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妍的面色微微一滞,又很快恢复平常,忙堆上笑意,“殿下所言极是!”
玉梨冷笑道,“儿时的……恩情?为何只有我一人不知?受人所托便是受人所托,何必编出那么多牵强的理由?”
仲孙孟小心观察着玉梨神色,眉眼之中盈满了深深的愧疚。
他深深记得,那日与诗妍从宫中一同归来,二人停驻在邵将军府邸门前,他向诗妍发问,“听说你救了忘忧阁的一位舞师,现就在你的府邸之中?”
诗妍若有所思,神色清冷,“听说殿下最近常去那忘忧阁中借酒消愁,也不知那曲忘忧之舞能否结得开殿下的心结……”
“诗妍……”,仲孙孟的言语之中带着迫切恳求,“谢谢你救了她的性命。只是我与那舞师有约在先,她已经答应来做邑菡公主的舞师,所以可否请你……”
诗妍明白了仲孙孟的用意,莞尔一笑,“殿下可从不是流连于烟花之地的人,如今却难得对一位舞师青睐有加……”
“她并非寻常女子,她藏匿在忘忧阁之中,想必也是事出有因。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仲孙孟朝府内探望着,“重要的是……她就是我儿时的那个救命恩人!”
诗妍倍感意外,“难道……她就是那个……可是……殿下又如何敢肯定?”
仲孙孟笃定地望着诗妍,“我就是敢肯定!”
诗妍思虑良久,说道,“殿下如此在意那舞师,恐怕早已查清了她的真正身份。可是,如今殿下失了兵权,怕是都难保自身,又能靠什么去保护你的救命恩人呢?设想一下,如殿下将她接到身边,又会招惹来多少腥风血雨?如果殿下真想报答她当日的恩情,不如护送她回到紫月,助她恢复往日的身份!”
“如此说来,颐佶……..你在儿时确实去过韵天国,也确实救过一个人……”
莫依的话语将仲孙孟从回忆中拉回到眼前的现实。
玉梨冷望莫依,“难道……真的确有其事?”
莫依看向仲孙孟,接着对玉梨说道,“如果你知道自己当初救的人是仲孙孟,一定会任其自生自灭吧。”
诗妍慢步移到莫依身前,周道行礼,“莫依将军,你若想与殿下一战,我并不反对,只是方才殿下身受重伤,又走火入魔,你就算如愿以偿杀了多年的劲敌,恐怕也难赢得光彩吧?不要忘了,殿下可是为了营救颐佶公主而受的重伤!”
莫依的脸上现出不惧一切的桀骜,大声道,“只要能让仲孙孟死在紫月,就都是光彩的事,无论通过何种手段!”
诗妍从侍卫初寒的手中拿过一把厚重的神兵宝剑,捧到仲孙孟面前,“殿下,请带上你的神兵!”
那宝剑的剑身印着一道道横竖细碎的裂痕,整个剑身却是浑然一体,散发着幽蓝色的光芒,想必,这就是仲孙孟的那柄能够阻挡一切神族力量攻击的神兵利器了。
仲孙孟伸手拿起那柄神兵,眸中带上了些许成竹在胸的信念,“多谢诗妍!”
诗妍含羞浅笑,一双清丽的眉眼写尽了千言万语。
玉梨眉眼低垂,只觉得眼前的繁华都城、周身的华丽春色都在刹那间黯然失色了。
仲孙孟朝玉梨投来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手握神兵走至莫依身前,“莫依,既然武器在手,我也无须再顾虑,只要我能在此打赢你,就请你让我带玉梨走!”
玉梨难以置信地抬眼,望着满身黑衣、似是在瞬间就已恢复一切力量的仲孙孟,不敢相信自己方才所听到的一切。
就连一向沉稳的诗妍也一改云淡风轻、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从容神色,惊声喊道,“殿下,你疯了吗?!”
