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苦了萧纪,骑虎难下了。在出兵之日,他料不到萧绎竟然会引外敌来攻打他的老巢,还是哥哥心狠手辣、棋高一筹!在长江沿岸,他的部队一时难以东下——航道被巨石、铁锁封住了。而成都守城士兵不满万人,面对西魏的围攻,早已告急。
而萧纪的部队又日夜思念家乡,要尽早返回。更可怕的是,萧绎手下的叛乱已经平息了,江陵的部队不断地从东边拥来。
向哥哥求和吧,当初他不是答应让自己专制蜀地的,况且他刚刚还写下了“心乎爱矣,书不尽言”的亲情文字。
可此时的萧绎还会是那张和蔼的笑脸吗?
按常理,萧绎会笑脸相迎,因为他并无必胜的把握,而前线传来的皆是自己军队难以支撑的坏消息。暂且讲和,应是明智之举。一旦讲和,那真是皆大欢喜。可天不遂人愿,萧纪派来的使者是见风使舵之徒,他背叛了主子。他一语道破天机:蜀军缺粮,士卒多死,败亡是迟早之事。
八弟啊,原来你已是山穷水尽,那就不能怪我心狠手辣了。虽然表示友爱的笔墨未干,可如今虚实已明,什么兄弟亲情都滚蛋去吧。早知如此,我还需如此虚情假意,多此一举吗?变脸是萧家人的独门绝学,萧绎立即态度强硬,要痛下杀手,继续发兵。
可一旦萧纪败亡,蜀地便是西魏的囊中之物。蜀地一失,江陵也岌岌可危。这其实是两败俱伤之举。萧绎就不能暂时忍耐,因为即便为了自己的将来,也犯不着和八弟火并。将来的事再说,萧绎只有一个想法:让七弟去死。
萧纪已是后悔莫及,他本可以安心当他的蜀中王。即便七哥对他的地盘垂涎三尺,却也无可奈何。蜀地易守难攻,安稳过日子挺好,可他却选择了逐鹿中原。如今,终于骑虎难下:进军,一步也难以跨越;后退,又担心七哥引兵跟踪,引起崩溃。而成都的形势愈加危急。
萧纪很富有,他拥有一万个金饼,合计一万斤;可他有一个要命的毛病——吝啬。每回出征时,他总是搬出好几百箩筐的金银财宝和绫罗绸缎来,金光闪闪地让将士们过过眼瘾:大家都看看啊,我可是有金山银山的。这意思很明白:只要打赢了,这就是你们的了。这一招很管用,大家出来卖命不就是为了点钱,很鼓舞人心!
可是,打仗的时候,他不动声色,没有赏赐的意思。
仗打完了,总得表示表示吧。他依然闷声不响。
到了第二次打仗的时候,他又故技重演,让人辛辛苦苦地搬出这成千上万的金银来,一字儿摆开。把萝卜挂在嘴下让驴跑的这损虽招,只对牲畜有用。萧纪的手下个个人精,都明白了:这在忽悠咱们呢!可不能再上当了。以后,大伙自然不卖力了,经常吃败仗。
如今,已到了生死关头,蜀地万分紧急,将士们归心似箭,一旦散尽家财,重赏之下必有死士,还可以放手一搏的。
可是,当交州刺史陈智祖请求萧纪分发财宝、鼓舞士气时,萧纪依然拨浪鼓地摇头。碰到这种要钱不要命的领导,倒不如一死了之。陈智祖哭完后,果然就去死了。而萧纪继续抱着他的一万个金饼当守财奴,人心全散。
而这时,江陵的攻势越来越猛,长江两岸十四城全被占领,连萧纪的退路都被阻断。萧纪顺流东下,又被追击,赴水而死八千余人——为这兄弟相残,又是无辜性命陪葬。萧纪活了下来,而萧绎的手下樊猛带兵追了上来。萧纪绕床狂奔,手里还提着个金囊,他怎么也离不开这些东西。
萧纪扔了金囊往樊猛身上砸去:以此雇卿,送我一见七官(萧绎)。——瞧我多明智,这财宝留着就是为了今天行贿用的。
可萧纪很倒霉,因为樊猛比他更聪明。他不喜欢这种小恩小惠,他回答得很直接,很赤裸裸:天子何由可见!杀足下,金将安之?——你哥哥怎么能让你见到呢?杀了你,金子自然到我手中了。
这一切,其实都是萧绎的嘱咐。在大败蜀军时,樊猛接到了这样的诏令:让武陵王生还,不成功也。
和每一个落败的萧家人一样,萧纪的命运便是必须速死。和家人决战前,萧绎都曾这么吩咐过:不许留活口。——不许带到江陵让我为难。
萧纪的两个儿子倒是活了下来,被送到了江陵。这让萧绎很为难,直接动手吧,怕承担恶名;让他们活命,那还不等于杀了自己。怎么办?最好自杀,多么两全其美。
萧绎派人前去心理疏导了老半天,极力给侄子营造悲观厌世的恐怖气氛——你们军队败了,父亲不知去向,老巢也没了,还是自行了断吧。可是,这侄子很是顽强,泰山压顶也不怕,就是不死。使者观察许久,觉得没戏,回报了萧绎。
