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晓雅一推开阳台门，就看见王捍东站在那棵老榆树下。她跑下楼，王捍东说，你昨天答应了的，说话不能不算话，走吧。晓雅说，昨天我顺着你的话去说的，并没真的答应啊。王捍东说，好，就算你昨天没答应，那我现在问你，你跟我说实话，不许撒谎。你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特别喜欢演戏？晓雅沉默着不说话。
王捍东说，你知道对于一个人来说，什么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吗？晓雅抬起脸来，望着王捍东，他说，就是去做她最喜欢的事情。无论这件事情做得成做不成，只要她在做，她就是幸福的。
晓雅说，我是喜欢演戏，可是昨天我不是说了吗，就是我去学了，可是学完了，又去哪里演，演给谁看，你看现在的舞台上都是那种工农兵的戏，你觉得我能演得上来吗？
王捍东说，你是演不了那种戏，但是并不会总是这种戏在演，什么事情都是在变化和发展的，有一天一定会有你喜欢演的那种戏可以让你演，还有，你去演戏也不完全是为了上舞台去演吧，有时候我们做什么事情并不一定非要达到目的，你喜欢就去做好了，为什么要违背自己的心呢。他说，我昨天看你一听说演戏的事，眼睛里面突然放出一道光来，我就知道你心里一定特别特别喜欢。
晓雅被王捍东说得不再抵抗了，她也终于把心里话对他说了出来，她说，是，你说得没错，我就是特别特别喜欢演戏，我以前每次一看到我妈在台上跳舞，我就会觉得那个跳舞的人她不是我妈了，那一刻她变得是那么的美，那么的伟大，有一种飞起来的感觉，对，好像就是这种感觉，觉得她已经飞起来了，飞得好高。我那时候就跟我自己说我以后也要像她那样去飞。
王捍东说，那你就不要再压抑自己了，现在跟我去见老师，然后你好好学，学好了，你就可以真的飞起来了，到时候，我坐在台下，看着你在台上飞，我心里会为你高兴的呀。
晓雅最后还是被王捍东给说服了，跟着王捍东去了艺术学院。王捍东给她找的老师叫徐煜，徐煜早年是电影厂的演员，后来调到艺术学院做老师，教话剧表演。
徐煜给了晓雅一段台词让她读一遍，晓雅就读给他听，后来又让她到把杠那儿压压腿给他看，晓雅说她没练过，徐老师说没关系，你能压到哪儿就压到哪儿，晓雅有些不好意思，她觉得她的腿好硬，徐老师说你大胆往下压，就是看看柔韧性好不好，晓雅便使劲往下压，可还是没压下去多少，她的脸也红了，汗也出来了。
王捍东站在边儿上，说你别紧张，这又不是考跳舞的，就是看一看。徐老师后来又考了些晓雅别的，然后他对王捍东说，她条件挺好，正好学院里刚办了个话剧培训班，先让她到这个班上来吧，等以后有什么演出的机会我再推荐她去。
晓雅到培训班上课每次都是王捍东陪她来，她上课的时候他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她，下了课再把她送回家。
有一天晓雅下课出来，见他坐在那儿抽烟，就跟他说，你不要这样天天都来等我，你这样我心里会过意不去。王捍东说我回去也没事，坐在这儿还可以看风景。晓雅就逗他说是看那些话剧班上的女孩儿吧。王捍东说，你不也是话剧班上的女孩儿吗？
晓雅在他坐着的台阶旁边坐下来，在他跟前她觉得很放松。王捍东吸了一口烟，显得很随意地问了一句：以前你心里有没有喜欢上一个人的那种感觉？
晓雅说，有过，好像是十三岁的时候吧，她说那时候他们住在军区大院里，院子里有个小男孩儿，她一看见他就会脸红心跳，但是又不知不觉地喜欢偷偷看他。
她们院子里有一座小土山，那男孩子老是跟一帮人在那儿玩打仗的游戏，她就坐在远处看着他，心里幻想着好多好多和他在一起的事情，有一回她胆子特别大，她送了那男孩子一张电影票，他们一起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看电影的时候他们谁也不和谁说话，后来那个电影还没演完那个男孩子就溜走了。
那之后不久，他爸的部队被调去了外地，那天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辆军用大卡车上，她跟一帮孩子站在下面看着他，她特别希望他能跟她说一句话，可是直到车开了，他也没跟她说话，她跟着那辆车跑了很久。
有好长时间她一看见那男孩儿家院子里的海棠树就想哭，后来海棠结果子了，她就偷偷摘下几个，放在枕头底下。
再后来，那些果子就烂了。那以后就不怎么想那个男孩子了。
王捍东说，那现在呢，现在想不想？
晓雅说，哎呀，咱不是说好是讲过去的故事吗，谁要说现在了。
王捍东便不再问她了。
晓雅说，你呢，你是不是也这样想过别的女孩子？
王捍东说，嗯，也想过，好像比你稍大了两三岁的时候吧，那时候我爸的部队被派到了南方，我们住在蓝城，蓝城你知道在哪儿吧？晓雅说我知道，那有一个翠湖，我爸以前去那儿开会在那个湖前照过一张照片。
