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今年的这个春天来得悄无声息,不知不觉地雪开始融化。也许是冬天储存的热量被消耗得太多,这一乍暖还寒时节让人身体有些承受不起,许多人打不起精神,眼皮不听使唤地往下垂落,困倦得一坐下来就想睡觉。
感觉最明显的是晓雅,起初她没怎么在意,大家都是哈欠连天的,有人说这叫春困秋乏,她以为她跟他们一样,可是,渐渐地她发现她也有跟人不一样的地方,她的生理周期竟然随着春天的到来而停滞了,懵懵懂懂的,她心里有些紧张,紧张之余又想是不是由于季节更迭,是不是别人也是这样呢,于是就偷偷问了沈虹。
沈虹听了说不是的,季节更迭怎么会影响到这个。晓雅心里就有些发毛。沈虹是个聪明人,她不会直接对晓雅说什么,但她从家里书柜上她妈妈的医学书中找了一本有关的书籍借给她,说你把你出现的症状跟书上说的对照一下,看是不是得了什么病,若是也好及早治疗,免得给耽误了。
晓雅拿了书,回去一比照,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原来就往这方面怀疑过现在跟书上说的几乎一模一样,她想这事情看来是确定无疑了,这时她眼前出现了那天晚上跟许志在小木船上的情景,耳边清晰地回响起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对她说我要送你一个礼物。
难道这个礼物它现在真的来了,她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也不知她是要接受它还是拒绝它,说不清,心里很乱,拿上书就去找沈虹。沈虹接过晓雅手里的书什么也没问,晓雅说我……我好像是……是了半天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就抓过刚才递给沈虹的书翻到某一页,指着书上的字,说我是这个了。沈虹说这只是一种可能,要想确定是不是,得去医院化验才能知道。晓雅说我感觉是。沈虹说还是去医院吧。晓雅说我不敢去。沈虹说我陪你。
第二天,沈虹带晓雅去了医院,虽然她妈妈是这家医院的脑外科医生,可她还是没敢去找她,她带晓雅挂了妇科,领了化验单,去完厕所把那个小白瓶子送到了化验室,两人坐在医院走廊长椅上等待结果。
晓雅说,要真的是该怎么办呢?沈虹握了握晓雅的手说,要真是了,也没关系,做手术就可以解决的。晓雅说做手术是不是很疼啊?沈虹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可能不会太疼吧。晓雅说,我还是很怕呀。沈虹说,那也得做呀。
晓雅把头靠在沈虹肩膀上,几个挺着大肚子的妇女坐在她们旁边,沈虹和晓雅就不再说话了。这样默默坐了许久,化验单的结果才出来,晓雅不敢去拿,沈虹就替她取回来。晓雅问是不是?沈虹说说不好,去问大夫吧。两人又回到刚才看病的诊室,大夫接过化验单,说是怀孕了,又看了看她们两人问是谁呀?
晓雅低着头小声说是我。大夫看了她一眼说你怎么不高兴呢,别人知道怀孕都乐得不行了,你这是怎么了?沈虹说,啊,是这样的,她爱人现在在外地工作,她们还没有房子,所以不太想要这个孩子。大夫说,要做手术啊,那先回单位开介绍信,然后让你爱人陪着过来,才可以做,说完白了晓雅一眼。
沈虹拉起晓雅走出来,晓雅说,怎么会是这样,现在就是想做也做不了了,上哪儿开介绍信,又上哪儿找个爱人呢。沈虹说,先别急,慢慢想想总会有办法的。
