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春天,一个让人非常震惊的消息由江城传到西城。消息里说,某日下午三点钟,江城下了一场石头雨。这些石头雨突然从天而降,之前没有任何预兆,最大的石块有三千多斤,可是最为奇特的是,这些石块全部落在了人群稠密的地方却没有伤及任何一个人,甚至连一头牲畜也没伤着,你说奇怪不奇怪?
联想起不久前刚刚发生的唐山大地震,有人说这不是天崩地裂吗?怕是要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到来,又说这事情看样子小不了,连天和地都给惊动了。
一时间西城大街小巷充满了各种流言,走在街上如果你仔细去看每个人的表情,就会发现那是一种深深的迷茫,那是人们渐渐在头脑中产生了许多疑问,这些疑问有的他们自己能够解决,有的却是怎么想也弄不明白。那时候似乎人人都成了哲学家,每天想的就是我们应该要往哪里去。
前面出现了许多岔路口,有人说往这边去,有人说往那边走,大家吵吵嚷嚷不知道如何是好。领路人带他们走的路,经过长时间的思索,他们心里不再认可,逐渐放慢了脚步。曾经有一阵子突然有人冒出来领他们走了段不同的路,他们觉得挺好,正要鼓足干劲走下去,这个人却被说成是****翻案,打成了死不悔改的走资派,眼前刚刚看到的一点点的火光瞬间被一盆冷水给浇灭了。
可是,毕竟那火光是显现出来了,人们从冬眠中渐渐苏醒过来,极力想挽留住这落日前最后的一抹残阳。这时候大家纷纷想起了四季公园墙上出现的反动标语,私底下互相打听着那个贴标语的人现在怎么样了,有人说肯定早就被抓起来了,说不定已经判了死刑枪毙了。
苏育的学校里要开批斗大会,苏育被老师安排为上台发言的代表,可是如何写大批判稿却把她给难住了。她让苏培帮她,苏培说我们厂也要开批判会,可是谁都不愿意发言,大家都到我这儿来开病假条,今儿一上午就开出了一大堆,领导拿我们也没办法,看来是在大人这里行不通就拎出你们这帮小孩当炮弹了。
苏育说你别啰啰嗦嗦说这么多,你到底帮不帮我写呀?苏培说我哪会写什么批判稿,你找妈去。苏育就去找****蓉,****蓉正歪在床上看《红楼梦》呢,还没等苏育把话说完,不耐烦地摆手说去去去,我哪有这个闲工夫?
看着苏培和****蓉对苏育这个态度,苏汉群心里有些不忍,走过来拉起苏育的手说,走,爸爸带你去写。苏育眼睛一亮说去哪儿写?苏汉群说爸爸带你去单位,从报纸上摘下来一些话不就可以当批判稿吗?苏育乐得跳起脚来说爸爸真好。于是,父女两人到楼下推出自行车,苏汉群驮着苏育往公安厅大楼骑去。
批判大会是在学校大礼堂里举行的,苏育拿着讲稿站在通往舞台的一条甬道上,前面的人上去了,是个女生,尖尖细细的嗓音从扩音器里传出来,苏育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看着台下众多的人生怕自己说错了哪一句话。
轮到苏育了,她的腿像是不听使唤似地哆哆嗦嗦不知怎么站到了讲台前。大讲台很高,苏育的个子很矮,站在台上,只露出个小小的脑袋,脑袋两边是两条黄黄的细细的小辫子。麦克风对着她的嘴巴,她往前凑了凑,终于读出了第一行字。
后面越读越顺,也就忘了紧张,等台下响起掌声她才抬起眼睛往下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心里突然一紧,好在已经读完了最后一句。可是由于太紧张,她下台时忘记把讲稿从讲台上拿下来了,空着手跑下舞台,结果被老师批评了一顿。
已经是九月份了,天气渐渐转凉,苏育他们开完批斗会,又被一辆大卡车拉到农场参加学农劳动,他们的任务是扒苞米,一人一垄地,沿着地沟先把苞米从秆儿上掰下来,放进筐里,再把苞米叶子扒掉,抬到打谷场上去脱粒。
返回城里那天是九月九号,中午吃过午饭,从公交公司借来的汽车开来接他们。大约午后三四点钟,汽车缓缓驶进校园。从车上下来,苏育惊异地发现操场上空无一人,整个校园笼罩在一片肃穆的气氛中。
这时,前来迎接他们的教导主任附在班主任老师耳朵上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只见他们老师突然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人上前把老师扶起来,教导主任让他们赶快排好队跑步去学校礼堂。苏育和一个女同学手扯着手跟着前面人的脚步跑到了礼堂,只见地上坐了黑鸦鸦一群人,大家全都撕心裂肺地哭嚎着。
苏育他们被安排在墙角边儿上坐下来,她这才听清楚广播喇叭里面正在播送告全国人民书,原来是毛主席逝世了。
苏育的眼泪不知不觉地就流淌到了脸上,她和身边的那个女同学一起手拉着手坐在礼堂黄色地板上大声哭泣。每个人的眼泪都是来自心里,每个人的感情都是十分的真挚,他们哭啊哭啊,眼泪像是决了堤的河水不停地往外涌动,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挂在他们稚气未脱的脸上。他们的嗓子哭哑了,衣袖因不停地擦拭眼泪早已被打湿。
