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晓文和苏育跟随学校文艺宣传队又一次来到了大会战工地,这回她们要表演的是舞蹈《阿佤人民唱新歌》。大家围成一个圆圈坐在地上,晓文和苏育她们从圆圈外面随着乐队奏起的舞曲跳进场地中央。宋安江坐在沈虹旁边,他说你看那几个人里面就晓文跳得最好。
沈虹看了眼旁边的苏培说晓育跳得也不错。宋安江说我看还是晓文跳得好。苏培不高兴了,说你那是爱屋及乌。宋安江说什么爱屋及乌,我这是实事求是。康建林说好好看演出,吵什么吵,都好,都好。
演完节目,晓文和苏育跑进了防空洞里,那是还没挖好的一个洞,里面很黑,洞口窄窄的,她们钻到里面,互相喊着对方的名字,然后把头贴在土壁上听远处传来的回声。冬天时这些土被冻得很硬,现在春天来了,气温升高,土开始融化,就有些松动。可能她们两个太用力贴紧土壁,她们头顶上的土开始往下陷落,起初像沙漏似的往下散,后来便越落越多。
苏育问晓文是怎么回事,晓文说不知道。苏育又问是不是地震了,晓文说不是,要是地震了,地会摇晃。苏育说我看我们还是出去吧,怪吓人的。晓文就笑苏育胆小鬼。苏育说你不出去我可要出去了,说着就往外走。晓文跟在后面,走到一半,洞顶上突然掉落下来一个大土块。苏育回头见晓文被土块挡住了路,撒腿就往外面跑,一出洞口便大喊快来人啊,晓文被堵在里面了。
听见喊声,康建林跑过来问怎么回事。苏育说里面的土塌方了,晓文好像被砸了。康建林没等苏育说完,一个箭步钻进洞里。
康建林喊着晓文的名字,猫着腰靠边儿摸索着往前走。晓文被土块挡住了路,但是土块并没把路全部堵死,她可以迈过来,可她没再往前走,这个小丫头很聪明,她看见前面的土不停地往下掉,知道再走下去很危险,就掉转头朝相反方向走,她想那边肯定还会有个洞口,她可以从那边出去,所以康建林进来喊她名字时她就没听见。等康建林发现那个掉下来的大土块,他还以为晓文被砸在了底下,喊了半天没人答应又用手摸了摸没摸到什么,这才舒了口气,迈过土块继续往前找。
晓文走到了洞的那一边,但她的判断出了错误,前面并没有洞口,她只好返回来沿着原路往回走,走了一会儿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就回应了一声。康建林听见了,快步往前跑,跑到晓文面前。晓文听出是康建林,说建林哥你是来接我的吗?康建林说是啊,你跑哪儿去了?晓文说我还以为那边也有一个出口。康建林说快走,这里很危险,说着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走。
康建林走在前面,把晓文放在自己身后,上面的土还在往下落,他们一边躲闪着一边往前移动。这时,就在刚才那个土块掉下来的地方,突然裂开了一个更大的口子,缝隙迅速扩大,终于支撑不住,一块更大的土块从上面掉落下来,正好砸在了康建林头上。康建林一点儿防备也没有,土块掉落的速度很快又有段很高的距离,所以产生的冲撞力很大,康建林一下子就被击倒在地上。而此时他们离洞口已经很近了,再有几步就能迈出去了,甚至洞口处的一丝亮光已经隐隐地映射进来。
晓文见康建林倒地,忙蹲下来喊他。康建林眼睛半睁半闭,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他说你快跑,快跑出去。晓文没有跑,上前使劲地拉他,可是她的力气太小,怎么也拉不动。她跑到洞口,大声呼救,外面的人听到了,跑进来将康建林背了出去。
康建林仰面躺在地上,嘴和鼻子里往外冒血。有人跑去指挥部找卫生队里的医生,有人说要马上送医院,大家乱作一团。这时王捍东跑进来了,他扒开围拢的人群,见是康建林,背起他就往外跑。不知谁告知了武燕燕,她像个疯子似的奔跑过来,呼喊着康建林的名字。林远兵和沈虹跟在她后面。王捍东背着康建林跑出了工地,有人推来一辆平板车,他们一起把康建林放在车上,推起车就往医院跑。
康建林被送进手术室,武燕燕站在门口非要跟进去,护士不让她进,她一把推开她硬是闯了进去,可是没往里走几步又被人给挡住了。有人喊这是谁的家属快点拽出去。林远兵和沈虹进来往外拽她,可是她挣扎着不让她俩拽,两人使出最大的力气也拽不动她,后来王捍东进来拦腰抱着,才给拖了出去。
