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批查”运动开始了,“揭”就是揭发,“批”是批判,“查”是审查。省委召开党委扩大会议,虽然没人直接点出名字来,可是王德禄还是坐不住板凳了,只见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没等大家说完,草草宣布了会议结束。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以开展反击****翻案风为由,阻止了“揭批查”运动的继续进行。
许多人对王德禄的做法开始不满,有人给上面写了揭发信,告了王德禄的状。很快,上面对王德禄提出了严重警告,要求他立即停止反击****翻案风,把斗争方向转移到“揭批查”运动的轨道上来。
王德禄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了,随着运动的深入开展,人们揭发出来的问题越来越多,这些问题查来查去都和王德禄脱不了关系。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回家以后常常不吃晚饭,坐在桌子前面,一盅接一盅地喝酒。
有一天,王捍东从学校回来,见他这样就走过去夺下他手里的酒瓶子,说你当初要是听我的话,不把火力搞得那么猛,现在的日子就不会这么不好过。王德禄啪地一声把酒瓶子摔到了地上,顿时屋子里一股茅台的香味向外徐徐扩散。左淑琴听见响声走过来说有什么话你们爷俩就不能好好说吗,孩子一个月也不回来一次,这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跟他吵。王德禄说去去去,没你什么事,一边呆着去。
左淑琴合上门出去了。王捍东说,爸,照我分析,您这一关恐怕是要熬不过去了。王德禄一拍桌子说老子出生入死好几百次了,这么个软刀子算个啥,大不了我提着脑袋去见马克思去见毛主席。王捍东说,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这是大势所趋,爸你不要和上面作对了。
王德禄说,我没有和上面作对,我过去的每一次工作都是按着上面的指示做的,我是个军人,服从命令是我的天职,上面发出的命令错了,难道要让我的脑袋挨枪子儿吗?老子想不通。
王捍东说,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为什么你在执行命令时不用自己的脑子去想一想呢?你看人家林叔叔对待事情就不像你这样。王德禄说别和我提这个胆小怕事的家伙。王捍东说那不是胆小怕事,那是林叔叔在政治上比较成熟的表现。
王德禄说那你是说我不成熟了?王捍东说,爸,作为军人你是合格的,可是作为一个政治上的领导者你还真是不太成熟,特别是你那直筒子的性格。王德禄说,老子学不来他那一套。王捍东说,你这样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王德禄说害了别人?我害谁了?
王捍东说你害了许志,爸,你不该主张判他死刑。王德禄说我没害他,是他自己害了自己,他反对毛主席,无论怎么改朝换代,只要老子我手里还有一把枪,我就要毙了他。王捍东说,你怎么还是这么顽固啊!完了,爸,你真的完了,你出去赶快听听,外面都是些什么声音,别人都把船头扭转了过来,你怎么还在原来的老路上跑啊。
王德禄说老子生是党的人,死是党的鬼,革命到底不回头,老子最鄙视那种顺风就倒的墙头草。王捍东说你和许志倒挺像,都是些死犟眼子的人,只不过你们两个站在了不同的立场上,要是不这样,我看你们完全可以成为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啊。
王德禄说你还别说,这小子身上的那股子劲儿我还真是蛮喜欢的,可惜他站错了队。王捍东说,爸,现在不是他站错了队,是你站错了队。王德禄说老子就是真的错了,也死不认罪。电话铃响了,阿姨叫王德禄去听电话,王德禄冲着王捍东狠狠地甩了甩袖子,转身走了。
王德禄在上面下达了进一步继续广泛深入地开展“揭批查”运动的指示后,又顶了一段日子,之后就再也顶不下去了,倒不是他不想顶了,而是他被停止了工作。上面决定由林义达暂时代理他主持工作,他被调往南方某军区,相比从前,级别降了。
随着王德禄的离开,形势发生了巨大的逆转,有人把许志的案子也给提了出来,这成了他怎么也洗不清的一个最大的污点,人们说他竟然在天都亮了的时刻,做出了这么一个错误愚蠢的决定,使许志含冤而死,实在是让人无法容忍啊。