仲孙孟还玉梨一个坚定的眼神,深邃的双眸里蕴藏着万千思绪,“玉梨,只要你不肯回去,我现在就带你杀出一条血路!只要你愿意,我会带你永远离开紫月!一路护送你,只是诗妍的嘱托;一起去鬼剡国,却是我对你的承诺!”,仲孙孟将手掌伸到玉梨的面前,“随我一起离开吧,从此这世上不再有颐佶公主,也不再有仲孙孟!”
那一刻,玉梨的心在刹那间融化,视线也在一瞬间模糊起来。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慰与甜蜜,原以为一切只是一场幻梦。可就在此刻,玉梨才终于明白,原来这几日的悉心陪伴,都是仲孙孟发自肺腑、真真切切的。
她伸出那细长又洁白如玉的手,朝仲孙孟的手掌缓缓靠近。
可是想起豁山城那满目疮痍、漫山遍野的百姓尸首,玉梨的内心又掀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抽痛。
洁白如玉的手停在半空,永远失去了向前靠近的力量。只看到仲孙孟那满是希翼的眼眸逐渐失去了鲜活的光泽。
只见莫依将一股强大的灵力注入到手上的长枪之中,杀气四起,战袍翩飞,“仲孙孟!你还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紫月的长公主岂是你说带走就能带走的?!”
玉梨伸手按住了莫依手中的长枪,“莫依,让我问他几句话。”
莫依眉头紧蹙,眸中透着杀气,很不情愿地退到了身后。玉梨靠到仲孙孟身前,远远望去,一抹玫红的俏丽,一抹深黑厚重,为这春光四溢的都城浮玉带来了一丝柔美与刚毅。
玉梨神情肃穆,“公仪……仲孙孟,无论你曾许下什么样的承诺,都无法改变你曾经残杀无数紫月百姓的事实!我问你,紫月的豁山城横尸遍地,当初可是你下令屠城?!”
仲孙孟微蹙眉头,一股失落与不被信任的寒凉袭遍全身,“下令之人要肃清的是所有妖族与魔族的百姓……我也是魔族之人,你认为,我会下那样的命令吗?”
玉梨这才恍然明白,紫月豁山城的百姓惨遭屠城之时,仲孙孟应已失去了兵权,那道屠城的命令,应是由韵天太子所下。可是,就算仲孙孟未曾下令屠城,紫月与韵天征战多年,究竟有多少紫月将领的性命折在了仲孙孟那柄血腥的神兵之下,也再不可能数得清了!
玉梨的心中充斥着被欺骗后的羞耻与不甘,“我再问你,当初在忘忧阁,你为何说自己叫公仪骁?!”
仲孙孟垂下双眸,眼中透着无光的黯然,“你要知道,在韵天国,一提到仲孙孟这个名字,没有人不会害怕,他们害怕我的身份,惧怕我身上强大又邪恶的力量,所有人都对我敬而远之,我不希望连你也……”
听到这里,诗妍已然泣不成声,冲过来扑到在仲孙孟身前,“殿下,你所遭受的痛苦,诗妍都明白!殿下想去鬼剡国查清自己的身世,诗妍也明白!诗妍愿永远陪伴殿下左右!在诗妍心里,神族与魔族没有任何两样!诗妍愿助殿下一同解开身世之谜!”
看到诗妍泣如雨下的可怜身影,玉梨回想起二十年前她服毒的那个夜晚,当酒中的剧毒发作,撕咬着她全身的每一条血脉时,她隐约听到诗妍失声叫着她的名字。若不是诗妍用灵力阻断了毒物对她身体的侵蚀,若不是诗妍及时叫来莫依为她逼出体内的剧毒,她根本就不可能活到今日。回想当初从紫月逃到邵将军府的那段时日,玉梨经历了无数个痛苦、自伤、噩梦缠身和无眠的漫漫长夜。是诗妍姐姐的悉心照料与陪伴让她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每当她歇斯底里、眼睁睁地看着天亮的时候,诗妍姐姐总是陪在她身旁与她一起度过每一个无眠的夜晚;当她失控自残的时候,也是诗妍姐姐不厌其烦地为她包扎伤口;每当莫依只身来到邵将军府看望她时,她都会拿起利器,不是去伤莫依,就是去伤自己,也是诗妍姐姐一次次地劝阻和开导,让她放弃了伤人和轻生的念头。直至她终于能够离开邵将军府独自生活,甚至在韵天国都城最奢华的歌舞坊成为了一名让所有的舞姬花魁、大家闺秀甚至是王族女子竞相追捧的尊贵舞师。
而此时此刻,诗妍姐姐最爱的人——仲孙孟却要抛弃他韵天三王子的身份,抛弃诗妍姐姐对他多年的情意带着她离开紫月!玉梨啊玉梨,难道你就忍心抛开一切,背弃自己的救命恩人、背叛自己多年的好姐妹随仲孙孟就此一走了之吗?不觉得这一切来得都很荒谬吗?