林远兵说你要冷静,你这样会影响医生手术。沈虹说你就是进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武燕燕说我要亲眼看着他做手术。林远兵说,别担心,会好的,来,坐到那边椅子上去吧。武燕燕说我不去。就这样站了一会儿,武燕燕见门口的护士走了,又凑到了手术室门口,推了推,里面已经锁上了,她就把头贴在玻璃门上,往里面张望着,谁拉她也拉不动。
后来出来了一个医生问谁是病人家属,武燕燕说我是。医生说跟我来,武燕燕跟着医生走了进去。医生拿出一张黑色塑胶底片说,这是刚刚做的CT,从片子来看,情况很不好,里面有大量出血点,如果马上做开颅手术会有生命危险,但是不开颅也很危险,再说我们这里的手术条件还不是很先进。
武燕燕说那我带他去北京行不行?医生说北京的技术当然会比我们这里好,不过时间不能拖得太长,而且火车一路上很颠簸病人可能会受不了。武燕燕问你们办公室里有电话吗?医生说没有,院长办公室有。武燕燕说我想借你们电话使使,医生就带武燕燕去了院长办公室。
武燕燕推开院长办公室的门,径直朝电话走去,看也不看院长一眼,操起电话,哭着喊了声爸。她爸在电话里问她怎么了?
武燕燕说爸我要一架飞机。院长看了一眼带她进来的医生,两人面面相觑,满脸惊愕。这时听见武燕燕说,爸,你快给我派一架飞机,我要去北京。她爸说你疯了,胡说些什么。
武燕燕说,我没胡说,建林,康建林,他被砸了,他的头受伤了,现在生命很危险,要去北京才能做手术,爸,我求你了,没有时间了,晚了他就会死的。她爸说你没有谎报军情?
武燕燕说这么大的事儿我哪敢瞎说,爸,你快点吧,晚了就来不及了。武承印到底是军人出身,办事雷厉风行,决不拖泥带水,他说那你赶快带他到一号空军机场,我马上命令他们等待起飞。武燕燕说是,爸你太好了。
她放了电话,院长和医生跟着她走出来,知她来头实在是太大了,不敢有任何怠慢,派了医生护士担架救护车,火速赶往机场。林远兵沈虹王捍东也跟着坐进了救护车。这时候康洪生也已经得知了消息,一个电话打给交通队,一路上警车开道,救护车很快到达机场。
机场上,一架空军专用飞机做好了飞行前的所有准备。担架抬上飞机,武燕燕和医院派来的医生护士跟着上去,林远兵沈虹和王捍东站在飞机下面。不一会儿,飞机开始慢慢滑翔,之后速度加快,军绿色的机身离开地面盘旋呼啸着冲上了天空。
两个小时以后,飞机到达了北京南苑机场,空军总医院派来的一辆救护车已经等候在那里。飞机一落地,康建林就被抬上了救护车,救护车开到了空军总医院,著名脑外科专家罗一男亲自为他做手术。
手术前他看完西城医院拍的CT片子,对武燕燕说,从片子上看,出血点很多,而且出血量也很大,必须马上手术,但是手术会有很高的风险。武燕燕说那不手术会怎样?罗医生说从目前情况来看,不手术危险更大,而且时间不能够再拖下去了。武燕燕说那就手术吧,说完她在手术单上签了字。
两个多小时的飞行中,康建林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一路上武燕燕不停地在呼喊他,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飞机飞得非常平稳,没有一点颠簸,也没遇上什么大的气流,驾驶员是专门为首长开飞机的,经验很丰富。因为走得匆忙,康洪生没来得及赶往机场,他在电话里跟武燕燕说,一切就先拜托给她了,他和建林他妈很快就会赶过来。
手术开始了,武燕燕坐在医院走廊上。窗外一棵桃树已经开出了一朵朵粉红色的花,从敞开的玻璃窗那儿飘进来一股淡淡的花香,几只小蜜蜂嗡嗡嗡地飞在花丛中。
她想起了她和康建林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在法院小楼,第一眼看见他就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特别亲切。后来他们一块去南湖滑冰,她带着他一起转圈,把他给转晕了,他在冰上傻笑着说你真坏。
