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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出乎意料

福龙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华夏宾馆里遇见的那个男人般高大槐梧的女人居然是州报赫赫有名的记者徐小恩。说起徐小恩的名字,那些从省到乡镇一级正登山运动员般努力往上攀爬着的大小官员都无有不知的。谁都巴望成为她笔下那些新闻报道中的人民公仆,哪怕只是在报纸上被她轻轻提上一笔。靠了她那么一提就一下子被升了官的已经有好几个了,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她曾为某地区一位州官写过部长篇报告文学,在全国都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被上百家报纸纷纷连载,还改拍成为电视连续剧。一时,那位官员和徐小恩都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也引起了中央一位重要领导的注意。没过多久,州官就被升任为副省长。

福龙再次见到她是在草荡乡经济开发区成立典礼上。乡里为了请到这位沥水籍的大记者,书记马林和宣传委员志原通过好些渠道,动了不少脑筋。典礼开始时间已到,却因为徐小恩还没来,一百多名来宾也都只好跟着一起等待。当穿着一身浅灰色套装、男人般高大槐梧的徐小恩终于出现在会场门口时,像明星一样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只是那番情景福龙未能亲眼看到。福龙赶到乡政府时已是中午快吃饭的时候,上午的仪式还没有结束,他把汽车停在乡政府门口,坐在里面等着。对面镇中心那座新塑起来的雄鹰,是乡干部们花了几万块钱去某全国著名的经济强县考察后取得的重大收获。他们在那里惊讶地发现几乎每个乡镇都有自己的镇雕,就像优秀的商品都有自己的名牌商标。乡领导班子成员于是经过一次又一次地认真研究、讨论,最后决定摹仿县城里的那只展翅欲飞的雄鹰。可是制作好了的雕塑安上去后,老百姓们怎么也不能认同这个耷拉着翅膀呆滞死板的鸟东西,附近那些开门冲着它的店铺都纷纷在门口悬挂了镜子和剪刀避邪。

不远处,桑宝根推了一三轮车的破烂摇摇摆摆地朝乡政府这边过来了。精细酱黑的腿肚子上鼓凸着两团蚯蚓般粗筋,那些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塑料纸、破蛇皮袋和泡沫板使那辆三轮车的体积显得异常庞大。也衬得他那迟缓的动作显得更加有些艰难而又可笑。习惯使人们觉得桑宝根似乎生来就是这模样的,就像小镇每天都该流动着这么一道风景,否则桑宝根便不是桑宝根,草荡镇也不成其为草荡镇了。

三轮车离那乡政府大门口还有点儿路,门房里就立即冲出个中年男人来,口里大声嚷着:“又来了!又来了!”便夺过那三轮车把手往另一方向推。桑宝根一边嘟嘟嘟飞快地骂着,一边在后面死死拖住了车子。中年男人竟然没法在这场争夺中充分显示出自己在年龄和身材上所占的优势,三轮车在后面被他紧紧地绞住了,推动不得半点。便又出来两个穿制服的联防队员。桑宝根瞪眼望着这三个对手,那双鸟眼般幽黑的眼睛里目光充满了执著。等到来宾们从里面出来时,大门口依然是那样整洁、庄严,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被简单地介绍、跟几个重要的领导一一握手,然后各自上车砰砰地关上车门,整个过程都顺着福龙的想像丝毫未加修改地重复了一次。紧接着十多辆小车子浩浩荡荡地朝“红七”农场大酒店驶去。

志原坐在福龙车里。志原透露说乡领导班子最近又将会有一次激动人心的调动,党委书记马林很有可能要调到县委里去当副书记了。志原没有再说下去,可是福龙知道这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冷冷地看了志原一眼说:“我刚才又在大门口看见桑宝根被那管门的和两个联防队员撵走。”志原立即面露厌恶:“那疯子比苍蝇还难缠,老粘在乡政府大门口赶也赶不走。乡政府里每天上面都有人来,要是被领导撞见了你说多不好!谁知道这疯子是真疯还是假疯,要真疯,怎还想到要攒钱买个自行车代替脚力?他买第一辆自行车的时候,草荡上不少人家还买不起呢。他推着那辆车子到乡政府大门口要在那里安营扎寨了,被联防队里的人给夺来扔了;他又去买了一辆来,又被扔;还买,结果这第三辆仍是丧在我们的联防队员的手里。原来以为他这样接连丢了三辆自行车,会死了心的,却没想到居然又买来了一辆三轮车,还鸟枪换成了大炮!”福龙说:“他也是人,总也得跟我们一样有个住的地方。”志原说:“当初我们也考虑过把他安排到乡敬老院里去,可他死也不肯换下那身麻袋爿儿,敬老院里也经常会有领导下来的,要是看到他这模样,你说会给领导留下什么样的印象?乡里每天都有那么多那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谁还有精力再来顾及这疯子的事?真他妈的桑怀仁这该千刀万剐的恶霸地主,死得骨头都早没了,还留下这么个婊子养的祸害人民政府!”

