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志近来的思想非常活跃,不断深入的哲学思考使他把现实中发生的种种事件联系起来,这让他的精神一直处于异常紧张的状态。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有时好不容易入眠了,可没睡多会儿又被噩梦惊醒。那常常是早上三四点钟,后来这个时刻成了他的生物钟,一到这个时间,他就会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他的梦光怪陆离,各种各样的人物,五花八门的事件,荒谬怪诞的想法交织在一起。
有一次他梦见了毛主席,毛主席穿一套草绿色军装,手里拿个军帽,缓缓向他走来,就像在天安门广场接受检阅时见到的那样,不过面容比那时憔悴苍老许多,步履也不像当年那么稳健,毛主席走到他面前,说你对于国家未来的前途有什么想法啊?
毛主席很亲切,很慈祥,笑眯眯的,许志就对毛主席说了自己的想法,毛主席很认真地歪头听他说完,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就被拍醒了。
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拧亮台灯坐到书桌前,仔细回忆刚才和毛主席说的话,打开笔记本把它们默写下来。因为说的太多,怕忘记后面的,字写得很快,龙飞凤舞的,大概只有他自己才认得出。
他记得他跟主席说,关于阶级斗争问题他有不同看法,这短短几年里我们外交上取得的成绩,比如,尼克松和田中角荣的访华,而推动这一历史航船开启舱门的竟是一颗小小的乒乓球,这些都足以证明您无与伦比的智慧和胆识。可是,有关阶级斗争理论运用到国内革命实践当中,却是不成功的。您夸大了阶级斗争的作用,一定意义上说,您的神经太过于紧张了。您不信任任何一个人。当****事件发生,我想您一定会对自己前些时候的思想和行为进行一次深刻的检查,我看见您参加陈毅同志的追悼会,我想我的猜测是对的,您已经反思自己了。可是啊,主席,为什么您不趁着这股东风把历史航船彻底扭转过来呢?对刘少奇和其他老帅们还有您亲自发动和领导的**********,这些已被历史事实证明是错误的事情给以彻底的纠正呢?您在《矛盾论》和《实践论》中阐述的哲学思想我是非常赞同的,可您没有在实践中随时修正自己的理论,要是您能用实验科学的方式而不是过分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就好了。放下笔,拉开窗帘,外面的天空慢慢露出一抹鱼肚白,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可是他想就是这样黑暗的时刻里不也在远方隐隐显现出那一抹微弱的光亮吗?所以说真理有时就包含在谬误中,只有坚定地相信真理,勇敢地捍卫真理,才能迎接光明时刻的到来。
想到这里,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要沸腾了,虽是寒冷的冬日,屋子里也没点起炉火,可他身上却已经往外冒汗了。他不停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他想他不能再这样停留在理论和思想当中,他要采取实际行动,如果当初哥白尼不创立他的太阳中心说,如果布鲁诺不勇敢地坚持和宣传他的理论,那么人类还将处于教会统治的蛮荒时代,所以现在我要勇敢地接过他们手中的旗帜,冲锋陷阵。想到这儿,他停止了脚步,站到桌前,抽出一张白纸,用毛笔蘸着墨汁写下了一行标语。由于激动,他的身体不停地颤抖,但握笔的手却是坚定有力的,每一个方块字都像是从他胸口中喷出的一团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放下笔,他推门跑了出去,跑进南湖白桦林,沿着结冰的湖水跑了整整一圈儿,口里呼出的热气飘荡在冬天的湖岸上,融化着树上凝结的白色霜雾。
一整天,许志都在神情恍惚中度过,由于睡眠不足,他的眼窝深深塌陷进去,眼皮松弛又不停地跳动,车间里电焊工飞溅出的细碎火花晃得他眼前直冒金星。就这样从早上挨到傍晚,下班的铃声终于响了,许志一个箭步冲出车间,拎起饭盒,去赶回家的班车。
天慢慢黑下来,赵秀芝烧好晚饭,许志进门,她放好饭桌,端上刚刚出锅的玉米面窝窝头。窝窝头被赵秀芝做成了尖尖的塔形,越往下越粗,平整的底部有个手指粗细的小眼儿。为了省煤,菜和饭合在一起做,白菜土豆放在大黑铁锅锅底儿,窝头用秸秆架在锅沿儿上,菜熟了,窝头也蒸好了。
