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纬等一行被押往长安城,作为战利品,和那些被没收的车舆、旗帜、器物一同陈列在周国的太庙前。高欢和宇文泰你死我活地争斗了那么多年,一直不分伯仲,今日在儿孙那里得到了结果。
高欢输了,他的子孙,他幸存的家族成员,全都以狗的姿势伏拜在宇文泰的灵位前。
高纬得到了温公的封号,从皇帝变成公爵,倒没让他失落太多;其余齐国王公也一律得到象征性的封赏。在被俘时,高纬的堂兄高孝珩说过这句话:自神武帝以外,吾诸父兄弟,无一人至四十者。
除了高欢自己,他的子孙们还未有活过四十的,不是暴病离世,便是死于非命。今日,这诅咒依然还缠绕在他们身上。半年之后,周人便诬陷高纬家族与宜州刺史穆提婆勾结造反,家族中的男丁全部赐死。这理由找得太蹩脚,近乎荒唐,借穆提婆十个胆,他都不会造反!
高家其余之人全在辩解,只有高延宗傲然挺立,一言不发。他明白,对于胜利者,找一万个杀人的理由都不难;而对于失败者,找一万个清白的证据也救不了自己。
如果,他是那个胜利者,他也会如此绝情的。
可惜,不幸的是,他却生在这样一个荒唐的家族,让一个低能的人左右了自己的命运。
唯一还剩下高纬的两个弟弟高仁英、高仁雅。一个白痴,一个哑巴,躲过一劫,被送往蜀地劳教。其余活着的亲属也一并发往西边充军,全部死于边境。
一个神奇崛起的家族就如此消亡,无影无踪了。当年我逐鹿天下,今日我却成了别人祭坛上的牺牲;可那个将我上贡的兄弟,你又何时来和我同排并坐?那一天不会太远了吧?
还有两个跟高纬关系密切的女人不得不提。
一个是他的妈妈胡太后。所有的男人都走了,没有生活来源的她得自食其力了——靠什么活下去,只能靠身体。所有的男人都死了,她可以更加快乐,更加放荡了。国可以亡,性福生活不能丢。当了祖母又如何,老娘依然年轻,依然迷人。邺城有男人,长安城男人更多,我还怕活不下去。
她一直快活放荡到宇文家也灭绝了为止。绿帽子戴得最多的皇帝只能是高湛了。
另一个是高纬最为宠爱的冯小怜。高纬被俘后,对宇文邕只有一个请求:求你了,把这个女人留在我身边吧!宇文邕可不是那种为一个女人发动一场战争的人。对冯小怜这个人间尤物,他轻描淡写了一句:“朕视天下如脱鞋,何况一老妪我怎会在乎?”
拿去,拿去!世上竟有这么大方的男人。要么是冯小怜这半年老得太快,要么是宇文邕确实铁石心肠,不是男人。
不久,高纬被处死。宇文邕又将冯小怜赏给了代王宇文达。结果这代王被迷得晕乎乎的,自己的发妻也几乎被冯小怜蛊惑弄死。可冯小怜依然惦记着地下的高纬,一次弹琵琶时断了弦,还作诗一首怀念:“虽蒙今日宠,犹忆昔时怜。欲知心断绝,应看胶上弦。”
后来,宇文家也走到了头,冯小怜再次被转嫁。这时人老色衰,只能穿上粗布衣裳捣米去了。结果被婆婆逼令自杀,绝代尤物,香消玉损。
唐才子李商隐有北齐诗二首,写得很是香艳。其一: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其二:巧笑知堪敌万机,倾城最在著戎衣。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围。(这里的晋阳本该是平阳,是大才子故意夸张,特意将时空交汇,形成强烈对比。)
我再解释便是多余了。此诗是对这段荒唐人生、离奇王朝的最贴切浓缩的注解了。每回品读,总能看到那些活生生的场景,那些活生生的人。
从去年十月宇文邕攻打晋州始,至今年三月,半年之间,曾经强大无比的齐国竟然轰然倒塌。是宇文邕太强,还是高纬太蠢,你我心中各有定论。
唯一可以断定的是:如果东西一统的大业已经来临,那么南北分割的历史便不会长久了。
欲做西门庆的武大郎
北周和北齐在经历这场生死之战时,作为第三方的陈朝在忙什么?
隔岸观火,再趁火打劫,然后坐收渔翁之利?