不知怎么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其实,追她的人很多,可她一个也看不顺眼,偏偏就是爱他。带他去靶场打靶那天,他知道了她的身份,可他一点儿也不像别人那样仿佛遇上了神仙似的奴颜婢膝,不但不这样,他反而很冷淡,要不是她追得紧他可能早就放弃了。
跟他交往的时间多了,她在他身上发现了许多特别好的品质,他朴实善良,在他们那帮人中具有很高的威信,这威信不是比谁谁厉害,而是平日里一点一滴的累积,那是让人从心里信服的。他钻进洞里救晓文的时候,听说宋安江他们也都在场可是却只有他一个人进去了。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任何事情总是先为别人着想。可能就是他身上这些美好的品质吧,让她越来越爱他。她曾经跟她爸说过,她再滑一年就退役,然后和康建林结婚。她带他来过几次她们家,他爸见了康建林也像她一样从心眼里喜欢他。
记得第一次见面,他爸就请他喝了茅台酒,这可不是谁都能享受到的待遇呀,虽然嘴上没说,但看得出来他爸是接受了这个女婿的,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这么兴师动众,真的给她派了架飞机。
她也去过康建林他们家,他爸是个挺和蔼的人,不像干公安的,看上去很文弱,他妈见了她有些紧张,总怕什么地方招待不周,老是小心翼翼的。过年时给她买了条红色兔毛围巾,武燕燕很高兴地接过来说喜欢,他妈这才放下心来,说我怕你不喜欢这个颜色,本想买白的,可又想女孩子家还是打扮得鲜艳一点才好。
武燕燕说我从小就喜欢红色,白色倒真不怎么喜欢,他妈听了就很高兴。后来康建林说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拍马屁,武燕燕说我才不会拍马屁呢,我说的是实话啊。
有人在走廊上来回走动,打断了武燕燕的思绪。她站起来走到窗前,将窗子再开大一些。北京的气候比西城要早一个月,这里的春天来得早,现在已经快是夏天了,气温很高,树叶全都绿了,花也开了,而西城的树上才刚刚冒出小芽儿来。
她站在窗前,看着眼前的那棵桃树,突然,那桃树由一棵变成了两棵,然后就像细胞分裂似的,又从两棵变成了四棵,这样慢慢增多而且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外面已是一片桃林。桃花一朵一朵地绽放,像电影里的慢动作,有白的,有粉的,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灿烂的光芒。春风从远处吹来,树上的叶子哗啦啦地往下坠落,很快地上就铺满了一层绿色的叶子。
有一只刚出壳的小鸡仔儿,身上黄绒绒的,小嘴红红的,小脚爪子细柔柔地踩在叶子上,扑腾腾地张开小小的翅膀,一点点地往前面飞。武燕燕看着它,突然发现康建林出现在了桃林里,他穿了一件白上衣,衣服上面还染着一块块的血迹,那些血洇开了形成一朵朵桃花的图案,跟树上的桃花几乎一模一样。他蹲在地上去抓那只小鸡,可却老也捉不住,他的手刚落下,那只小鸡就跳离开他,可又跳不出去很远,像是故意逗他玩似的。
武燕燕喊了声建林,康建林回过头来往她这边看。她说我在这儿呢,可他听见了却什么也看不到,他望了一会儿又回转身去抓那只小鸡。武燕燕又喊,他没再回头。这时候武燕燕发现那只小鸡突然变成了那天在森林公园她教康建林开车时,他不小心轧死的那只老母鸡。她记得当时他们给那个农妇赔了钱,又给那只鸡搭个坟墓埋起来了。
她还记得康建林跟她说的话,他说它也是一条小生命呢,现在这条小生命怎么又复活了呢。武燕燕揉了揉眼睛,看见地上的叶子慢慢随风飘舞,有几朵粉色的桃花被风摇落下来,那只小鸡仔儿变成了那只死去的老母鸡以后,康建林没费多少力气就抓住了它,武燕燕看见康建林把它放在怀里站起身往前面走。
武燕燕再一次大声喊他,他回过头,停住脚步,换个窗口寻找。武燕燕说我在这儿呢,康建林就往她这边走过来,站在窗子下面仰头看着她。武燕燕说建林你醒过来了,康建林说,燕燕,你怎么在这儿?武燕燕说你做完手术了?康建林说我不做手术了。武燕燕问他为什么不做手术了?