那就不能怪我心狠手辣了——萧绎把萧圆照、萧圆正兄弟关在狱中,要活生生饿死他们。没有吃的,两兄弟只得啃着自己的手臂吃。他们终于被自己咬得血肉模糊,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人世——这暗无天日的日子竟有十三天。
他们是自己饿死的,跟我无关。我手上没有沾染家人的一滴血。这是萧绎最想向世人表白和倾诉的。
这便是真实的萧绎。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做这世上最阴险毒辣的事,可他却依然想拥有最好听的名声。他读过太多的圣贤之书,即便杀人也要文质彬彬。可对权力的欲望,却让他沾满了每个亲人的血。
他不知磊落为何物,任何丑行都要遮遮掩掩。他不像桓温那样,永远缺少那种“纵不能流芳百世,亦能遗臭万年”的豪气。他只会躲在那阴暗的角落里,秘密地发出每一个杀人的指令。对他这种人,后世只有一个称呼——伪君子。而他偏偏又坐在了这至尊之位。
当初他已经听闻父丧,这种天塌下来的噩耗他也秘而不发,只一心想着消灭侄儿再说。他让父亲的孤魂在天上自行游荡,无处依托。可后来一攻下湘州,他又是顶礼膜拜,每逢大小之事必向父亲的灵位禀报,表现得极为孝顺。这一切都是为了树立他孝子的形象。
如萧绎所愿,成都被围了五十天后,终于向西魏开城投降了。整个蜀地陷落,梁朝的百姓在一夜之间全成为西魏的子民,他们的新主人则是益州刺史尉迟迥。从版图上看,梁朝几乎失去了半壁江山,这是晋室南迁以来从未有过的遭遇,南朝的版图从未如此萎缩过。两百年来,蜀地一直作为上游的依托,护佑着中下游的江陵和建康。
从此刻起,长江的天险之利从梁朝彻底失去,西魏的军队可以随时从蜀地顺流直下。
都死了,都灭了,除了受西魏保护的萧詧外,没有谁可以跟萧绎抗争了。这天下,只属于萧绎一人了。这位独眼龙天子终于可以安心地坐在他的寝宫里,夜以继日地听人朗诵他喜欢的古书了。
为他人作嫁衣裳——西魏的狼子野心
迁都,这是个问题
对萧绎而言,想得到的是都得到了,可不该失去的也全都失去了。
先看长江下游,最为富庶的三吴之地已如同一片废墟,而北齐军队的前锋已抵达长江。与建康一江之隔的广陵也被北齐牢牢掌控,首都岌岌可危。侯景之乱是平了,但要这片土地从战乱中复苏起来,那已经不是一两代人的事了。
溯流直上,回到长江中游,江陵还是萧绎的地盘,而且在战乱中毫发未损。可是今天江陵的处境比以前危急百倍。以前江陵北有雍州的萧詧作为防护,西有益州的萧纪策应,可如今这两地掌握在谁手中?
在有狼子野心的宇文泰手中!
西魏毫无顾忌地杀了萧纶,还惨无人道地将其抛尸江中;他们迅速抢占了萧纪的地盘,让他无家可归,最后身首异处;他们让萧詧臣服,让他成为吞并梁朝的跳板。而西魏的下一个目标,只有萧绎了。
要不是萧绎把六哥萧纶逼得鸡飞狗跳,他怎会死于杨忠之手?要不是萧绎大打出手,怎会把侄子萧詧逼上绝路,和自己不共戴天?要不是萧绎同室操戈,引狼入室,怎会让七弟萧纪命丧黄泉?
所有的祸根其实全起源于同室操戈,而每一步都是萧绎自己种下的苦果。血流成河地杀了好几年,没想到都是在自掘坟墓。当萧绎将自己所有的亲人都逼上绝路的时候,现在还有谁来拯救他?
侄子萧詧曾是他防护西魏的第一道防线,可如今却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萧詧已跟西魏主子如胶似漆,成为悬在萧绎头上的一把利剑,随时可能斩落。
西魏的威胁从未如此巨大过,萧绎也害怕起来:该何去何从呢?去建康继承祖业,还是在江陵建立霸业?这的确是个问题。
或许走对了这一步,萧绎的日子还能长一些。不过,他又把自己的坟墓挖得深了些。
感到危机四伏的萧绎,下诏入驻建康。在哪里毁灭,就在哪里重建!这本在常理之中,自司马氏南迁以来,两百年来,建康一直是皇室所居,望族所聚之处,可谓众望所归。可如今,建康极目之处尽为焦土,三吴之地多为白骨,加上北齐这头饿狼在北岸窥视,要在这片废墟上重建宫阙,对谁而言,都是极大的挑战!
可萧绎有这种披荆斩棘的勇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