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兵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她就跑去敲王捍东家的院门。王捍东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呢。林远兵的眼睛肿得很厉害,双眼皮变成了单眼皮,头发也没梳,乱蓬蓬的。王捍东看样子也是没有睡觉,眼睛里有好多红血丝,脸色灰突突的。他们两个都穿了件军大衣,王捍东说别在这儿说,一会儿屋里该有人出来了。他们把院门掩上,来到了南湖白桦林里。
他们先交换了一下昨晚在家里跟王德禄和林义达谈话的情况。王捍东说,从他们两人的态度来看,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林远兵说,之前我曾经给武燕燕写过一封信,想让她找找南京的许伯伯,目前为止,也只有他能够压住他们两个人了,可是,燕燕到现在也没有给我回信,我想她一定是离开南京了,没收到我的信,否则,无论她能不能找到许伯伯,我相信她都会给我回信的。
王捍东说,没有时间了,也再想不出任何办法来了,我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突然这么紧急。林远兵说,我最难过的是,他走在这个时候,怎么说心里都有些不甘,要是说前些时候他真的走了,心里还能接受,可现在乌云都已经散了,要不了多久,我敢说他的事儿一定会被重新审定的,可是,就差那么一丁点儿,你说他有多么多么冤啊。王捍东说,那时候江姐许云峰他们不也是这样吗,新中国都成立了,可他们还是在重庆的渣滓洞被敌人给枪毙了,历史有时真是惊人的相似啊。
林远兵说,他们死的时候还是很幸福很欣慰的,因为他们知道新中国已经成立了。王捍东说,是啊,我们不能让许志就这么上路走了。林远兵说在这最后的时刻我们所做的其他一切努力可能都没有什么意义了,但是我们应该想办法让许志知道孩子的事。
王捍东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本来我想除了这件事,再说服一下我爸让他批准许志临刑前跟他母亲见上一面,可是昨天我去医院想让她去监狱看看许志,老太太说啥也不同意,说她早就跟他划清界线了,没他这个儿子。林远兵说她也是嘴上这么说,其实她心里难过着呢,我知道,她越这么说,心里就越痛,哪有母亲不心疼儿子的。
王捍东说是啊,可她不想去,咱也不能硬把她扯去呀。林远兵说,不去就不去吧,去了她会更伤心的。王捍东说也是。林远兵说我们还是跟许志说说孩子的事儿吧,这样多少对他也是个安慰。
这时他们走到了南湖大桥上,早晨晨练的人们有的在湖边树林子里打太极拳,有的练武术,有的在冰上跑步,上早班的人骑着自行车顶着寒风猫腰用力蹬车。这是个和往常一样的平静的早晨,每个人都在沿着自己生命的轨迹安稳地往前行进着,他们当中也许没有谁会知道,就在他们生活的这个小城里,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要过早地结束了,而这个生命的结束,是在历史已经掀开了一页新的篇章的时刻,没有比这更让人痛心疾首的了。
临刑前的最后一个晚上,许志什么东西也不再吃,送来的饭一次次端来又一次次被端了回去。不是他刻意要绝食,而是他心里已经没有吃饭这个概念了,他生命中的全部细胞都被活跃的思想和亢奋的精神占满了。
许志站在铁窗前,看见灰色的土墙上有一片白色的月光,像一块巨大的银幕,映现着仿佛电影里的一个个画面,随着月光的飘移,画面从一个场景切换到另一个场景:
许志在白桦林里奔跑,跑到了南湖那条小木船那儿,晓雅坐在船上向他招手,他跳上船,抓过晓雅手里的浆使劲划,可是船被冰冻在了湖里。他从船上跳下来,往前面跑,晓雅跟在后面追他,可是追了一会儿晓雅的身影就没了。夜很黑,他又跑进了白桦林,迎面遇见了王捍东,王捍东一把扯住他的衣服,瞪圆了眼睛问他,你把晓雅给丢到哪儿去了?许志张着嘴,喉咙被王捍东给掐住了,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指了指后面,王捍东这才松开他,朝他手指的方向飞快地跑过去。许志继续往前跑,没多一会儿,碰上了宋安江,宋安江可没有王捍东那么客气,他上来就是一拳,打在了许志的鼻子上,许志的鼻子流出血来。宋安江跟王捍东问的是同一个问题,说你把晓雅给丢哪儿去了?许志用手往后指了指,宋安江回身踢了许志一脚,这才朝前跑去。
许志继续在白桦林里跑,前面隐隐的有一丝亮光,他朝亮光那儿跑过去,见沈虹和祝宇提着两个大红灯笼站在那儿。灯笼里的蜡烛跳跃着红红的火焰,祝宇把手里的灯笼抬高些朝许志照过来。沈虹见是许志,这回她没再跟他问晓雅,可他却跟沈虹问起晓雅来,他说你知道晓雅去哪儿了吗?我把她给丢了,找不到了。沈虹说,她没丢,她跟你藏猫猫呢,等天亮了,她就会出来找你的。说完,她和祝宇把红灯笼并在一起为他照亮前面的路。许志又朝前面跑去,跑了一会儿,发现苏培跟在他后面披头散发举着一个又粗又长的针管要给他打针,她身后是陆晓文和苏育,她俩嘴里喊着苏培苏培你停下来你快停下来,苏培听见喊声也不理,那两个孩子加快脚步终于追上苏培,晓文张开双臂拦住苏培的去路,苏育一把从苏培手上把针管抢夺下来,扯起晓文的手往回跑,苏培朝她俩追过去。
许志跑啊跑啊,终于跑出了白桦林,来到了湖心岛上。这时从远处凉亭里传来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许志沿着琴声走过去,见林远兵穿着一套白色纱裙正在歪头拉琴。他停住脚步站了下来,一道金色的光芒笼罩在林远兵四周,使他不得靠近。林远兵听见脚步声,停止了拉琴,将头抬起来,见是许志,想往他这边走,可是她的脚不知被什么东西给固定住了,挪了半天也没挪动。许志冲她摆摆手,意思是就这么站在那儿别动了,林远兵停止了努力。
许志说,你怎么在这儿?
林远兵说,我是来等你的。
许志说,你知道我要走了?
林远兵点了点头。
许志说,你的那本《雪莱诗选》我还没跟你换呢。
林远兵说,不用换了,我现在就背给你听,你要听吗?
许志说,要听,要听。
林远兵把琴举起来放在肩膀上,一边拉琴一边背诗:
把我当作你的琴,当作那树丛,
纵使我的叶子凋落又有何妨?
你怒吼咆哮的雄浑交响乐中,
将有树林和我的深沉歌唱,
我们将唱出秋声,婉转而忧愁。
精灵呀,让我变成你,猛烈,刚强!
把我僵死的思想驱散在宇宙,
像一片片的枯叶,以鼓舞新生,
请听从我这个诗篇中的符咒,
把我的话传播给全世界的人,
犹如从不灭的炉中吹出火花!
请向未醒的大地,借我的嘴唇,
像号角般吹出一声声预言吧!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林远兵的琴声停了下来,她刚才拉的是柴科夫斯基的《悲怆》。许志朝她挥了挥手,他说再见了,我的朋友。林远兵也举起了手,流着眼泪,冲他点了点头。待她还想再跟他说些什么的时候,天空中忽然刮起了一阵大风,大风是打着旋儿刮过来的,一直刮到许志的脚下停住,这时从风里飘下来一个虚幻的人影,仔细一看,原来是康建林,模样还是从前的模样,只是身子里只剩下一层皮,没有一块骨头支撑,看上去软绵绵的,他来到许志面前伸手一拉,许志就跟着他顺风旋走了。
风停了,天还没有亮。监牢灰色土墙上放映的电影一点点地虚化下去,许志的神经被刚才的一幕幕画面一次次强烈地震荡着。他从地上站起来,沿着墙壁四周一遍遍地来回走动,突然外面传来一阵轻轻的响动声,声音很轻很轻。他停下脚步,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石灰地上传来一阵刷刷的摩擦声,他弯下腰看见从门缝那儿塞进来一张小纸条,连忙捡起来,打开,上面写着一行字:
再见了许志!放心走吧,你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她的名字叫落落。许志,我们永远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