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高洋和哥哥忙活了那么长时间,竟所得甚微,为他人作了嫁衣裳。哥哥高澄设计了侯景之乱,虽然得逞,搞乱了梁朝,高洋仿佛成了大赢家。可是最终结果呢?却让人极其失望:梁朝的确输得最惨,直接灭国;而高洋和西魏虽都是赢家,可最大的赢家却是宇文泰。
一向弱小的西魏趁势崛起,白白得了益州,牢牢地控制了荆州,他们已能和北齐平起平坐了。而高洋得到的只是如同鸡肋的淮南之地——当地民心不稳。对于这个势均力敌的三人赌局而言,并非只有输者才算输,小赢也是输。除了宇文泰,侯景、萧家、高家都是输家。
正是这种失落让高洋烦躁,直至震怒!他发现登基六年了,看似战果辉煌,而事实上竟无寸功。每当他想起宇文泰,每当想起日渐壮大的西魏,他便惶恐不安、怒不可遏。他多次摩拳擦掌,立下诏书,宣告远近,表示西伐,可每次清醒过后都是无疾而终。
他明白这只是自己的一时冲动:他父亲没有完成的事,自己也做不到!为此,他在群臣前还会泪下如雨,可最后得到的回答是:东西两国,强弱力均。看来,所有的人都明白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这种挫败感更让高洋爱上了酒,只有在那个迷醉的世界里,他才能得到那些空虚的安慰,而酗酒却让他本就狂躁不安的心灵变得更加疯狂!
行为艺术家高洋
后世把北齐王朝称为“禽兽王朝”,这也是千百年来,唯有高氏家族获得的集体荣誉,仅此一家。能得到这样的殊荣,高洋是功不可没的——论表现,其他成员只能挤进昏君、暴君的二流队伍。
可高洋并非一夜之间堕落的,他的暴行多集中于天保六年之后,就是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才发生了剧变。
而正史的解释是,高洋在后期以功业自矜,是自大自狂惹出的毛病。这解释,对了一半。成功的自负,的确能让人目中无人,以致癫狂妄为,高洋身上有这种因素;可是,让高洋疯狂,更大的缘由其实是他内心深处的自卑和无奈。
如前所述,西魏这个劲敌的存在,给了高洋太多的耻辱,让他坐立不安,竟至当众流泪。他眼睁睁地看着西魏从梁朝掠夺财富、土地、人口,一步步崛起,他却无计可施。
而在国内,群臣都拜服在他脚下,他找不到任何对手。一个在家里纵横无敌的高手,却在外屡屡碰壁时,这种失意可想而知。这日积月累的积郁、愤怒只能对内疯狂发泄,而后期的酗酒放大了他的这种疯狂。
除了自负和自卑交杂而生的落差外,他与生俱来就拥有着恣意妄为的家族品性,无须忍受华族繁文俗礼的束缚。这种暴躁和肆意,并非他一人独有,我们在他的兄弟上也感受颇深。还有人推断,高洋那时还可能得了病,当然是指精神上的——这已不需考证,他那时的行为已完全近于病态。
无比的自负、极端的自卑、生性的暴躁和肆意,最后加上酒精的日日刺激,产生了高洋的蜕变。和别的暴君相比,高洋的残暴有时有点恶作剧和行为艺术的感觉。每当我阅读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文字时,恍然中,觉得他和明朝的正徳有点前世今生的感觉——当然,差异的地方更多!
他常常放下天子之尊,亲自擂鼓,放歌狂吼,从旦通宵,以夜继昼。那时他是一个快乐的歌者!
他还会披头散发,涂脂抹粉,裸露身子,在闹市中如入无人之境。稍微检点一点,他会穿上粗布衣裳,点缀些五彩斑斓的彩条,拔刀张弓,跟一个疯子毫无区别。那时,他是一个典型的行为艺术者。
他出行时,不爱排场,没有冠盖如云的队伍,连高头大马都省了。他选择的是鹿车、白象、骆驼、牛、驴这些稀奇古怪的交通工具。如果,你待在那时的邺城,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人,骑着一头同样一丝不挂的牛或驴狂啸而过的话,十有八九,便是当朝天子高洋——因为他从不加马鞍、不施勒口,纯粹裸骑。那时,他拥有现在的驴友和驯兽师的双重角色。
他喜欢挑战自我,挑战极限。夏日炎炎,他选择在烈日下暴晒;隆冬时节,寒风阵阵,他却赤身裸体在冰雪中狂奔。属下被他折磨得疲惫不堪,而他却坦然处之、乐此不疲。他还在高达二十七丈的高台上的主梁上狂奔,中途偶尔还会舞上一段,如同演杂技一般,而底下的随从都吓得半死——要知道,这摔下来必是肉饼。所有的工匠为了保命,全都系着安全绳索,而高洋却丝毫不顾。那时,他完全是个挑战极限的爱好者。
他喜欢和群众打成一片。他常在街头巷尾出现,把钱撒在地上,让人哄抢,他在一旁偷着乐。那时,他纯粹是一街头的小混混。
石虎附体
若仅是如此,你便会觉得高洋和正德毫无区别,只是个拥有皇帝头衔的行为艺术家而已。可高洋是一个混合体,除了正徳的疯疯癫癫外,还有一个野性的灵魂在他身上附体——石虎,那是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名字。
石虎是五胡十六国时后赵的君主,很凑巧,作为高洋的先辈,他也住在邺城。五胡十六国是华夏历史最可怕的黑铁时代,而石虎治下的时期又是其中最黑暗的。高洋的暴行,和这位前辈之间,常有暗合之处。魏晋南北朝之所以让人感觉混乱、黑暗,这两位着实出力不少!