赵秀芝给许志盛了碗菜,许志拿起个窝头咬了一口,赵秀芝看着许志,说前些天来的那个姑娘怎么好长时间不来了?许志问哪个姑娘?赵秀芝说就你上回领家来的那个模样很俊的。许志问,陆晓雅呀?赵秀芝说好像是叫晓雅吧。许志说,人家天天上班忙着呢。赵秀芝说这个姑娘多好啊,你也不小了,许志打断赵秀芝的话不耐烦地说你就知道想这些。赵秀芝说不想这些那想啥呀?你看隔壁赵婶,人家都抱孙子了,她儿子比你还小两岁呢。许志端起碗把菜扒拉进嘴里,又把菜汤喝光,抓起桌上的一个窝头,转身钻进了他的小黑屋里。赵秀芝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着,整天就知道看书看书,人都看傻了,许志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从晚上开始许志就在做着准备,刚才下班路上在南湖商店买了把平板白毛刷子,刷子上涂了层很硬的胶,他端出脸盆倒上水把它浸泡在里面,又拿出昨晚写的那幅标语,摊在书桌上。从床底下他扯出个木头箱子,里面装着厂子里每月发的劳保用品,有白线手套,蓝布工作帽,白纱布口罩,黄色胶底鞋,他拣出一个白口罩和一副白线手套,把箱子重又推回去。墙上的挂钟敲了十下,他悄悄打开门,外屋的灯关了,赵秀芝已经睡下,他探出头听了听然后蹑手蹑脚走到厨房。
锅里放着晚上吃剩的饭菜,他把它们盛出来放到碗架子里,从外面抱进一捆柴火,从水缸里舀水的声音惊醒了赵秀芝,她问你干什么呢?许志说晚上没吃饱饿了起来热点儿饭吃,赵秀芝就没再多问,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许志从面口袋里舀出一碗白面,倒进锅里,兑上水,把柴火塞进炉膛,火着了,火光映红了他的脸,火又点燃了炉子里的煤,里面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许志用铁勺子搅动锅里的面粉,不一会儿,面粉变稠了,成了糨糊,他找出一个装水果罐头的玻璃瓶子,将打好的糨糊倒进去,拧紧盖子,灭了火,进屋,又等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午夜十二点,才走出家门。
今晚外面天很黑,不见月亮也没有星星,路上偶尔有一两个下夜班的工人匆匆赶路。许志骑的自行车还是他父亲当年骑过的,车上的零件已经残缺不全,后座没了,脚蹬子那儿的铁盖子掉了,车链子也上了锈,里面的螺丝松了,一用力就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动声。平时许志上班都是坐班车,这辆破车被他扔在仓房里,还好,车胎里还有气。
他穿过南湖大桥,拐上了斯大林大街。出门前他已经想好了目的地,哪里最接近这个城市的中心,又能引起G省最高领导的注意呢?他想到了四季公园,这里靠近省委,又是人群最密集的地方。他骑车行驶在斯大林大街,路过了一个又一个交通岗楼,最后停在四季公园门口。
他把自行车靠在墙上,车没倚住,滑倒在马路上,他没去理会它。他的手上戴着林远兵送的灰色手套,脸上蒙着白纱布口罩,头顶是蓝色棉帽子,帽檐遮住了眼睛,肩上背了个黄色军用书包。站在斯大林大街,隐约能看见圆形的车站广场,此刻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他又扭头看向东西两侧,也是空荡荡的,然后他飞速从书包里掏出罐头瓶,拧开瓶盖,拿出刷子蘸上里面的糨糊往墙上刷,来回刷了几下,把瓶子盖好,和刷子一起放进包里,掏出写着黑色方块字的白纸,迅速粘贴上去,粘完他机警地向四周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扶起躺在地上的自行车,因为刚才车子摔下去时把车把摔歪了,他还从容镇定地用两条腿夹起前面的车轮,正了正车把,这才推着它掉转方向往回走。
走了一段路,来到省委门前,他看见里面有间房子亮着暗黄色的灯光,他想可能是哪位领导人还在夜以继日地工作吧。这时候他又一次回头望向四季公园,明天早上太阳升起这里将会发生什么呢?迈上自行车他不再多想了,他已经完成了他的第一项任务,他的身子变得轻飘起来。
这一夜许志睡得非常安宁,每天凌晨三四点钟的生物钟也没有叫醒他。第二天黄昏时分,晓雅出现在汽车厂大门口。显然她已经站在这里等了很久,她的头上落满了雪花,鞋面儿上的雪把她的脚埋得看不见了,身上也是白花花的,远看像是谁堆出来的小雪人。看见许志,她才动了下身子,这时她身上的雪花便纷纷抖落下来。
许志低着头随着人流慢慢向前走,晓雅喊了声许志。许志身边的工人把头转向晓雅,有人吹起口哨,有的斜着眼睛边走边回头瞧看,还有的用羡慕的眼光望向许志,许志似乎沉浸在某种说不清的思绪中,愣呵呵地往前走着,也没听见晓雅的喊叫。晓雅提高嗓门又喊了一声,这回许志听见了,转头看过来见是晓雅,问你怎么在这儿?晓雅说我来找你。许志问找我做什么?晓雅说找你去看电影。说着从军大衣里掏出两张电影票在许志眼前晃了晃。许志问什么电影?晓雅说哎呀你别问那么多了,去了就知道了,你看别人都在看着呢。许志回身看了看,晓雅捅了捅他说快走吧。许志不再说话,跟在晓雅身后走了。
这个寒风刺骨的夜晚,许志梦游般地跟着晓雅走进了电影院,看了一场阿尔巴尼亚电影,电影的名字叫《宁死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