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有了经验的萧衍琢磨到这是个生财之道,死赖在同泰寺不走。这样一来,天下无主,诸王百官自然急了。而当时的风俗是,和尚返俗,得交给寺院一笔赎身费。百官探到的口风是:得交上一亿万,同泰寺的和尚才会放人。大伙西拼东凑,终于凑到了一亿万,然后集体跑到寺院的东门口山呼万岁,呼唤萧衍回来当皇帝。萧衍倒不着急,磨蹭了三次,才答应回宫。
过了十几年,萧衍又犯了当和尚的瘾,百官再次大放血。紧接着,第二年,他又故技重施,赎身的情形与前几次又如出一辙。而且,他每赎一次,便要郑重其事地更换一次年号,以此纪念,以致他的年号最终有七个之多。
有了这几笔史上最昂贵的赎身费,同泰寺的和尚自然赚得盆满钵满。在这几场赎身的闹剧中,明着看,捐的钱都是从百官诸王的腰包里掏出来的,没有花国库一分一文,也没有耗费百姓的民脂民膏,看似萧衍是很有分寸的,十分爱民的。可那些官员在这里丢失的,都会从百姓那里加倍刮回来!
中国信佛的皇帝举不胜举,但能达到萧衍这种痴迷境界的却为数不多。对别的皇帝来说,佛祖是拿来利用的;可在萧衍这里,佛祖是自己真心来膜拜的。
士族的堕落
如果单是贪残,如果单是奢侈,梁朝的歌舞升平应该还能延续下去。但和贪残、奢侈相伴相随的往往是柔弱、糜烂。梁朝的士族也沾染了这可怕的病菌,这让梁朝的统治坠入到崩溃的边缘。
对于六朝的士族,我们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误解,以为他们光靠着高贵的出身,一辈子都过着神仙的逍遥日子,平时喝点酒,再吐两口血,吟几句诗,搂搂身旁的美姬,不屑地称钱为“阿堵物”,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潇洒样。
其实,自汉魏以来形成的士族,他们的形象并非一向如此,他们也曾英明神武过,不是生来就是堕落的。
魏晋士族的前身应是东汉时的豪族。他们趁着东汉皇权衰落的局势,日渐壮大。到了董卓之乱时,更是各占一方,最后形成魏、吴、蜀(汉)三国鼎立的局面。别看汉末三国时是曹操、孙权、刘备、袁绍等各路英豪打来打去,其实背后都是各地的豪族在争抢着自己的利益,曹孙刘只是他们的带头大哥而已。
后来,司马家族能易如反掌地夺取曹家的江山,也是得到了北方这些世家豪族的支持。可是,司马家族虽然统一了江山,却统一不了豪族:中央是集权了,但地方豪族的力量还是大得惊人。在西晋一统的局面下,士族的力量没有削弱,司马家族容忍、默许了他们的发展。豪族占据地方,左右朝政,能量极为强大。而原先的豪族在汉魏交替、魏晋轮换的改朝换代中也完成了华丽的转身,成了更加强大的士族。
不过,西晋的统治昙花一现,引来了五胡乱华,中华文明由此也几乎走向崩溃的边缘。皇家的力量极为微弱,根本无力再造河山。结果司马家族在中原士族的拥护下南渡,在南方站稳了脚跟。没有士族的力挽狂澜,或许我们的文明会比罗马文明更早地走入中世纪的黑暗中。
王谢家族是这些南渡士族中门第最高的。东晋朝廷之所以能在江南苟延残喘,全靠了王谢几家大族的功劳——王家兄弟让司马家重振河山;谢家叔侄挡住了前秦的入侵。东晋一朝,王谢等几大家族轮流掌控朝政,被称为士族高门,成员主要以舞文弄墨为业。北来之人还有能征善战之徒,可他们门第不高,多数聚居于丹徒京口里一带,专门负责舞枪弄棒,被称为豪门将种。取得淝水之胜的北府兵便属于这个集团(陈寅恪称之为楚子集团,“楚”是当时北朝对南朝疆域内迁徙的北人的蔑称)。
而随着司马家族统治的谢幕,局势悄悄起了变化,以王谢为代表的北方望族已经无力掌控局势,在血雨腥风的改朝换代中选择了唯唯诺诺。重新掌权的依次为刘裕、萧道成、萧衍三人,他们家族的名望不高,都出自楚子集团——他们的祖籍都在北方,属于侨居南方的北人。在东晋时代,有王谢这样的高门压着,他们只得埋头打仗;而到了南朝,他们翻身做主,王谢高门倒在他们手下干活了。
宋齐梁三朝交替,能征善战的楚子集团也不复有当年之勇。再经过萧衍统治下几十年的歌舞升平,这个集团愈加堕落,肤脆骨弱,不耐寒暑,三十而衰,对军旅之事更是一无所知。
以萧衍为例,他自己武艺出众,连北方的元宏都极为赞赏;可到了他儿子这一辈,会骑马的都不多了。他家的小七——梁元帝萧绎便是骑术太差,主动放弃了逃命的机会,最后被逮。
还有更让人瞠目结舌的——建康令王复,这位堂堂京畿之地的长官竟从未骑过马,一次偶然看到马匹嘶叫,便惊恐万分,还像煞有介事地和旁人说:这明明是老虎,为何称呼它为马呢?这“指马为虎”和赵高的“指鹿为马”相比,真是各有千秋。
梁朝的士族集团虽糜烂不堪,而他们的宿敌——北魏也同样柔弱,所以在南北对峙中,萧衍还占了不少便宜。可如今,北方已经完成了血与火的洗礼,而梁朝在安乐之中却更加糜烂堕落,在等待着最后一根压垮它的稻草。
没有侯景的来访,一切都会继续平静下去。可侯景偏偏来了,而他还真的就是那根稻草!
路在何方
让萧家子弟继续在纸醉金迷中狂欢,我们再回到那位打了败仗的跛子身边。
带着八百残兵败将,侯景终于逃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南方。虽然侯景曾经很是张狂,可如今也只能英雄气短,接受穷途末路的命运。萧老头会如何安排自己呢?侯景心里没底,而当年他是这样设想安排萧衍的——年轻气盛的他对高欢夸下海口:愿得兵三万,济江缚取萧衍老公,以为太平寺主!
这一幕成了现实:自己真的到了南方,萧衍也真的当过和尚。可是,细节上却出入很大:自己不是耀武扬威地来征伐的,而是如同丧家之犬来投奔的;萧衍的确当了和尚,不过跟自己无关,是萧老公一时兴起玩玩而已。
当年的大话犹在耳边,而自己已是穷途末路,侯景的心里一片绝望。其实,要不是慕容绍宗手下留情,深谙“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情理,自己早已成了高澄的阶下之囚:当时,慕容绍宗带人在侯景身后狂追,侯景赶忙说:别追了!我死了,你还有什么用呢?慕容绍宗一点就透,最终网开一面。
不管如何,总算活下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先前元法僧、羊侃、元颢这些北边逃来的将领,个个封王加爵,看来萧衍应是个特别好客的主人。自己一个幸福、富足的晚年还是能得到保证的。老婆、儿子虽没了,但总会有新的——这一点侯景倒不是特别在意。
先不管“东山再起”那样的长远之计了,目前最迫切的是得找一个自己的窝。而寿阳是侯景的最佳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