汽车从雷山旁边驶过,那山已成了个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潭,仿佛一个巨大的早已变得空荡荡了的牙床。人们却还不罢休,还在起劲地继续往下开采着,似乎想把整座山延伸在地底下的最细小的根根脚脚也都全部拔起来。福龙和志原都不由得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两个经常跑到里来玩的少年,想起山脚旁的那座娘娘庵。眼前就出现了一道黄墙,接着是一大座看起来还很新的庙宇,便想这该是重新修建起来的娘娘庵了,那个丑陋的小尼姑似乎又拿着把扫帚追送出来,怒气冲冲地站在庵门口破口大骂。文革结束后,无论是志原还是福龙都再未见到过知空和慧清,只听说他们后来带着一双儿女搬迁到后江去了。

午餐照例在觥筹交错中进行了三个多小时。敬酒的时候,福龙看见了徐小恩,徐小恩也认出了他,可是她高傲地不理他。福龙偏过去和她碰杯:“大记者难道忘了华夏宾馆门口那只落汤鸡?”她这才朝他微微笑了笑,点了个头算是招呼,随即又扭过头去跟几个正巴巴地围着她的小官僚说话。吃罢饭,下午的仪式还没有开始,徐小恩便说要先回报社去了。乡领导们不敢强留,急呼乡里的小车司机送她回去,可是她已经坐在了福龙的车里。

好几次,她都扭过头来看着他,可是每次他都紧紧把着那个方向盘,目光直直地看着前面一言不发。她终于忍不住了,说:“你还挺会记恨哪!”福龙仍不吭声。她又说:“你那气量就跟小鸡肚肠差不多大!”汽车从原来的乡政府门口开过的时候,她又扭过头来问福龙:“你知道我外公是谁吗?”福龙恶狠狠地说:“不知道!”徐小恩得意地说:“我外公家解放前可是沥水县第一大地主!”福龙轻蔑地说:“谁不知道当年你外公这份家产是跟一个疯女人成亲换来的!镇上的人也都知道你妈是你外公跟一个丫环私生的,你还有两个了不起的舅舅,一个叫桑祖辉,是在五锄头被枪毙的;另一个也是大名鼎鼎——”刚巧桑宝根又推着那一三轮车破烂摇摇摆摆地从对面过来了,便指着说:“喏——,你小舅来了,要不要停车下去跟他打声招呼?”徐小恩的脸仿佛一下子被开水烫了烫,怒声喝道:“开你的车!”

福龙再要跟她说什么都紧绷着脸不搭理他了。福龙说:“你还挺记恨哪!”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那气量就跟小鸡肚肠差不多。”

她住在省城郊区一个叫“迟桂花”的山庄里。五年前离的婚,前夫原先是她在越剧团里当演员时的老师,婚后不久成了她的武打对手,他们在一次前所未有的鼻青脸肿中一起双双走向法院。车到她家楼下,她往外一钻,摔上车门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倒车准备调头离开的时候,发现她把那块披巾给忘记在车里了,想了想,还是给她送了上去。

“我知道你会替我送上来的。”她得意洋洋地说,破例亲切地给他煮了咖啡。可是两个人没说上几句话气氛又紧张了起来。她说:“我很奇怪,你为什么老是跟我势不两立似的,你没瞧见刚才一起吃饭的那些人对我有多恭敬?”福龙冷笑了一声:“我又不想升官发财,巴结你什么?”徐小恩跟着冷笑说:“别做作了,那么清高,今天中午还会一起过来吃饭?还会给那么多小官僚都一个个地敬酒过去?”福龙一下子吭不出声来,只瞪眼望着面前那杯咖啡。他本来喝不惯这玩意儿,可是这两年来跟人一起喝喝,不知不觉地也慢慢习惯了那苦味,也没再觉得那味儿有什么不好。

从“迟桂花”山庄里出来,在接近风景区的一条马路上,他惊讶地看见小妹和她的好朋友苏梅正站在路边跟一个和尚说话,那和尚偏又是二十多年未见、中午他和志原还刚刚想起过的慧清。