那几天,沈虹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合适的办法来,后来她想到了林远兵和王捍东。她也知道这件事跟他们两个人中无论哪一个说,都似乎不太好张口,但是除了他们两人她又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了。她先是和林远兵说的,林远兵听完,显得比她还着急,她说她们团里前些天有人也是遇到了这种事,就是从厂里开出的介绍信,她说她马上回去问问。
林远兵一回到团里,就去找了那个同事,问她开介绍信的事,同事说你别担心,我替你去开。林远兵赶紧找到沈虹说介绍信应该没问题了。沈虹说想找王捍东扮成晓雅的爱人,不知道行不行?林远兵说这事儿我来跟他说。沈虹就陪林远兵去了西城大学,到了门口,沈虹说我就不进去了,你自己去比较好。
王捍东正在上课,林远兵在教室外面等了一会儿,待他下课,她让人把他从教室里喊出来。王捍东见是林远兵就问你怎么来了?林远兵说你下一节课上什么?王捍东问是不是有事找我?林远兵说是有事,你要是有课你先上课我中午再来也行。王捍东说没关系下节课是课堂讨论,不重要,我可以不参加,走,我们去外面操场上说。
两人就下了楼来到操场上,操场跑道上划着一道道白杠杠,上体育课的学生在篮球场上打球。他们沿着跑道一圈圈走着。王捍东问出什么事了?林远兵的脸还没等说就先红了,王捍东见她这样不好再问什么,两人就这样沉默着走了一会儿。
后来林远兵咬了咬牙还是把晓雅的事说了,王捍东听完有好半天没有说话。林远兵以为他不乐意就说,没关系,你要是不愿意就当我什么也没说。王捍东说我愿意我只是为她感到难过。林远兵说是啊,可事情看来也只能这样解决啊。王捍东说也是,说需要他什么时候去,可以随时来找他。林远兵说等我把介绍信拿到手,再来找你。
沈虹一见林远兵出来,就迎上去问她怎么样?林远兵说没问题他答应了。沈虹说太好了。林远兵说等我拿到介绍信再把王捍东叫出来你就可以带他们去了。
这几天晓雅的反应越加明显起来,开始时只是觉得乏累,想睡觉,浑身痛,像是得了感冒,现在一看见带油的东西就恶心,早上常常干呕,也不敢出声,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冲着马桶吐酸水。
一天晚上她从卫生间里出来,路过陆家华房间,门没关严,陆家华在里面接电话。她听见他正在电话里说许志的事,就停下来趴在门口偷听,听见陆家华说他写的交代材料非常反动,并且极其顽固,不但不认罪还大肆攻击伟大领袖,特派员就这个问题请示了上面,上面说他是死罪。
听到这儿,晓雅眼前一片漆黑,头晕得很厉害差点摔倒在地上,她用手扶住墙,后面的话也没再听下去,摇摇晃晃回到自己房里,一头栽倒在床上。她知道许志完了,她太了解他了,他是不会认罪的,现在谁也救不了他,看来他是打定主意去赴死了。她心里一阵绞痛,用手捂住胸口,披散着头发走到窗前。
窗外一颗启明星过早地亮了起来,在如此黑暗无边的夜晚它的光芒是那么的微弱又孤单。月亮没了,群星知道一场风暴就要来临,也躲进云彩里去了,只有它依旧那么顽强固执地驻守在那里,为黎明的降临指引方向。看着它花火般地一明一灭,晓雅的心随着它的节奏一点点地颤动起来,微弱的跳跃声中,她仿佛听到了来自上天的某种启示,她还说不清那是什么启示,但她知道她随后的所有行动可能都会听从于这个来自内心的声音。
就这样她一直站到天亮,外面响起一阵敲门声,她听见晓文打开门,然后沈虹走到了她房里,坐在她的床上看着她穿衣服,又帮她辫了个麻花辫,早饭也没吃,两个人就匆匆出了家门。
王捍东已经等在医院大门口了,见了晓雅还没等她跟他说话,他的脸刷地一下子就红了,他不敢直视晓雅,扭头往沈虹这边看。沈虹见他手里提了个网兜,里面装着两包四四方方的什么东西,还有又圆又大的红苹果,为了让气氛轻松些,沈虹逗他说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呀?
