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的回辞依然冠冕堂皇:朕为万乘之主,岂可失信于一物!
萧衍这老头救侄心切,倒是什么鬼话都说出来了,可是这糊弄不了侯景。即便萧衍已把胸脯拍得震天响,可侯景还是不放心:毕竟人为刀俎,己为鱼肉。他用了很狡猾的一招,试探萧衍到底居心何在。他伪造了高澄的来信,派人呈往建康:愿以萧渊明换侯景!
萧衍被巨大的喜悦冲昏头脑,不究真伪,立即答应——所有人质的家属智力基本都是接近白痴的。
唯一清醒的还是那位农业部长傅岐,他再次反对,理由很明确:第一,弃侯景不义;第二,侯景身经百战,会束手就擒?这是实话,要是当初萧衍执意让侯景到建康来,一狱吏足矣!可如今侯景好歹有块自己的地盘,难度不小。
可朱异这个权臣不仅坏,而且愚蠢:侯景奔败之将,一使之力足够!得到群臣拥护,萧衍的回信非常干脆:贞阳旦至,侯景夕返(萧渊明为贞阳侯)!
看到这八个字,侯景如同遭遇雷击,失望地对左右感叹:我固知萧老公薄心肠!前几日,这南方老头还以帝王之尊信誓旦旦要保护我,如今就翻脸不认人了。看来这坏心肠的人不只我侯景一个啊!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舍命一搏——造反成了侯景的唯一选择。侯景对造反已轻车熟路,即便在人生地不熟的南方,也是轻而易举:城内男子全部从军,女子全部配送军人。而萧衍苦等五月之后,没得到假高澄的回信,也不以为意,对侯景在寿阳之举更是一无所知。
侯景虽反意已决,但表面上对朝廷依然恭敬,因为萧衍那里还有很多他想要的东西。他对萧衍提了个要求——我要个女人,若不姓王,便得姓谢。这要求并不过分,侯景造反时,三妻四妾全留在了邺城。现在他四十出头,要求再次成家立业,也是人之常情。
可萧衍拒绝了:王、谢门高非偶,可于朱、张以下访之。
女人可以给,可王谢家的过于高贵,怕你这个粗人糟蹋了;老朱、老张家的倒是可以考虑。王谢家族在梁朝虽已家道中落,可依然是旧门,择偶标准极高,断然不会下嫁侯景这个羯族;而朱异、张绾虽为当朝红人,可只算新贵,在梁武帝眼里自然不如王谢之家。
求偶不成,侯景恼羞成怒,发了毒誓:会将萧儿女配奴。
我得不到的,我就全毁掉。
女人要不成,侯景转而要起军服和兵器来了。萧衍这回很大方,一一照给。为了聚拢势力,侯景极力笼络豫州一带的地方豪族。夏侯氏和裴氏都是当地的豪族,手下部曲甚多,根基极为庞大,可以呼风唤雨。
尤其夏侯一家,世代为豫州一带州郡长官,在当地名望极高,部曲万人,良马数千,百姓曾有歌谣:我之有州,频有夏侯;前兄后弟,布政优优。可萧衍担忧夏侯家族根基过重,尾大不掉,便接连派了宗室萧渊明、萧范担任豫州刺史,而夏侯家的夏侯譒却只能担任长史一职,唯他人马首是瞻。这严重地损害了夏侯家族的利益,且夏侯譒和萧渊明并不和睦,积怨颇深。
如今侯景一招呼,夏侯家族自然乐意参加。且豫州本就处于前线一带,即便造反不成,也能北投东魏,不至于走投无路。
这位夏侯譒很不要脸,为了表示对侯景的忠心,连祖宗传下来的姓氏都割了一半,去掉“夏”字,直接改为“侯”姓,成了侯家的人了。
造反毕竟是掉脑袋的事,自然马虎不得。虽然有了地方豪族支持,侯景依然不敢轻举妄动。要是朝廷若有内应通风报信,暗中相援,那更是锦上添花了。虽然人生地不熟,可侯景竟然找到了一个绝佳人选——萧正德。
萧正徳是萧家子弟里品行最为恶劣的,他的斑斑劣迹前面已举不胜举。这位纨绔子弟在得到萧衍数次赦免之后,怙恶不悛,在南兖州任上再次为非作歹,破天荒地被萧衍免职在家。可是,萧正徳不思悔改,对萧衍心怀怨恨,阴养死士,日思夜想天下早日大乱,以便浑水摸鱼——其实,有他这种想法的人又何止一位呢?
如今,侯景使节暗中前来,声称:大王本是皇储,却无端被废,如今主上昏聩,奸臣当道,天下百姓都归心大王。侯某虽不才,却愿拥护大王成为天下之主。
萧正徳被这甜言蜜语吹得晕晕乎乎,这位蠢蛋兴奋异常,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立马和侯景一拍即合:我们里应外合,何事不济!
