司伶把商宛玉回王府的事告诉纳兰宁函,纳兰宁函道:“怎么不早说?”
司伶道:“夫人告诉婢子后就走了,婢子来不及请公子定夺。”
纳兰宁函有些气闷,道:“你找人去王府提醒她一声,明日辰时回函日居,再一同拜见父亲。”
“是。”
侍女送上醒酒汤,纳兰宁函喝了几口便让人撤下。他走到庭院中,在石椅上坐下,侍女们察觉他心绪不佳,也无人敢叨扰。忽然从小径上传来玉镯相碰的声音,纳兰宁函抬眼看见沈红棉带着贴身侍女款款而来。
沈红棉在他身旁坐下,道:“刚喝了酒,小心吹风着凉。”
纳兰宁函问:“你怎么过来了?”
“因为官人需要人在身边,我就来了。”
纳兰宁函惊讶地看着她,只见她已经换下宴会上穿的红裘,穿着一袭青色穿金线的袍子。沈红棉见纳兰宁函不语,有些委屈地垂下头。
纳兰宁函忽而一叹,“你若是嫁给别人,一定会得到更多的宠爱。”
“为什么官人不行?”
“我……”纳兰宁函没料到她会如此问,想了想,道,“我很欣赏你。”
“那么对于姐姐,官人又是怀着什么心情?”沈红棉追问道。
纳兰宁函不习惯被人逼问这些,有些狼狈地站起身,“你回去吧。”
“官人!”沈红棉的眼里沁出泪珠,“我只比姐姐晚半月入门,因是做小,处处忍让留意。官人再娶别人,我也细心张罗。姐姐不能劳累,我也替她管理家事。我有什么不好?甚至,官人在没有子嗣的情况下还给我下药!”
纳兰宁函一惊,“你知道了?”
“官人可以让我明白些吗?若是我错了,我可以改。若我没错,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纳兰宁函缓缓道,“二十岁以前,我从来不知男女之情。一日父亲为我定了亲,姨娘说可以有人用一生爱我、体谅我,我便十分欢喜。我日日盼着,终于娶她过门,那日在红烛下,我挑开盖头,她真的好美。我想,这就是我的妻。”
沈红棉有些痴了,看着纳兰宁函眼中的薄雾,觉得既悲哀而又羡慕。纳兰宁函继续说着:“她身体不好,我体谅着。她总要回娘家,我便在父亲那儿替她掩饰着。可是,她竟然为了躲我,时不时便让我娶妾。每回我觉得亲近她了些,院子里便又调进年轻貌美的侍女。我不知道,她到底要什么。”
“官人,你这是何苦。你这样,又教我和两个妹妹情何以堪。”
“是啊,情何以堪。”纳兰宁函转向沈红棉,道,“我对她说我为了防止后代相争,才想要一个嫡系长子。其实不仅是这样。我虽然听了她的娶了妾,却也不想误了你们。我知道我不会再爱别人,我想着若是没有孩子,你还可以改嫁他人。
“这怎么可能?一入君门,生死与之。哪有官人还在就改嫁的道理。”
纳兰宁函苦笑道:“莫说你,我也不信那时我竟这么天真。”
沈红棉叹息一声,抬头看见天空中寥落的星辰,愈发觉得自己渺小可悲。她不禁想:一念之下,便可毁了一生。若是当时不听从商宛玉的想法,如今又会怎样?年少时候的爱慕到底抵不过长年的痛楚,这些个后悔,唯有打落牙齿和血吞。
忽有侍女来报:“公子,夫人回来了。”
纳兰宁函一惊,立马朝院门奔去。沈红棉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小步跟上去。二人刚出正堂,便见缨珞和司泪扶着商宛玉向西边走去。
“她怎么呢?”
缨珞答道:“郡主醉了。”
纳兰宁函二话不说,抱起商宛玉便往未明苑而去。他掀开被子,把她放在榻上,再把被子盖好。屋子里已经生起地龙,他的手脚和暖,便开始出汗。
“醒酒汤。”
侍女连忙去膻房拿。纳兰宁函脱掉褂子,坐在商宛玉身旁。只见她发鬓散落在一旁,面上颈上苍白得骇人。他再凑近了些,却见她忽然睁看眼睛,定定地瞅着他。
他有些尴尬地道:“你怎么?”
“你有苦衷,是吗?”