康建林说我要走了。武燕燕说你要去哪儿呀?康建林指了指前面说你没看见桃花都开了吗,每年春天,当桃花盛开的时候,这里都要招很多人去参加护卫队,因为总有一些坏人拿着斧头来砍死这些桃树,所以我要去保卫它们,他说你快回去吧,我要走了。武燕燕说你别走,我和你一起去。康建林说你不能去,他们不收女兵。
武燕燕说建林你别走,你别丢下我,我要和你一起去。康建林说等我完成了任务再回来找你,现在你还是先回去吧,听话啊,说着,扭头就往前走。武燕燕哭了,她说,建林,建林,你别丢下我呀,你等等我。她把手从窗子那儿伸出去,身子也随着歪斜出去好大一截。
这时手术室的门打开了,罗一男医生戴着口罩和塑胶手套走了出来,武燕燕马上跑过去,罗一男扶了扶眼镜低下头说很不幸,他的血管破裂得太多,血液已经大量进入了脑组织,导致脑干缺血,没有抢救过来。武燕燕推开罗医生,冲进去嘴里大声喊着,建林,建林我来了,你别走啊,你别走啊。
康建林躺在手术床上,脸上蒙了块白布单,武燕燕一把掀开白布单,眼泪滴落在康建林惨白的脸上。她说建林我不要你去参加护卫队,我不要你去保卫桃花,你回来呀,你回来呀,快点回来,她摇晃着康建林的身体,说你别走,别走啊。护士上来拉她,她甩开她们的手伏在康建林身上不动弹,没办法,医生和护士关上房门退出去,武燕燕趴在康建林身上哭得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醒过来,这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她的泪水把康建林身上穿的衣服都给打湿了。她掀开他的外衣,看见他里面穿的是那件她给他织的黑色毛衣,毛衣也被泪水弄湿了,上面的线头起了几个小球,她用手摘掉它们,又掀开毛衣,发现他毛衣里面什么也没穿,伸手在他皮肤上摸摸已经是冷冷的了。
她用手给他焐着,想起那回在伪皇宫溥仪的防空洞里,他躺在那张大木床上时差不多也是现在这样的姿势,但是那时候他的身体是热热的,像个小火炉,烤得她的脸都红了。她那时听见的他的心跳声是那么有力,咕咚咕咚,仿佛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当时她也是这样把头伏在他胸前,他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又一绺一绺地把它们捋顺,再夹到她耳朵后面,动作是那么的轻柔,他嘴里呼出的气息是那种甜甜的味道,那味道浸入到她的头发里,好久好久她还能闻得到。
她拿起康建林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手上的温度已经没有了,他的胳膊软软地往下垂落,要她的手托着才能够支撑得住。她说建林你醒过来吧,我带你回去,回去我们就结婚,你不是说还要让我给你生一大堆孩子吗,建林,你睁开眼睛吧,我带你回家。她的眼泪流到了他的手上,她的心痛得要死掉了。
她后悔那天在溥仪的防空洞里没有把自己全部地给了他,她其实那天是想要那么做的,可是康建林说要给她一个完整的过程,他说他要等到正式结婚的那一天再去真正地拥有她,她现在回想起他的这句话她好后悔她当时为什么没有坚持下去,为什么要听从他,她抓起他的手使劲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她说你怎么那么傻,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地往下掉,吧嗒吧嗒,落在康建林的手背上。
护士进来劝她出去,她不动她说她要跟他呆在一起。护士说一会儿还有别的手术,他必须得搬出去。武燕燕问往哪里搬?护士说往太平间搬,说完,出去叫了几个人又推进一辆平板车,那几个人要把康建林往车上抬,武燕燕推开他们说我自己来,她弯下腰,一点点将康建林抱到车上,然后自己推着车,从手术室一直推到太平间。
太平间里一个老头儿坐在门口,里面有一盏蓝色的小灯泡闪着一抹幽暗的光,他让武燕燕把康建林推到里面和其他尸体并列排放。武燕燕说他父母还没见过他呢,不能把他放到里面去。老头儿指了指身后说那先放到告别室吧,武燕燕就把康建林推到了旁边的一个小黑屋子里。这个屋子和外面是连在一起的,中间开了个小门,墙上有个很小很小的窗子,从外面透进来一抹暗暗的光亮。屋子里有些阴冷,武燕燕脱下身上的棉衣盖在康建林身上,搬了个小板凳守着康建林。