广播里反复播放着告全党全国人民书,每次读完最后一句:伟大领袖和导师******主席永垂不朽,就播放一遍哀乐。哀乐声盘旋在礼堂上空,又激起了他们悲痛的心情,于是他们的眼泪就不停地流啊流。礼堂外面的天变得阴暗下来,浓密的乌云遮住了太阳的光芒。就这样不知听了多少遍广播和哀乐之后,苏育他们才放学回家。
走在路上,她不敢抬头看天,老感觉那天上的乌云像是随时会掉下来似的,想起之前传说中的石头雨,心里越发感到无限的恐怖。街上的行人也全都像她一样低垂着头走路骑车,走过儿童医院,她看见一位中年妇女哭昏在了大门口那儿,有人把她搀扶起来送进医院里。她不敢再回头去看她,加快脚步赶紧往家里跑。
跑进院子里上楼,然后推开家门,看见****蓉坐在窗前默默流泪。苏培不在家,苏汉群也不在家。她中午就没吃多少饭,坐了好几个小时的汽车刚才又哭了那么长时间,肚子早就咕噜咕噜地开始叫了,腿也直打哆嗦,可她不敢跟****蓉说,一个人悄悄钻进厨房。
锅都是凉的,掀开锅盖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她又踮起脚尖打开碗架子,伸手摸索半天,好不容易在最上面那层翻出了一个苞米面窝窝头,好像是昨天剩下的,已经硬得跟个铁块似的了。她放在嘴上使劲咬了一口,这时候门开了,苏汉群回来了,见她饿成这样就走进屋问****蓉为什么不给孩子做饭?
****蓉说现在谁还有心情吃饭呢?苏汉群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饭总是要吃的。****蓉说我没心情做,要做你做。苏汉群就扎起围裙煮了一锅高粱米粥,找了半天没找到一棵青菜,就切了块芥菜疙瘩当咸菜。饭端上来,叫****蓉她也不来吃,苏汉群和苏育两人一人喝了两碗粥。吃完,苏汉群抹了抹嘴说他要去值班,夜里也不会回来了。
苏育把他送出门,想起老师说明天上学都要统一戴上黑纱,就一个人悄悄溜出了门,来到百货大楼用零花钱买了块黑布又到日用品柜台买了几个别针,把黑布别在了袖子上。
几天以后,在西城广场上举行了毛主席追悼大会。
王捍东站在队伍前面,他的头发剪成了短短的寸头,脸上由于瘦削显得更加棱角分明,林远兵站在中间,低垂的眼帘下那双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分外动人,苏培、沈虹和宋安江也在队伍里面。因为要求开会当中一律不许随意走动,老师特别强调早上起来不要喝稀粥和饮水,免得中途上厕所,所以苏育从前一天晚上就不敢喝水,早上饭也没吃一粒,早早来到学校集合,又步行到广场,他们提前好几个小时站在外面等候入场,好不容易进来了,等待开会的过程又是如此漫长。
广场上的人越聚越多,上万人的队伍里竟然没有一丝喧哗,这也真是个奇迹。全场能听见的就是人们聚拢的脚步声和人与人挨紧时衣服彼此摩擦发出的刷刷响声。
上午九点半钟左右,一辆黑色轿车和几辆军用吉普车缓缓停在了广场草坪南端。车门打开,王德禄林义达从车上走下来,对面军用吉普车里走出的是武承印,三人一律穿起了军装,他们调整好步伐,统一了行进的脚步,像走队列似的迈进了会场。
会场上面,悬挂着黑底白字的条幅:伟大的领袖和导师******主席追悼大会。台上一排桌子上面铺着黑布,群众自己动手制作出来的花圈摆放在广场四周,持枪守卫的解放军战士站在东南西北四个角上。
上午十点,林义达走到主席台上,宣布追悼大会现在开始。大家一起默哀,奏哀乐,之后,王德禄致悼词,然后是各行各业派来的代表讲话,中午时分追悼大会结束。
散场依旧秩序井然,人群沿四个角落缓缓走出广场,一队人拐到西边,一队人退到北面朝斯大林大街方向走。
苏育跟着队伍走上了斯大林大街,她看见西城市革委会门口的一面红旗被降下了一半,她知道这就是广播里说的下半旗致哀,但她心里同时又产生了一个疑问,什么时候红旗才能够再升起来呢?
带着这个疑问,以后的几天里她一次一次不停地往斯大林大街上跑。终于有一天,发现那面红旗又重新升了起来,她心里的恐惧才慢慢地消失。原来她以为毛主席死了,天就会塌下来的,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天并没有真的塌下来,天上只是下了一场石头雨,那是它为毛主席逝世哭出的眼泪。
这一次提审许志还是逼他写悔罪书,提审的程序和原来差不多,许志的回答也跟从前一样,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审讯即将结束的时候,提审员扔给他一张报纸,说上面让把这份报纸给你看看。许志抓起报纸,报纸上是一张巨幅的主席照片,四周加了黑框。许志说,什么,毛主席逝世了?