跟着他一同倒台的还有陆家华,他成了王德禄错误路线的执行者,和王德禄一起成了杀害许志的刽子手。愤怒中有人提出要把王德禄从南方揪回来接受群众的批斗,但被林义达阻止了,他主张对王德禄暂时先不要点名,内部揭发可以。
王德禄临行前去武承印家告别,武承印跟他喝了一顿酒,之后派空军一架专用飞机把王德禄送到了南方。他们带走的东西很少,省委大院那座小灰楼里大部分用品都是公家的。
他们走的那天下着蒙蒙细雨,院子里的一棵海棠树快要开花了。左淑琴趁王德禄不备悄悄把一尊佛像用衣服包起来放进了一口木箱子里。王捍东因为大学还没毕业,没有跟他们一同离开,由于房子被收回去了,他暂时住在学校里。
那天,捍东把王德禄和左淑琴送到了军用机场。左淑琴扯着捍东的手说,等你毕了业就赶紧也过来吧,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我实在是不放心。王德禄说有啥不放心的,我像他那么大都领着一个排的人去攻山头了。
左淑琴说你那是啥时候,他这是啥时候。又嘱咐捍东凡事要学会忍让,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不要太去计较,吃亏是福。
王德禄说你又在搞你那封建迷信了。左淑琴说啥是封建迷信,这都是人生的道理,你要是能早点听从我的劝告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王德禄说今天这个地步怎么了,今天党派我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上去,我感到非常高兴,非常光荣!回部队是我一直以来都在期待的事,我不认为这是贬职,我认为是党又派我到了另一个战场上去为人民立新功。
左淑琴说还立新功呢,你那身后的错误还不知要批判多久呢。王捍东说,妈你就别再说爸了。王德禄走上前拍了拍王捍东的肩膀说,记住,做人时刻要行得正走得直,泰山压顶不弯腰,这才是个真的男子汉。王捍东本想再说点什么,可是咬了咬嘴唇终于没有说出来。这时飞机引擎发出一阵巨大的轰鸣声,把左淑琴的叮嘱声完全给淹没了,王德禄扯了扯她的衣袖,两人互相搀扶着走上了飞机。
王德禄家那座小灰楼顶上的烟囱很久没有冒烟了。紧挨着他家的是林义达家,从前为了走动方便,院墙那儿开了个小侧门。如今,林远兵常常推开这个小侧门,进到王捍东家的院子里。有时给左淑琴摆放在外面窗台上的月季花浇浇水,有时给那棵海棠树喷洒些六六粉。林义达要是下班回来得早,也常迈过来,捡起靠在墙边的一把大扫帚,扫一扫院子里的落叶,或是拔一拔墙根底下的杂草。
又一个冬天来了,斯大林大街重新飘满了雪花。与以往不同的是,那些雪花不再冻结在地面上,而是边下边化,偶尔某个角落或是树根下有几片残雪,到中午太阳升起也被它照射成了雪水。马路上冒着白腾腾的热气,这个不同寻常的冬天,到处洋溢着春的气息。
早晨六点半钟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播音员说话的腔调比过去柔和了许多。一些过去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新闻开始萦绕在人们的耳畔。和这些新闻一同出现的还有许多新的词语,没过多久,这些新的词语变成了新的标语口号出现在西城的大街小巷,取代了原来被风雨侵蚀字迹残缺的老标语。
随着这些新老标语的交替,西城各界领导班子也发生了一系列变化。王德禄离开以后,武承印也被调离了西城,回了老家江苏。林义达虽然也受了些冲击,但还是进了常委。陆家华被停职审查,跟他一起受到审查的还有苏汉群。
这一年的冬天没怎么冷,雪也没下几场,不知不觉地就到了春节,春节的到来,标志着新的一年的开始。在这万象更新,喜气洋洋的日子里,从收音机里传来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一场自卫反击战打响了。
正月十五的晚上,林远兵奉林义达之命去西城大学叫王捍东来家里吃饺子。王捍东一进屋,屁股还没坐稳,就跟林义达请求他要参军上前线。他说林叔叔,你就帮帮我吧,我真的是想上前线,前几天我在学校把血书都交上去了,可是他们说我爸犯了错误所以不能批准我。林叔叔,你跟他们说说就让我去吧,也好让我在战场上替我爸立功赎罪。林义达说尽胡说,你爸有什么罪,他只是犯了一些错误。
王捍东说,不,不仅仅是错误,在对待许志的问题上,我认为他是有罪的。林义达说,不能这么说,这不是罪不罪的问题,他只是在政治上站错了队,并不是他个人主观上的问题,要说是有错,我们大家都有错,所以说你这个认识可不对呀。王捍东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上前线。