王捍东说，那时候一到春天，蓝城就会开满黄色的小花，那个女孩子我就是在一条开满黄花的小路上遇到的，以后我每天放学都去那条路上等她。
有一天，我在那条开满黄花的小路上等她，等了好久都不见她来，就往前面走去找她，后来在一个路口上看见她正被一帮坏孩子缠着，一个男孩子在扯她的衣服，我上去就是一拳，打得那个男孩子满脸是血，他们那帮人一齐拥上来打我，那个被我打的男孩子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朝我头上砸来，我的头上流了好多血，现在还有块疤呢。
晓雅去扒拉王捍东的头要看那块疤，王捍东不让她看，说这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有什么好看的。晓雅说，为女孩子打架也是光荣的啊。她扒开他的头发，果然头顶上有块核桃那么大的疤。
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不再去那条小路了，我们就到翠湖那儿去玩，有一回我们绕着翠湖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黑才把她送回家。
晓雅问那你们都说什么啊，王捍东说好像也没说什么，心里就是想和她在一起。
晓雅说你像我那样想她吗，一个人想她，她说你们男孩子那时候是怎么想女孩儿的。
王捍东说，就是用一种男孩子的方式去想。
晓雅问男孩子的什么方式？
王捍东说，这个……等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晓雅问我们女孩儿都是在心里想，你们不是在心里想吗？
王捍东说，心里也想，但是……别的……也想。
晓雅不再问下去了。她好像突然之间明白了什么，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停了一会儿，晓雅问，那后来呢？
王捍东说，后来我们就搬回西城了。
晓雅说，搬回西城你还想她吗？
王捍东说开始的时候想，一看见小黄花就想，但后来就不再想了。后来……后来就想别人了……
王捍东看着晓雅，她的眼睛躲闪开了。
这时，徐煜从楼里走出来，看见王捍东和晓雅坐在这儿，他说，正好遇见你们了，我有一个老朋友是电影厂的导演，他们正在拍一部电影，我看过剧本，是部好片子，将来一上映肯定会有很大反响，我已经向他推荐了晓雅，他答应我在这部片子里给她安排个小角色，你们也别太着急，先从小角色演起，一点点积累了经验以后就可以演大角色，演女主角的。王捍东和晓雅高兴地说，太好了，谢谢你啊。徐煜说你们下午赶紧过去找他。
徐煜走后，晓雅兴奋地拉住王捍东的手说我小的时候做梦都想拍电影，这是真的吗？王捍东说，是真的啊，不是梦呢。晓雅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你为什么那么好啊，你为什么又要对我这么好啊？王捍东笑着说，你是个人才呗，不好好培养培养，可是我们国家电影事业的一大损失。
两个人草草吃过中午饭，就往有轨电车站那儿走，他们没有骑自行车，因为电影厂太远了，他们怕骑车时间太长，所以就决定坐电车去。
王捍东先把晓雅推上了车，然后他才挤上来。车上人很多，怕晓雅被挤，他一直用身体挡着后面的人，他们站得很近，人们上车下车的时候他们就被挤在一起，晓雅的头发蹭着了王捍东的脸，他的脸马上便有种火辣辣的感觉涌上来，心里一阵阵地震颤着。
她的身体贴在了他的胸前，他不敢晃动，就那么直挺挺地立在那儿，有时车摇晃得特别厉害，两个人便会被摇得站不稳，他不敢去搂她，尽管好几次他都想那样去搂她，他对她说，你抓紧我。晓雅也不敢去搂他，他这样说完，她就扯一下他的衣角。两个人就这样被挤来挤去地到了电影厂。
导演叫桑亮，可能之前徐煜已经跟他介绍了王捍东的身份，见了他们两人他表现得格外热情。导演叫晓雅去换服装，从化妆室出来，晓雅穿了件夏天穿的白上衣，扎了两条小刷子辫。王捍东还从来没看过晓雅穿夏装呢，他盯着她看了好半天，说你穿这件衣服真好看。晓雅的身体因为刚从厚厚的军大衣里解放出来，竟有些不自在，她不好意思地揪着白上衣，手在胸那儿遮挡着。王捍东见她这样就把军大衣披在她身上，说先穿上别冻感冒了，一会儿拍戏时再脱下来。
他们要拍的这场戏，是一个学生给老师贴大字报，副校长上来要撕大字报，学生们阻拦他。晓雅演的是跟女主角一起来的女学生。电影一开拍，男主角先出场，晓雅看着他，不由得惊了一下，他长得太像许志了，也是那样的浓眉大眼，身高五官都长得像极了，他贴大字报的时候，晓雅就一直盯着他看，这些日子跟王捍东在一起，其实她心里时常都能想起他来，现在她看着这个男主角她心里的那根神经又开始波动起来。
导演喊晓雅提醒她放松，注意表情。晓雅才回过神来。
男主角刚把大字报贴好，晓雅和女主角一起跑了过来，晓雅这些天在培训班学的东西这会儿全都用上了，虽然她没有一句台词，可她用她的肢体语言表演得比女主角还到位。