老头儿进来几次,看见武燕燕一直拉着康建林的手,还把自己的脸贴着康建林的脸不停地跟他说话,老头儿心里被感动了,端了一茶缸热水给武燕燕,武燕燕摇摇头又趴到了康建林身上,老头儿叹口气走了。
夜越来越深,太平间里又陆续送来了几个死人,他们都是把人卸下来放进柜子里就出去了,没人再往告别室里来。半夜,老头儿又进来一次,给武燕燕拿了块面包,说姑娘你这样不吃不喝可怎么得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太伤心啊,武燕燕还是摇头流泪,老头儿也摇头,无奈地推门走了。
武燕燕就这样陪着康建林度过了这个漫长的夜晚,中间她伏在他身上睡过去一次,梦见的还是那片桃林。在这个梦里,康建林已经渐渐走远,她看见的只是他的一个背影。后来她就被自己的哭声给惊醒了。
抬头往外面看,天已有些蒙蒙亮了,冷风从门口那儿呼呼地吹进来,她怕风吹到康建林身上就用自己的身体把风口给堵上,风吹到她后背又从后背钻进来直入骨髓深处。她的手和脚也变得跟康建林一样冰冷冰冷的,嘴唇也紫了。有时她不由自主地睡过去,可没多一会儿又被梦给惊醒。每次醒过来她嘴里都喊着建林建林你别走,连看门老头儿都听得心碎了。
中午,康洪生和张凤莲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医院,刚开始还不知道康建林已经不在了,他们找到脑外科病房,问了手术的医生才知道这个噩耗,两人相互搀扶着奔到太平间,看见武燕燕趴在康建林身上,张凤莲喊了声我的儿子呀,一头扑了上去。武燕燕抬起头两人相拥着大声哭泣。康洪生也是老泪纵横,看门老头儿走过来说这丫头真是好啊,昨晚上就这么一直守着他,不吃不喝就在那儿哭。
康洪生握了握武燕燕的手,武燕燕说都怪我没把他给救过来,康洪生说怎么能怪你,医生说他们已经尽力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遂又劝张凤莲想开些,别哭坏了身子,张凤莲哭了好一阵子才被康洪生给拉起来。又来了几个人要往告别室里放,老头儿让他们把康建林给推出来,武燕燕和康洪生把康建林放进了柜子里,张凤莲抓着柜门,不让他们合上,说我要再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康洪生和武燕燕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她从太平间里拉出来。
武燕燕带着他们到了医院的招待所里,办好住宿手续。康洪生对武燕燕说,咱们去食堂吃点东西吧。武燕燕说吃不下。康洪生说吃不下也得吃,你阿姨一路上也没吃东西你就陪她去吃点儿吧,听康洪生这样说武燕燕这才答应下来。
他们三人来到了招待所食堂,已经过了饭时,食堂里没有多少人,武燕燕去换了饭票,从窗口把饭打回来。张凤莲不停地用手绢擦眼泪,康洪生给武燕燕夹了块肉,武燕燕又把肉夹给了张凤莲,张凤莲再把肉夹回来,康洪生指着肉对武燕燕说你就快点吃吧,武燕燕垂下头把肉吞进嘴里,眼泪又堵到了喉咙口上。
吃完饭,他们回到招待所,商量后面的事情该怎么办。张凤莲说要把康建林带回去,不想让他在北京火葬。武燕燕说那我找我爸让他派架飞机接我们回去。康洪生摆摆手说先前为了治病那是不得已,现在人已经不在了,再这么兴师动众会影响不好,他说我的意思是就在北京火葬,然后把骨灰盒带回去放在西城殡仪馆里。
武燕燕说我去打电话跟我爸说他会答应的。康洪生说我认为在北京火葬和回西城火葬是没有什么分别的,我们何苦要多此一举呢,就听我的吧,就这么定下了,我一会儿就去联系这件事,早点办完咱们好早点回去。
下午,康洪生去了火葬场,武燕燕和张凤莲去商店给康建林买衣服。她们去了王府井百货大楼,张凤莲说康洪生对孩子们一直要求很严,康建林都上中学了身上还穿带补丁的衣服呢,有一回他跟我说看见人家穿料子服很好看,我说要给他做一套,他说啥也不让,说等他工作了攒了钱再说,可是等真的工作了,他又月月把工资交到我手上,我一忙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到现在他还没穿过一回料子服呢。