眼前,诗妍姐姐就在仲孙孟的怀中痛哭,听着诗妍的哽咽与苦苦哀求,仲孙孟沉默了,那双原本深邃的双瞳笼罩了一层绝望又心灰意冷的灰白。玉梨望着仲孙孟那道黑色的身影,只觉得一切恍若隔世,那道曾经不顾一切守护她的身影似乎已经与她渐行渐远。
是玉梨的出现打破了他们原本注定的姻缘与人生道路吗?仲孙孟,本就是敌国将领,所有紫月百姓憎恨的恶魔,玉梨与他,本就不该在忘忧阁中相遇吗?
也许,一切只是一场幻梦与孽障,本就不应该存在。
玉梨长叹一声,眼中透着刚毅,像是做了有生以来最重大的决定,“想来,我已离开紫月二十五年了,是时候该回来了!”
听到玉梨骤出此言,莫依惊异得半晌说不出话,眸中透着久违的欣喜与感动。
仲孙孟冲至玉梨身前,眼中尽是震惊、无奈与不舍,“玉梨,你可还记得那个神族士兵布下的绝望幻境?是否还记得你在幻境中说过什么?满座衣冠犹胜雪……”
玉梨望着仲孙孟身后伤心欲绝的诗妍姐姐,说道,“是啊,满座衣冠犹胜雪,仲孙孟,你又何尝不是?无论你是公仪骁还是仲孙孟,都不可能改变你是紫月仇敌的事实!”
仲孙孟怅然若失,“玉梨……”
玉梨强迫自己露出一个端庄的笑容,“现在,你该叫我颐佶了。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意味着一切重新开始。”
看着玉梨那抹违心的笑,回想起方才那个幻境,仲孙孟只觉得胸口一阵锥心之痛。
众人沉默半晌,玉梨对莫依说道,“如今仲孙孟身受重伤,若在此时与他较量实属趁人之危。相信紫月早晚有战胜仲孙孟的一日,那一日必定是在战场之上!”
那一刻,仲孙孟只觉得玉梨是如此地高高在上,陌生又遥远。
莫依面露不甘,“哼!这次算他逃过了一劫!”
玉梨转身背对着仲孙孟和诗妍姐姐,下了一道艰难的命令,“莫依将军,我命你放仲孙孟和邵诗妍离开紫月,不得让任何人为难他们!”
“是!”,莫依对众士兵下令,“为仲孙孟和诗妍小姐让路!”
所有的妖族士兵自动分成两队,两队人马之间空出了一条宽阔的大道,直通都城城门。
脑海里反复回忆着这几日的种种,玉梨只觉得一样重要的东西正从她的身体中剥离,心中疼痛无比。
感受着正午刺眼又炽烈的日光,玉梨出神地望着都城郊外那片连绵起伏的山林,不敢去面对仲孙孟的离开。
“一路护送你,只是诗妍的嘱托;一起去鬼剡国,却是我对你的承诺!随我一起离开吧,从此这世上不再有颐佶公主,也不再有仲孙孟!”
仲孙孟,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没有仲孙孟,还会有韵天太子,没有韵天国,还会有鬼剡国的虎视眈眈。身为紫月的长公主,玉梨必须留下来,守护这里的一方百姓!
“玉梨……”
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的呼唤,玉梨似乎听到了来自仲孙孟最后的低声哀求,胸口又是一阵纠结心痛。
可是,既已决定回来,心中又怎能再有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