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窗外一团团礼花在天边绽放,五颜六色特别好看,二踢脚炸在院子里,嘭,嘭,间隔着发出剧烈的响声,震得窗户框子都有些微微颤动起来。
吃过晚饭,林远兵和王捍东一起走上了斯大林大街。林远兵看着街上一伙伙的年轻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又想起了许志,晓雅,康建林,武燕燕,还有晓文和苏育,如今他们死的死,散的散,心里不免一阵刺痛,眼泪漫上来,模糊了眼眶。
街边正月十五晚上摆放出来的花灯在她的眼前变得朦胧起来,嘈杂的人声渐渐远去,剩下的是一个个虚幻的场景,像电影中的蒙太奇,一张张曾经亲切的面容不停地闪现在她的眼前,那些曾经美好的画面被定格下来:在斯大林大街拍电影,她和许志在熊熊燃烧的火炬中深情地凝望;晓雅离开西城时,在火车站月台上她和晓雅的紧紧拥抱;武燕燕在体育馆滑冰时突然高高跳跃起来;康建林憨厚质朴的笑……
这些画面现在从斯大林大街那些五颜六色的花灯上面放映出来,行人、树木和街道全都成了它的背景和底色。一个忧郁凄凉的旋律从她的心底升上来,融进了这些画面里。她用手指按动着想像中的琴弦,顿时,斯大林大街上奏响了她刚刚谱写出来的一首乐曲,而那些远去的故人就在这低沉舒缓的乐曲声中穿梭往来,于是,往日的时光重现在了斯大林大街上。
这是某年某月正月十五的一个夜晚,林远兵梦游般地穿越在斯大林大街上,与过去时光里的人不断地重逢着,直到街灯全都灭了,才从梦中惊醒。醒过来的林远兵对王捍东说,我刚才看见了许志,晓雅,武燕燕,康建林他们了。王捍东说,你又在做白日梦了。林远兵说做白日梦有什么不好,至少我还能在梦里见到他们,这也是一种幸福啊。王捍东说现在对我来说,最大的幸福就是能上前线。他说,不行,我得回去给我爸写信。说着,就拉林远兵往回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先把林远兵送回了家,自己又匆匆赶往学校。
宿舍里的同学都放假回家了,学校停止了供暖。二月的北方虽已是早春时节,可气温还是很低的,屋子里没有一丝热乎气,冻得王捍东一进屋就马上钻进了被窝。暖和了一会儿,爬起来抓过桌子上的一叠纸和一支钢笔,围着棉被,给他爸写了一封长信,第二天一大早跑到邮局把信寄走。
还没等接到王德禄的回信,王捍东就迫不及待地准备着要离开西城了,他把这几年积攒下来的所有零钱全部存到了一个存折里,交给林远兵,说这是落落以后的生活费。如果他在战场上牺牲了,会有一笔抚恤金,到时候他将让人转给她。他说苏婶那里我已付清了以后三年的费用,后面的要是我回不来,还得请你帮我从这笔抚恤金里抽出一部分付给她。另外,我想把落落转托给你,不知你愿不愿意?林远兵哽咽着说,你别再说了,无论你怎样,我都会照顾落落的,你不会出事,你一定能够活着回来。王捍东说,等落落到了上学年龄,就把她接回城里吧,给她找一所好学校。林远兵说我会的。
两人从省委大院出来,一直走到了南湖。湖面上的冰在慢慢地融化,碎裂的冰屑浮在水上,被风吹着,缓缓地向前飘移,远看,像一片片白云倒映在水面上。附近艺术学院的学生在白桦林里写生。偶尔有一两对恋人隐藏在树林深处,搂抱在一起。
林远兵说,捍东你知道吗?有一次,沈虹跟我说,其实,我们两人才是最般配的一对,她这么一说,倒还真提醒我了,怎么我们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呢?王捍东说,大概是我们太熟悉了,反而没有了吸引力。林远兵说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心里还真的喜欢过你,记得我那时最爱和你玩过家家的游戏,我们在游戏中扮成一家人,我拿个布娃娃跑到你面前,说你该给孩子洗脸了,你看它的小脸都脏得像个泥猴了,你就掏出个手绢,假装给孩子擦脸。唉,那时候多好啊,不知为什么,这种感觉长大以后就没了。
王捍东说,也许是我太平庸了吧?林远兵说,不是这样,我想大概是我们都去追求远处的那团火了,不知不觉,我们追寻着那火焰的光芒,越跑越远,远得我们现在想回头都已经来不及了。王捍东说,可能这就是那种爱的感觉吧,爱总是似是而非,虚无飘渺的,太实太近都不会产生爱。
林远兵说,有时我也在想,你对晓雅,我对许志,还有晓雅和许志,这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沈虹说,许志和晓雅是两个非常极端的人,而我和你跟着这两个极端的人跑出去了这么远的路,我们这是在追求什么?