导演非常高兴，一个劲儿地表扬她，弄得那个女主角很是不高兴，觉得晓雅抢了她的戏。王捍东见晓雅表现这么好，心里欢喜得直说你演得太好了，太好了，我就说你行吧，你看你果然行啊。导演又临时给晓雅加了段戏，让她站到男主角身边，然后镜头摇过来时，他特意叮嘱摄影师给男主角特写的时候把晓雅也拍摄进去。
晓雅好像已经完全忘了她是她自己了，她那时彻彻底底地成了那个女学生、表情、眼神、动作，全是那女学生的样子。她站在那张大字报前用身体阻挡着那个要上来撕大字报的副校长，副校长一见她这个样子吓得不敢再往前走了，导演说对了，就是这个感觉，她表演出来的情绪连那个演副校长的演员也被带动起来了，结果这场戏拍了一条就过了。导演夸晓雅说你让这场戏很出彩啊。
下一场戏是说那个农业大学的书记来了，他在给学生们讲话。这是一场大戏，扮演书记的听说是个著名演员，那些请来做群众演员的人都呼啦啦围了上去。
晓雅也要看那个著名演员，可是他们站在后面，前面的人挡着她啥也看不见，王捍东就抱起她的两条腿把她给高高地举了起来。他就这样一直举着她，晓雅在上面一边看着一边给他讲着。他们那场戏拍了很久，王捍东举得手也麻了，胳臂也酸了，腿也快要抖得不行，晓雅说我下来吧。
王捍东说没事儿，你看吧，我能坚持。晓雅说你累了就说啊。王捍东自己都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力气，他一直就这样举着她直到她从他身前滑下来。晓雅回身见王捍东满头是汗，她说看把你累的，你咋不说呢。王捍东抹了把脸上正在往下流淌的汗水，说我不累。
戏拍完已经是深夜了。王捍东和晓雅跟导演告完别，穿好衣服就往电影厂门外走。晓雅还没从刚才的戏中走出来，她神情恍惚地走在王捍东身边，王捍东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说，入戏入得这么深可不好啊，快醒醒。晓雅说，真像是做了场梦。王捍东说，电影本来就是梦嘛。不过，你刚才也看见了，那些东西都是假的，不能当真的啊。
他们出了电影厂，电车早就没了，马路上也没有人了，街道静悄悄的，他们的脚步声便显得格外的响。王捍东说，看来咱们今天得进行两万五千里长征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演戏演得太用力气了，晓雅现在走路腿都是软的，身体轻飘飘的，像是踩在云彩上似的，她的心也是虚乎乎的，说不清是种什么感觉，好像眼前的一切都离她是那样的远，连王捍东也远了，她看着他，他此时就走在她的身边，可是她却觉得她离他也是那样的远，不仅仅是他，就连她跟她自己也似乎远了。就像是有另一个自己从她这儿飞离出去了。那一刻她的心很空。
她连话也不怎么说了，王捍东问她一句她就答一句。后来王捍东问她是不是累了，她也不吱声。他们就这样走啊走啊，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头了似的。斯大林大街上的灯光也暗了下来，后来他们终于走到了公安厅大院，在那棵老榆树下站了下来，天上有几颗星星在闪，那星光也是暗的。
他们站在那棵老榆树下，王捍东叫了声，晓雅，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她，晓雅看着他，他的眼睛亮亮的，她不敢看他，她怕他往下会说出别的什么话来，可是王捍东说的是，晓雅，你怎么了？晓雅说，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就是觉得心里有点难受。
王捍东说，可能是刚才拍电影拍得太兴奋了，人就是这样，不能总是高兴啊，有时候也会有情绪不好的时候，没关系，一会儿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太阳出来，一切都会好的。他说，有件事本来想过几天再和你说，现在忍不住还是想说了吧。
晓雅问他什么事？他说，话剧团的团长答应可以把你调过去，你看你现在是不是可以高兴一点了呢。晓雅说，你不能再对我这么好了，真的，你对我这么好，我心里承受不起的。王捍东说，你不高兴是因为这个吗？晓雅说也不是。
王捍东看着她，他说，要是你觉得我对你好，你心里有压力，那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哥哥，好不好？晓雅抬起头，她说，那我以后就真的管你叫哥哥了。王捍东，别，还是别叫出来，我听着不习惯，还没人这样叫过呢，你，要是想叫，在心里叫就行了。晓雅说，好吧，那我现在就在心里叫一声，王捍东说，好，那我也在心里答应一声。
晓雅说，我不想去话剧团。王捍东说，你是怕你爸不同意吗？晓雅说，不是，是我自己不想去，你不也说只要心里喜欢演戏就行了，是不是真的去演并不重要吗？王捍东说，你要是不愿意去就不去，没关系，你不要想那么多。好了，早点回去吧。说完推了推晓雅。晓雅往门口那儿走，王捍东一直看着晓雅进了门洞里，才转身往大院外面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