武燕燕说那我们就给他买一套料子服吧。两人在柜台上挑了半天,挑中了一套蓝色毛料中山装,又买了双皮鞋。武燕燕想起康建林毛衣里面连内衣也没穿,又去买回一套内衣内裤和袜子。出来下到一楼,买了一瓶头油,一管鞋油,鞋刷子,指甲刀,手绢,牙膏牙刷还有刷牙的牙缸。张凤莲说你买这些东西做什么?武燕燕说给他带上,平日里他自己总想不起用这些东西。在食品柜台,她又买了北京果脯,大白兔奶糖和他最爱吃的绿豆糕。
康洪生已经办好了火葬场的事,他说明天一早就出发,路上可能要走很远。吃过晚饭,武燕燕和张凤莲去太平间给康建林换衣服,换到下面时,武燕燕看见了康建林的身体,害羞得绯红了脸。这么私密的地方她还是第一次看见,曾经有过一次彻底相爱的机会摆在他们面前,可是由于康建林太爱她了,以至于她没有去珍惜,让它像一道闪电似的滑了一条漂亮的弧线之后就飞走了。
现在再一次抚摸着他光滑细腻的肌肤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如果时光能够倒流的代价是让她付出生命她也会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可是无论她现在想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时光却永远也回不到了过去。那个曾经鲜活跃动的身体此刻变得这样安宁,安宁得她不忍再触摸下去。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它像一叶芦苇,风轻轻一吹就断裂掉了。
她仍然不敢相信,防空洞里塌落下来的一个土块能把她心爱人的头颅给砸得血管破裂,再也睁不开眼睛。看着他的尸体,武燕燕的心彻底地绝望了,生命,未来,一切都是那么的渺茫,还有什么是她要追求的,还有什么事情等着她去做?她最想要的,她最想做的,她的最爱,她如鲜花盛开般的青春的热望与激情,在她早逝爱人的尸体面前全都灰飞烟灭了。
死原来竟是这么的容易,而一个活着的人的灵魂被一个死去的人带走竟也是这么的容易。绝望降临得是如此的彻底,让她义无反顾,虽还没有放弃这肉身的存在,却已在精神上跟着他去了,且走得是这般的决绝,又永不回头。
第二天早上,他们早早地起来,把康建林从太平间里推出来放进灵车。一路上武燕燕的手一直扶着康建林的红色棺材,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到了火葬场,排队等候的过程中,她也是这样地扶着,就像平日里拉着康建林的手一样。叫到了他们的号码,她还是不愿意跟他分离,她哭着阻止着火葬场里的人搬走康建林。
她在康建林被抬出棺材的一瞬间就拉住了他的手,紧紧地握着,跟着抬他的人的脚步往前小跑着,一直到了红红的火炉旁,她的手还是不肯松开,最后是康洪生和张凤莲把她拉回来,她被他们两个拉到一边,望着康建林的红色棺材,默默地流泪。
咣当一声巨响,她听见康建林被投进了炼人炉里,她猛地挣开张凤莲往门外跑去。外面一顶红色的大烟囱正在往外冒出缕缕青烟,她绕着那个红色大烟囱不停地跑啊跑啊,像她在冰上滑冰时作出的旋转动作,不知绕了多少圈。她抬起头来,看见一缕青烟中康建林正在冲她招手。她喊他的名字,随着那烟雾弥漫的方向追赶过去,远远的,远远的,一个越来越小的小人头儿慢慢飘到了云彩里,那是康建林正在冲她微笑的面容。
她醒过来的时候躺在火葬场守候室的一张长椅上,她的头枕在张凤莲的腿上,她正用手一点点抚摸着她乌黑的秀发。她动了动身子,张凤莲发现她醒了,说你可把我们吓坏了。武燕燕问康建林呢?张凤莲指了指边儿上站着的康洪生,康洪生手上捧着一个紫红色的骨灰盒。武燕燕从长椅上坐起来,接过骨灰盒放在胸口上,眼泪流了出来。
晚上,他们坐上了返回西城的火车,睡觉的时候,武燕燕把骨灰盒搂在怀里。一阵阵汽笛的尖锐鸣叫,像是谁夜里发出的悠长的哭泣,伴着车轮发出的咣当咣当的响动声,越发地显得无比凄凉。
怀里的骨灰盒就像是康建林长大后重又缩回成婴儿时的小小身体,紧紧贴在她的心口上,而她仿佛变成了她的母亲,拍着他幼小的肩膀哄他入眠,又陪他一同沉沉地睡去。夜啊,你就这么样地黑暗下去,别再天亮别再出太阳,让我就这么样地和他一起睡过去不再醒来吧,武燕燕在心里这样默默祈祷着。
火车像一口长长的会移动的大棺材,在黑暗的大地上往前奔驰,而那每一节车厢又像是武燕燕怀里的小小骨灰盒,盛着人的灵魂与存在,盛着人的精神与****,盛着生,也盛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