不是。从史书的记载来看,没有找到任何该有的举动。周国的动作是快,从去年十月攻平阳,至正月便已占领邺城,到四月已经返回长安献俘。
可这中间至少给了陈朝几个月的时间。
陈国最好的选择是,在北周攻打北齐时,应该料到唇亡齿寒,救援一下北齐。因为对实力较弱的陈朝而言,北齐虽是敌人,但北周却是更可怕的敌人,维持这三国鼎立的局面对陈朝最为有利,起码能保证一起活下去。
只有高纬活着,陈顼的王朝才能活着;他们是敌人,可一旦谁离了谁,都活不了。
即便陈国不去救援,那么趁火打劫也是较好的选择。在北齐的危亡之际,可趁此占领淮北之地,与北周一同瓜分,壮大实力。
可是,陈国的反应让人难以置信。对这场关系自己未来生死的周齐之争,只有一个反应:熟视无睹。
到了十月,离北齐灭亡有半年之久,宇文家族已在齐国旧地站稳脚跟的时候,陈顼突然醒悟了:该去争抢地盘了。这反应的速度只能用蜗牛来形容。
他下诏吴明彻率军进攻徐兖(今徐州一带),抢夺河南之地。陈顼对这次征伐信心很足,以为必定能一举拿下,所有的劝谏都被他痛斥而回。
他忘了,面对病弱不堪的北齐,陈军占领淮南之地,花了两年才成;而今天他面对的是强大的北周,雄才大略的宇文邕会让他轻易得逞吗?在高纬手里不抢,非得换成宇文邕,陈顼才乐意去抢,真是个极会挑选对手的皇帝。
五个月过去了,到了第二年二月,吴明彻的部队还只是徘徊在徐州城下,一无所成。因为守城的是北周名将梁士彦。
而这时,周军的救援已经到来。周军的主帅是王轨,为宇文邕最为信赖的将领之一,谋略很深。他并不急于与陈军决战,而是占据了清水注入淮河的河口,用铁锁链条穿过数百车轮,沉入清水之中。这种类似车匪路霸设置障碍的拦路抢劫做法,虽然霸道,但很管用。
王轨不去徐州决战,为何要在这里跟一条河过不去呢?
原来南方驴马少,这样造成两大问题:军队骑兵少;粮运只能依赖水路。后来有人做过统计,打仗的兵员如果是七万,那么用人搬运粮食的话,得要三十万,这是不可行的。一旦要发动大规模、持久的北伐战争,水运粮草便是第一要务。要么纯粹靠掠夺供应,希望很渺小。
所以这次围攻徐州,吴明彻也是带了大量的舟船前来。这些舟船不仅要运人,而且要运粮。而王轨便在清河——陈军舟船返回的必经之路上布下重兵,守株待兔了。
萧摩诃见情势危急,要趁着周军的障碍未完全建立之际,建议吴明彻立即派兵进攻,使周军的阴谋难以得逞。这是陈军唯一能全军而退的机会。可萧摩诃在向主帅吴明彻建议的时候,口气硬了点,急了些,而吴明彻又被伤病困扰,所以吴明彻的回答出离了愤怒:
“冲锋陷阵,将军事也;运筹帷幄,老夫事也。”
我为主帅,我自有主意,你就不要越俎代庖了。十足的刚愎自用。见吴明彻的态度极为蛮横,萧摩诃惊得失色而出。
十天之后,水路断绝,归途渺茫。
屋漏偏逢连夜雨。危急之时,吴明彻背上的病又加剧,行动更为不便。徐州城下那堰坝里的水,成了吴明彻唯一的希望。他让人毁掉坝堰,引水注入清河,让清河暴涨,希冀靠此运气跨越王轨设置的铁锁车轮阵。
刚开始,倒是一路顺利,可堰里的水还是不够。到了清河口,水势越来越小,白忙活一场:所有的舟船全被车轮阻碍住了。陈军进退不得,陷在清河口。而守株待兔多时的周军趁势杀入,陈军崩溃。
三万步兵毁于一旦,而主帅吴明彻也被生擒。不久他被宇文邕加封为怀徳公,忧愤而卒。
而萧摩诃亲率八十骁骑一路冲杀,给后头的骑兵杀出了一条血路,突出重围。第二日,抵达淮南,算是全军而返。
陈顼在北伐前,曾咨询过两位大臣,结果遭到了激烈反对。一个认为放弃舟船之利,去北地与骑兵争雄,是扬短避长;另一人认为师老将骄,不宜攻伐。反正他们传达的意思是:陛下,你老老实实待着吧,保境安民才是长久之计。
打个很伤人的比方,你就武大郎的身板和财力,却偏偏去经营西门大官人的风流事业,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而陈顼刚愎自用,终于选择在一个错误的时间(迟了半年)和一个错误的对手(本应该是齐国)打了一场错误的战争(放弃舟楫之利,在平原与骑兵争雄)。
这场大败后,陈国老实很多,不再言谈北伐之事,只求自保了。
天妒英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