前面提到,高洋在高空上玩杂耍,毫不畏惧,这对他底下的子民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一个连自己的命都视若草芥的人,还会把别人的命当回事吗?杀人成了高洋的家常便饭,常在举手投足间,便是人头落地、鲜血四溅!和所有的嗜杀者一样,他刚开始还是由于心中埋藏着怨恨,出于泄愤、报复杀人,而到后来,完全是随心所欲,毫无征兆!
他要报复,只要伤害过他的人,都要报复——哪怕只是很小、很久远的事。他的族叔高隆之便成了这种怨气下的牺牲品。
高洋年少时,便常受高隆之的欺负——这叫有眼无珠;高洋称帝时,高隆之又是阻拦的最厉害——这叫不识抬举!这耻辱,高洋铭记在心。如今他听到了高隆之的一点风言风语,便让人狂揍高隆之。可怜老高,已是六十一的高龄,硬生生地挨了一百余下,不久便死在路上。
而杜弼,东魏、北齐时期最出名的文士,也没有逃过此劫。当高洋恭敬地向杜老先生询问:“治国当用何人?”杜弼的回答却让高洋无地自容:“鲜卑车马客,当用中国人!”虽然,杜弼只是说鲜卑军人粗鲁,不适合替高洋治理朝政。可是,杜弼忘了一个前提:高洋也是鲜卑人!尽管,高洋身上流着胡汉交杂的血,可骨子里他认为自己是鲜卑人。杜弼说者无心,可高洋却听者有意,认定杜弼话里有话,是在含沙射影讥讽自己无能。
时隔不久,杜弼再次伤害了高洋。在高洋称帝时,杜弼反对最甚;后来他虽见风使舵、改变主张,但这伤害高洋已记在心中。
如此积怨,杜弼虽顽强地活到了六十九,可结果还是不得善终——高洋在醉意朦胧时突然想起了杜弼给自己带来的羞辱,派人砍了杜弼的头。
还有羞辱过他的三弟——永安王高浚,这三弟以前常让高洋在众人面前丢尽脸面。而在高洋称帝后,又常犯颜直谏、触怒龙颜——当高洋赤身裸体和一大群妇女玩得兴高采烈时,高浚却常来打扰。高洋再也难以忍受,将高浚打入地牢,“饮食溲秽,共在一所”,让其受尽凌辱。
同时被抓的还有七弟高涣——他被下狱的原因过于离奇,就是因为排行老七。当时有预言:亡高者黑衣。高洋深以为然,平生连和尚都不相见——当时和尚都穿黑衣服。而何物最黑呢?回答是:莫过漆(七)。所以老七理所当然地成了替罪羊。
到了第二年,高洋前去安慰这两位同胞的难兄难弟。结果,他被高浚、高涣的歌声打动,动了兄弟之情,准备释放他们。旁边的老九高湛(这家伙后来也是极品皇帝,禽兽王朝的荣誉也有他的一份)连忙进言:猛虎安可出穴?
高洋恍然大悟,立即挺槊亲刺地牢,还让手下的刘桃枝猛刺。每次长槊刺下,高浚、高涣为求活命,便以手相挡,鲜血直流,号哭震天。此时的高洋早已抛却任何同胞情谊,又让人薪火乱投,活活烧死兄弟二人。
高浚、高涣兄弟之所以丧生,除上述原因外,他们两人都过于优秀,在政治上对高洋有潜在的威胁,又非同母所生,这也是惹来杀身之祸的主因。
上面几人或是在政治上站错队,或是有潜在危险,才被高洋杀死,不算太冤。可高洋杀人的理由太多了——大到政治立场不同,杀;小到鸡毛蒜皮、争风吃醋的小事,也要杀。凡是和他过不去的人都不放过,哪怕事情非常遥远,连事主自己都已忘却。
彭城王高浟的母亲尔朱氏(高欢的小老婆)便是这种久远仇恨的牺牲品。一日,高洋突然闯到高浟的王府,斥责尔朱氏道:“一想起你以前欺负我们母子,这口恶气现在怎能忍得住?”话毕,便已刀剑出鞘,尔朱氏人头落地!
而他的堂叔高岳的死便是跟高洋的争风吃醋有关。
高岳屡立战功,在宗室里功劳最大。可他不知功高震主的危害,竟然在邺城大兴土木,结果被人告发。不过,高岳过于飞扬跋扈也罢,有人进献谗言也好,尚构不上死罪,高洋也没动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