她这声很轻,纳兰宁函想要再问,却见她眼里又流出泪来。他急忙道:“发生什么事了?你不要哭啊。”
侍女端着醒酒汤过来,纳兰宁函伸手扶她起来,却被她一把抱住。他的心顿时软了,他轻拥住她,安慰道:“一切有我,不要伤心了。”
她的情绪才稳定些,纳兰宁函接过汤碗,一勺勺喂给她喝。她喝了汤,侍女们又拿来洗漱用具,伺候着她睡下。
纳兰宁函看着她闭上眼,才令侍女灭了油灯,自己走出屋外。
沈红棉站在屋外,幽幽地行了个礼。“官人,姐姐没事吧。”
商宛玉病了。这次不仅是昏迷,还常常泪流不止。大夫说这不像是伤风,倒似是受了什么刺激不愿清醒。
因商宛玉难以进食,纳兰宁函每日三回地去她屋中喂些粥药,其中深情,连侍女们看了也暗自垂泪感伤。又因初一商宛玉没有回王府探亲,涪锦王妃打发人来问,才知是生病了。一边纳兰林赦与纳兰宁修也送了好些药材来,只是商宛玉昏昏沉沉,仍不见好。缨珞在一旁垂泪,乘无人时激她:“他只管在王府快活,你又何苦折磨自己?难道你死了,还指望他为你带三年孝么?”
商宛玉自己迷迷登登,每逢入梦,那思忆旧年的毛病又犯了。纳兰宁函见着不行,便叫司泪每日将府内的细碎杂事一应说与商宛玉听,如此入梦虽少了,神情却还是呆滞的。
到第七日晚,缨珞瞅了个空去膻房用膳,回来时却见商宛玉披衣坐在廊下,司泪在一旁拢着炉火。商宛玉忽而低吟:“是晚思吟,玄梦刘伶。弦风妒雨,指上停云。”
缨珞听她说“刘伶”而字,惊问:“郡主可是喝了酒?”
商宛玉不语。司泪道:“只饮了一盅梨花酿,是温的。”
商宛玉睹见廊下的积雪,问:“何时下得雪?我竟不知。”
司泪答道:“是初四的时候下的,如今已停了两日,雪化得只剩这些。”
一阵寒风吹过,缨珞道:“郡主,看凉着。”
“无事。”过了会儿,商宛玉道:“你们都下去,我只一人坐会子。”
她说的清淡而不可违逆。司泪先退下,缨珞瞧了她两眼,也退下了。商宛玉不是不冷的,只是忽然觉得自己一生都缚在了层层屋宇之间,也似这雪——落下、留着、融化。
她感到十分的疲倦。
又一阵冷风吹过。屋内的木窗吱嘎作响,那没有关紧的木门时开时合,一声声断人心肠。天竟如斯!人竟如斯!
炉火扑烁几下,终于灭了。商宛玉站起声,乘着屋门被风吹开走了进去。她穿着绣鞋,几乎听不到脚步声。她慢慢穿过外室,走进内室。她突地怔住。
男子身着黑褂,背对她向床榻走去。屋子右边,从窗台往他的脚边,留下一串湿淋淋的脚印。窗台下的花丛里未化的雪,沾在他衣上,好似积年的风霜。
男子抬起手,伸向纱帐。但见碧纱低垂,却不知里面海棠沉睡的模样。男子的呼吸渐渐急促,却在将要挨到纱帐的一霎,收回了手。
商宛玉的心一阵热一阵凉。
似是终于下定决心,男子上前一步,撩开纱帐。床榻上空无一物。男子一惊,甩开纱帐,向四周看去。
西面是纱窗,北面是床榻,东面是妆台,南面是通门。只见商宛玉静静地站在通门前,看着失措的他。
“我以为你生病了。”半晌,他道。
她用平静的声音道:“如不是这样,你永远不见我吗?”
他避开她的眼,凝视她脸庞的下部。“你消瘦了许多,以后不要为不值得的人伤害自己。”
“为什么不值得?”她紧紧拽住他的视线。
“你明白的。”
“我什么也不明白!”
“宛玉。”他轻声道,好似从前责备她的任性。
眼角还未干,泪又留出来。她想说她这些年的苦,却什么也说不出。门外传来缨珞的呼唤:“郡主。”
“什么事?”她高声道。
“炉火已经撤了,要准备洗漱吗?”
“不用。”
外面没了声音,大概缨珞已经走了。他迟疑了一下,便朝窗户走去。
商宛玉错身让出通口,“你要走,就从门里走吧。”
商宛玉跟着他走到外室,便静立不前。他回身看了她一眼,果真就此离去。过了一会儿,忽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她的心狂跳,慌忙迎出去,却刚好撞在那人身上。
“怎么慌慌忙忙的?”
商宛玉抬起头,轻颤着声:“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