由于造反动静过大,而寿阳和建康又只相隔数百里,侯景的一举一动其实瞒不过梁朝上下,几乎到了人人皆知的张狂地步。其实,只要萧衍稍作部署,这跛子的造反计划立马胎死腹中。可是,事情却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
事不过三
第一个告发侯景的是元贞。元贞本是北魏宗室,随父投奔了南朝,作为傀儡王爷去参加北伐,结果侯景军败,又逃回了寿阳。他对侯景的谋逆之举一清二楚,明白此人即刻将反,心中恐惧万分。为求活命,元贞费尽周折,逃离了寿阳,将侯景的叛举一五一十禀告了萧衍。
元贞虽言辞确凿,可萧衍却不闻不问,没有追究侯景。梁朝失去了第一次自救的机会。
第二个告发侯景的是鄱阳王萧范。萧范是梁武帝的侄子,是宗室里为数不多能带兵打仗的,但方式上比较野蛮凶残。上次,本是让他带兵北伐的,可他得罪了朱异,被抑而不用。他拥重兵驻扎在合州(今安徽合肥),和寿阳只有百里之遥,密切监视着侯景的举动。
当他把侯景谋逆的情形报告朝廷时,梁武帝只回了一句话:“侯景孤危寄命,譬如婴儿仰人乳哺,以此事势,怎能造反?”——哪见过婴儿咬死妈妈的?
萧范仍不死心,再次申报:“不早剪除,祸及生民。”
梁武帝懒得理了,以此言打发:“朝廷自有处分,无须你等担忧。”——不该管的事别管!
这天下毕竟自己有份,萧范内心如焚,再请直接出兵征讨侯景;梁武帝依然不依。而朱异在一旁更是冷言冷语:“鄱阳王竟不许朝廷有一客。”萧范的赤诚之心倒成了打击报复之举,萧衍、朱异两人的昏聩已近于掩耳盗铃。梁朝失去了第二次主动出击的机会。
还会有第三次机会吗?
上天还是眷顾了梁朝,又给了它一次警示。
这回是侯景“遇人不淑”,竟然邀请了羊鸦仁一同造反。侯景看上羊鸦仁的原因很简单,羊鸦仁和他一样,也是北来降将。侯景完全看走眼了,并非所有的人都跟他一样唯利是图的。羊鸦仁虽来自北魏,可对梁朝却是忠贞不二,至死不渝——他后来的举动证明了这一切。
羊鸦仁毫不犹豫,没给侯景回信,而是直接把他派来的说客押送了建康。如果说元贞的话有可能是一面之词,萧范的上奏或许是捕风捉影,那么这一次已是人赃俱获,侯景该大难临头了吧?萧衍再菩萨心肠,也该痛下杀手了。
可处理奏章的人却是朱异——萧衍上了年纪,早厌恶朝政,军国大事全由朱异处理。朱异自从收了侯景的三百两黄金,一直没帮上大忙,内心很是愧疚,这回算是回报侯景一个人情了,说:侯景数百叛虏,有何作为?——别瞎嚷嚷,就是真反了,侯景这几百号人又能怎么样?
不过,侯景的说客还是被下了大狱。匪夷所思的事还在后面,他旋即又被遣回寿阳——朱异果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高手。
侯景本胆战心惊,担心阴谋败露,却料不到结局如此完美。梁朝君臣的宽容和愚昧实在都超出了他的想象,让他捉摸不透。
结果,让人啼笑皆非的一幕出现了。做贼被抓的侯景,竟然上书讨要起公道来了,义正词严:若我反叛之事属实,请将我以国法论处;若是遭受诬陷,请杀鸦仁。
明明做贼,却敢如此明目张胆,实属罕见!侯景的底气全拜萧衍、朱异君臣二人所赐。
面对侯景的胡搅蛮缠,梁武帝竟然选择了道歉:“朕唯有一客,致有忿言,亦朕之失也!”萧衍为佛教事业殚精竭虑,数次卖身,算是对佛祖怀有敬仰之心;对子弟纵容不顾,算是长辈怀有慈爱之心;可对一个北来降将,也如此百依百顺,实在让人费解!
当萧衍为表达自己的歉意,将赏赐的财物源源不断地送往寿阳时——信使相望,唯恐怠慢——而他的客人已向朝廷磨刀霍霍了。
等要求的财物一到手,侯景反了。梁朝失去了三次把祸乱消灭于萌芽状态的机会,上天的天平也开始倾斜,事事和萧衍作对了。
杀出重围
为了蛊惑更多的人,侯景不敢明反,他依然把自己打扮成梁朝的臣子:他要诛杀的只是皇帝身边的奸臣。由于中领军朱异、太子右卫陆验、制局监周石珍三人过于骄奢淫逸,玩弄朝政,被合称“三蠹”,这次便成了侯景假托除灭的靶子。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侯景处心积虑地拟制“清君侧,诛朱异”的造反旗帜时,朱异却处处忙着替侯景开脱——都是那三百两黄金惹的祸。
造反虽容易,可前面的出路却几乎等于死路。
虽有地方豪族相助,侯景手中兵士仍不过万,马匹更加可怜——数百而已。而驻扎在他附近的鄱阳王萧范手下便有劲卒数万,一旦临战,侯景的乌合之众必然吃亏。要是死守寿阳,一旦梁军合围,败亡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守城首当其冲地被放弃了。
那么,往北逃?不行,刚从那里逃过来的,慕容绍宗正等着守株待兔呢!
向南?那里是萧范的地盘,难以越雷池一步。
向西?等于选择了流窜。即便运气再好,能杀到荆州,也会举步不前了——荆雍一带历来是南朝囤聚重兵之处。
向东,成了唯一的选择。可东边的不远处便是固若金汤的梁朝首府建康,想想都让人热血沸腾。当年,一代雄杰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率领数十万大军都已跨马临江,结果依然铩羽而归。这不足万人的叫花子部队还是不要痴心妄想的好!
听闻侯景造反,梁武帝似乎早有预料,并不惊诧,反而大笑:“是何能为!吾折棰笞之。”--这跛子能成什么气候?我拿棍子抽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