王捍东摸了摸露在外面的苹果说你看见了还问。沈虹说我就看见苹果了,那纸里包的是什么呀?王捍东不好意思地说是白糖和红糖。沈虹说你想得还挺周全的,本想继续开开他的玩笑,可一想又不太妥当,就把要说的话给咽了回去。
他们挂了号,坐在门口等着,一会儿叫到他们的号了,沈虹就推了推王捍东和晓雅。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去,医生看了看晓雅递上来的介绍信,又看了眼王捍东,说是电影厂的啊,搞文艺的就是和别人不一样,这种事在你们单位里就是多,这两天都来了好几个了。晓雅忍着气,王捍东垂着头,两人也不说话。大夫指了指王捍东说行了,行了,你去外面等吧,就把晓雅领到了里面白帘子后头。
晓雅躺在了手术床上,看着医生在往手上戴胶皮手套,她心里突然抽搐了一下,下意识地从床上抬起了身子,医生说,躺好,躺好,晓雅慢慢躺回来,医生正要朝她走过来,这时门被推开了,有人来找医生,说有个产妇突然大出血,医生对晓雅说,你先等一会儿,说完出去了。
晓雅把脸转到了窗子那儿,早晨的阳光透过白色的布帘照射进来,是一抹淡淡的黄,她想起了那天和许志躺在冰上看落日,也是这样的一抹黄,然后她又想起了他们白桦林里的拥抱,想起他和她一起去原平看她妈路过芦苇荡时她心里涌上来的她对他的那种亲,她的那种亲在那一时刻让她对她自己说,以后无论什么时候,她都和他不分开,她在那时就已经把她自己全部交给了他,无论他领她到哪儿,她都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他,哪怕是死。
她就是觉得她和他分不开,好像血和肉都已经凝在了一起。她想起了那天晚上,在那条小木船上他们说的那些话,她记得她对他说,有一天,当他们白发苍苍的时候会领着他们的孙子来到南湖,跟他说那时候你们的爷爷和奶奶曾经来过这里,然后才有了现在的你们。
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后来,她又想到那天许志被带上那辆摩托车的前一秒钟她还在和他生气,想起她听到她爸说的那个死罪,是的,他要死了,她知道他要死了,一想到他真的要死了,她的眼泪就一股一股地往外冒,她的心随着那一股一股涌流着的泪水一下一下地在往一起绞着。
她现在才突然意识到,她跟他说的那个亲,他现在其实就在她的身体里,那是她和他的亲,那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亲,那是一个永远也不会把他和她分离开的亲。
她记得那天和他躺在小木船上时她跟他说,不管你以后去了哪里,我的亲都不会离开你,现在,她身体里有了这样的一个亲,那么,就是他真的死了,他的亲也不会离开她了,他们的这个亲会把他和她永永远远地连在一起,任谁也分不开啊。
想到这里,晓雅再也不能躺下去了,她从手术床上跳下来,往下跳的那一个瞬间她有些责怪自己她差一点就把那个老天送来的这个亲爱的礼物给弄丢了。推门的时候正好医生回来,她说你怎么出来了,晓雅说我不做了。
沈虹和王捍东坐在走廊上,手术室门口的一盏小红灯一闪一闪地放着红光,突然沈虹看见晓雅从那盏红灯那儿跑了出来,她推了推王捍东,两人站起来朝晓雅走过去。沈虹说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完了?晓雅说我不做了,说完径直往前面跑,沈虹对王捍东说你快进去问问大夫是怎么回事,我去追她。王捍东推门进到手术室,大夫说,你爱人又改变主意说她不做了。王捍东转身跑出来,去追她们两个。
晓雅和沈虹站在医院拐角那儿,旁边就是太平间,不知谁家刚刚死了人正往里送,一群人跟在平板推车后面哭天喊地的,很是凄伤。王捍东追过来站在离她们一米远的地方。沈虹往回拉晓雅,边拉边对晓雅说你怎么这么糊涂,你现在不做等它长大了就做不了了,再说这介绍信有多难开你知道不知道。
晓雅说,我不做。沈虹说你别耍小孩脾气了,听话,一点儿也不疼,走,咱回去啊。晓雅说,我不回去。沈虹说你不回去,你以后怎么办?晓雅说我不做我就是不做。沈虹说,你怎么这么任性。晓雅挣脱开沈虹的手往院子外面走,王捍东上来和沈虹一起拉住她。
王捍东说,你冷静点儿。沈虹说晓雅你要把这件事情想清楚。晓雅说我想清楚了。沈虹说,你现在可能想清楚了,可等你以后要是明白了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晓雅说我不后悔,她说他要死了,他要死了,说着眼泪流淌下来。
沈虹给她擦去眼泪说你别瞎说,什么死呀活呀的。晓雅说是真的,我亲耳听到的,他真的要死了。王捍东扯了扯沈虹的衣角,沈虹意识到了,就拉起晓雅往前走,说你今天不做就不做吧,先回去好好想想,介绍信的有效期是三天,三天之内再来做也还来得及。说着和王捍东一起扯着她的手出了医院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