提审的说,是的,上面让我们把这个消息告诉你,是想给你一次机会,好好反省一下你的问题,不要再跟党和人民作对,早日回到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还没等提审员把话说完,许志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把提审员吓了一跳,他转身看了看另外两个陪审员,他们也是一脸的茫然与疑惑。
许志的哭声非常凄厉,眼泪顺着面颊不停地往下流淌,望着报纸上的主席遗像,眼前出现了天安门广场上毛主席挥舞军帽向红卫兵致意的画面。他那天就站在金水桥畔,清楚地看见了主席那慈祥亲切的笑容。
他浑身的热血都在沸腾,心里对他充满了无限的热爱,如果那时有一颗子弹射向毛主席,他一定第一个冲上前去,为他挡住那枚子弹的袭击。其实,他后来正是这样做的,虽然不是为他遮挡子弹,但就其本质上说意义是一样的。他们成立了敢死队,对那些不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上的人给予了坚决的反击。
后来,他的思想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不断深入的学习,使他有了自己的思考。他渐渐认识到他从前思想的幼稚与盲从,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最终选择了站出来,发生自己的声音。他希望他的声音能够被更多的人听到,甚至希望能够被他老人家接收到,他相信如果他知道了,一定不会责怪他,或许还可能会跟他一起探讨中国社会的前途与命运,就像战争年代他和他的战友们不也是在一次次激烈的争论中一点点地摸索出了一套关于中国革命的战略方针吗?
他相信他不是一个不愿意听从别人意见的人,而是现在他身边的某些人把他与人民群众隔离开了。这不是爱他而是害他,他们表面上是敬他,把他当作神,实际上是把他高高地架空起来了,比如,****这个大阴谋家不就是如此吗。
他想****事件的发生对他老人家的打击一定很大,从后来的新闻剪报中他看到了他明显地衰老了,但他那时也以为他仅仅是苍老了。他和大多数革命群众一样,相信他身体健康,虽然作为一个无神论者,他不相信他会永远长寿,但他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地与世长辞,这个事情对他来说还是太突然了。
现在当他得知毛主席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心如刀割般地难受。这感情在这样的时候突然喷射出来,令所有人都感到无比的震惊。从他的表现上看,不像是装出来的悲痛,所以提审员马上给陆家华挂电话汇报了这个意外情况。
陆家华指示,全力以赴,趁热打铁,看能不能趁此机会攻下这个堡垒。提审员得到命令,返回来递给许志一叠稿纸,说带上这些纸,另外报纸你也可以拿走,回去好好写份材料交上来,把你此时此刻最想要说的话都写出来。
这一天的午饭多给了许志两个馒头,许志吃完饭就坐下来写。他一开始还是满怀深情地回忆他的丰功伟绩,可是写到最后他又无法不让自己面对内心真实的感受,他的感情发生了强烈的变化。
那些无数个日夜痛苦思索出来的思想如一把尖锐的利剑悬挂在他的头顶,提示他真理高于一切,追求真理的过程是要放弃个人情感的,感情不能带他渡过眼前的这条河流,只有理性的光辉才能照亮他前进的道路。有时这两种情绪却又分裂得不是十分清楚,当它们互相交织在一起的时候,他内心的矛盾达到了最激烈的程度。
在他刚刚落笔的那一刻,他书写的题目是:《毛主席,我们永远怀念您》。可是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回头通读了一遍全文,又在“我们永远怀念您”的后面写下了这样一行文字:虽然永远怀念您,可我还是要指出你的错误。
提审员将许志写出来的材料交给了陆家华,陆家华看完又送到了王德禄那里,王德禄看了前半部分心里还微微有些暗喜,以为他可能是回心转意了,可一看到后面的文字又气得驳然大怒,一拍桌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吩咐秘书马上通知下面,立即召开党委扩大会议。不一会儿常委们来到了会议室,王德禄把许志的材料交给他们,大家互相传阅着。
王德禄说,太猖狂了,实在是太猖狂了,主席尸骨未寒,他竟然这样大肆攻击,我看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林义达说,死刑判决不是已经报上去了吗?
王德禄说,可上面迟迟没有给出答复,我看我们还是要催促一下。
林义达说,特派员最近有什么指示?
王德禄说,没什么指示。
林义达说,我的意见是再等等看。
王德禄说,好吧,不过,我有个建议,我想把这份材料送到上面去,看看他们会有什么反应,我们也好对今后的工作做出新的部署,我想这一点,林主任不会反对吧?
林义达想了想说,不反对。
王德禄又问其他常委们还有没有不同意见?大家都说没有。王德禄说既然都没有,那就上报吧。于是连夜派人将许志的这份材料送到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