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南方的大雁排着整齐的人字形队伍又飞回了北方。春天的斯大林大街生机盎然,柳树发芽,长出一个个小小的白骨朵。冬天深埋在地下的残雪被暖暖的日光穿透,都已全部融化掉了,地上的土经过春雪的浸润,散发着一股香甜的湿气。马路上,人们的脸上多了几分欣慰的笑容。早上六点半钟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之后,收音机里开始播放电影歌曲,李谷一演唱的《妹妹找哥泪花流》,让许多人不知不觉间又回忆起了曾经伤心的往事:
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心忧愁,望穿双眼盼亲人,花开花落几春秋。万语千言挂心头,妹愿随哥脚印走,脚印走,赢得天下春常在,迎来家乡山河秀。
这年春天,省委根据上级部门的有关指示,作出了为许志反革命案平反昭雪的决定,四月的西城,桃树和杏树提前开了花,工人活动中心礼堂里坐满了人,主席台上方悬挂着“许志同志平反昭雪大会”几个白色方块字。
会议像四年前一样,依旧由林义达来主持。在大会即将结束的时刻,林远兵代表许志的生前好友上台讲话。
会场上很安静,大家把目光纷纷投向了走上舞台的林远兵,她手里没像刚才那些人那样拿几页事先写好的发言稿,而是捧着一本书,低着头,迈着缓缓的步子慢慢往台上走,瘦弱的身子在聚光灯下显得更加单薄。站在讲台上,她把书翻到事先折好的那一页,用手往下按了按麦克风,她说,赞美的话刚才大家都已经讲过了,我就不再重复了,在这里,我想给大家朗诵一首雪莱的诗,我相信,此时此刻,许志一定在某一个地方看着我们呢,所以我想这首诗他是能够听得到的:
你从地面升腾,
高飞又高飞,
像一朵火云,
扶摇直上青冥,
在歌声中翱翔,在翱翔中歌吟。
万道金光闪烁,
伴随一轮落日;
穿过彩云朵朵,
你飘逸飞驰,
像无形的欢乐,它的生命才开始。
你的歌声尖锐,
像启明星的银箭;
白日的光辉
使它的灯盏幽暗,
渐渐模糊了,但觉得它还在那边。
你嘹亮的歌喉
响彻普天之下,
像从一朵孤云后边,
月儿把清辉流洒,
幽暗的夜空于是荡漾着万顷光华。
像一位诗人,
在智慧的光芒中,
大胆放歌啸吟,
世人都被感动,
从此领悟了本不理会的希望和忧恐。
像一朵玫瑰
盛开在绿叶的枝头,
它芬芳的香味
被温暖的风窃走,
但偷儿却被浓郁的芳香熏醉。
无论你醒时睡时,
对于死的面目,
一定比我们凡夫俗子,
看得更深更透,
否则你的歌声怎会这样流泻自如?
请将你胸中的欢乐
赠送一半给我;
如此悠扬的狂曲,
将从我唇中涌出,
世人倾听,有如现在我静聆你的歌。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
林远兵走下舞台,沈虹祝宇宋安江苏培苏育向她围拢过来,散场的人全都回头看着他们。舞台上的灯光渐渐暗淡下去,剧场里面的灯也被一盏一盏地熄灭。扫地的老太太手里拿着条帚走到他们跟前,说你们怎么还不走?他们这才意识到,人都走空了,抬头看看四周,果然全是空空的椅子。宋安江说,我们也走吧。
他们一起走到外面,正午的阳光直直地照射在他们的脸上,晃得他们全都眯起了眼睛。
苏育要乘火车赶回学校,她说她只请了一天假。苏培说我厂子里还有事就不送你去车站了。林远兵说,我下午没事,我送你吧。沈虹说,我和你一起去。
苏培背了个小红皮包,烫着大波浪,穿着一双高跟鞋,扭着身子走了。宋安江跟在她后面,追上她,苏培说怎么又剩下了我和你?宋安江说大概这辈子我们俩注定是分不开了,我看我们还是认命吧。
林远兵和沈虹把苏育送上了火车,两人从火车站出来,林远兵看着斯大林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流对沈虹说,许志要是还活着,今年该有三十一岁了,还有十二天,就是他的生日。
沈虹望着林远兵说,你记得这么清楚啊。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倾洒在平整的柏油马路上,骑车的,走路的,挤公共汽车的,人们脚步匆匆,沿着固有的轨迹一如既往地生活着,在这些忙碌的人群中可能就有刚刚参加完许志平反大会的人,可是他们当中会有谁像她一样永远地把许志放在心上念念不忘呢。
火车站黄色楼房顶上的那口大钟,指针指向了两点零三分,林远兵就在这两点零三分的斯大林大街上,心里默默思念着许志,当她想起许志最后竟然连一座墓地还没有时,一股巨大的悲痛弥漫在她的心底。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眼角那儿流淌出来又慢慢向下滑落,顺着她的眼睑、脸颊和那一笑就露出来的深深的两个酒窝一直流到了嘴角上,她张了张嘴用舌头舔了舔,是股又苦又咸的味道。她用手抹去了一颗,随后又涌出了第二颗,它们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滴落,怎么也擦拭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