王捍东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们两个人的死,凝固了我们心里的这份爱,使得我们连融化它的力气都没有了,也许这就是死亡的力量。下辈子吧,兵兵,下辈子我们一定要好好谈一场恋爱,爱它个轰轰烈烈,彻彻底底,这辈子不行,这辈子我们的心都已经空了,力气也没了。
林远兵说,走了这么远的路,我现在才突然体会到什么是爱,什么是真正的生活,我想我们过去一直就没把这个问题想清楚弄明白,我们太沉湎于那种爱的感觉里了。如今回想起来,也许,我们年轻时以为的那些英雄壮举,在我们年老之后,回头去看,可能就是一种幼稚和不成熟吧。其实,真实而伟大的生活就是平常岁月里每一天的日子,而真正的英雄是在内心深处坚持某种力量,这种坚持是隐忍而持久的。就像你,捍东,这么多年来对于晓雅的爱,你为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情,现在回想起来,都令我十分感动。
王捍东说,别说我了,你不也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两个人都做了一次爱情的俘虏。
林远兵说,可能这就是命吧,我们谁也逃不掉命运的安排。
王捍东说,所以我渴望还有来生,来生我一定娶你为妻,我们生一大堆孩子,我们过幸福的生活,一辈子恩恩爱爱,永远也不分离。
林远兵被他说得眼泪汪汪的,她拉住王捍东的手说,我不管还有没有来生,我只想跟你说,在今生,你一定要活着回来,记住,要活着,啊。王捍东说好,我记住了,如果我还能活着回来,我那是死里逃生,也等于说是死过一回的人了,那我接下来就要过我的下一辈子了,所以你可要记好了,要是我活着回来,你就要做我的老婆。林远兵说你又拿我开玩笑。王捍东说这回没开玩笑,真没开玩笑。林远兵说,那好吧,我答应你,为了回来娶我,你记着你一定要活着,好吗?王捍东说,好,我一定活着。
天慢慢黑了下来,湖上刮起了一阵凉风,从艺术学院的琴房里传来了莫扎特的《安魂曲》。林远兵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王捍东说,走吧,我们回去吧。林远兵把目光从湖岸上收回来,两个人沿着堤坝慢慢往回去的路上走。
白桦林里的雪已经完全融化了,土层软软的,踏在上面,像是踩了层棉花,有种腾云驾雾般的感觉。62路无轨上面的电线偶尔碰撞出一缕缕微弱的小火星,在黑黑的夜幕中,像一颗颗流星,从低矮的树梢上划过去,又落到了树丛里。
省委大院那条僻静的小巷,依然冷冷清清,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只有风吹动树叶发出嘶嘶啦啦的响声,还有不知谁家的猫,在院子里发出一声尖细的叫声。林远兵站在漆黑的木门前,隔壁那扇,已经落满了厚厚的灰尘,门上的大铁锁锈迹斑斑,王捍东去年贴的春联被雨水浇得面目全非,石头台阶上的那块青石板也松动了,王捍东站在上面用手去摸那把锁,林远兵从后边跳上来,跟他站在一起,把他的手从那把锁上拿开,紧紧地攥在了自己手里。
飘来了一片云,遮住了刚才明朗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