订婚后,小琴总是想方设法地逃避着和未婚夫单独在一起的机会。这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婚约,跑采购的未婚夫在城里跑得多了,对那些男女之间搂搂抱抱早已视为家常便饭。小琴最厌恶的莫过于他那两只手,一旦没了第三个人,便立即会朝她身上青藤般缠绕上来,肆无忌惮地直达要害,而且没完没了。她又不能严词拒绝他,虽然还没有正式结婚,但似乎当了未婚夫的就该有这权利。那天晚上,他睡在她家跟她隔壁的一个房间里。她记得自己睡前明明把门关紧了的,半夜里的时候,不知怎地给他悄悄摸了进来,她当时还没有意识到情形的危险,因为他只对她提出了“摸一摸”的要求。但结果是他完全不顾她的反抗和哀求,粗暴地进入了她的身子。未婚夫在那天晚上表现出来的自私和粗暴使她终身难忘。

更使她难以忍受的是有了这第一次之后,他像一个贪馋的孩子一样,时刻都会有这方面的强烈欲望,那种在别人眼里如胶似漆的相处,对她而言其实只是一次又一次痛苦而又疲倦的折腾。

解除这场婚约跟离婚一样耗得她筋疲力尽,对婚姻越发生出一种厌烦的感觉。却还是不能不结婚——她不能老是跟着娘一起变换着寄居在两个哥哥家里,更不能忍受别人那种既怜悯又鄙视的目光,仿佛她真的嫁不出去了似的。于是再订婚。这回她有意识地选择文弱、瘦小一些的男孩。重新选择的未婚夫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的后代,也同样一脉相承了父辈的这种品性,在她和她家里人面前显得非常殷勤。这老实巴交和殷勤便变成了极好的自卫,使她总也不忍心伤害他跟他家里人。于是到了第三年,怎么说都拖不下去了。使她目瞪口呆的是,新婚第一夜,这个外表看起来那么文弱、忠厚老实的男孩也同样有着令她恐惧的旺盛精力,甚至比她的前任未婚夫还要显得勇猛。要命的是她发现自己下身从未得到湿润过,每次都只会感到疼痛不已,但他不允许她的拒绝,说:“是我老婆就得跟我睡觉!要不花那么多钱娶你干什么?”两个人便在贴满了大红喜字的新房里打起架来,他撕破了她身上所有的衣服,一面镶在衣柜上的镜子被她向他掷过去的一只茶杯砸得粉碎。新婚还未满月,新娘子便跑到她姐姐福英家里去再不肯回来。不知实情的福英以为小两口只是吵了两句嘴,住了一个晚上便劝小琴回家去。她又不愿意再回两个哥哥家里去,接受娘和哥哥他们一再关切地盘问,在搬到苏梅那里的第一个晚上,她就恨恨地对苏梅说:“如果我将来有个女儿,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就要让她亲眼目睹大人们是怎么做爱的,让她知道男人们做爱时该有多么丑陋!”

苏梅其实一直不赞成她结婚,苏梅是个独身主义者,苏梅身上洋溢着都市气息。白皙的苏梅其实并不乏追求者,但她声称早已看透了所有的男人。依据是她喜欢的第一个男孩是她中学里的同学,跟她热恋了整整六年,谁知在一家事业单位里才升了个科长的小官把她给甩了;第二个男人是位有妇之夫,一再跟她许诺过会和她结婚。这个糖果诱惑了她将近三年,直到他老婆即将分娩的消息传到了她耳朵里。她在沥东镇上买了套单身公寓,发誓从此终身不嫁。

两个对男人看法基本上达到了一致的女孩子,在住到一起的第一个晚上就互相倾吐到第二天凌晨即将天亮。那个夜晚使小琴终身难忘,使她终于感到自己完全摆脱了男人,也给她今后的单身生活带来了精神上的极大安慰。她们之间不再仅仅只是过去那种闺中好友关系,更添了那种相依为命同胞手足般的亲情。

福龙在汽车里看见她们的时候,她们也还刚遇上那和尚。和尚从出租车里出来,背着个香囊在她们前面走着,忽然面色腊黄地扶住了边上的一根栏杆,佝偻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师付怎么了?”她们走上去好心地问。念了句“阿弥陀佛”,低声说:“早饭和中饭都没吃,胃有些疼。”苏梅便去旁边小店里买了份牛奶和面包。牛奶是荤的,和尚起初坚决不肯吃。苏梅说:“出家人只要心中有佛,吃什么都无所谓。《少林寺》里的和尚还吃狗肉呢!”和尚经不住劝,便喝下了那牛奶,又吃了几口面包,面色一下子转红润起来。和尚慈眉善目,眉眼里依稀看得出年轻时的英俊和清秀。在跟她们说话时显得跟男孩子一样腼腆,低垂着头,却又不时地偷偷朝她们溜上一眼。

和尚重新打了个的。走时给她们留下了名片。名片上有股很浓的花露水香气,小琴仔细看了一眼,忽然朝那辆已经开远了出租车叫了起来:“原来他就是慈航寺里的住持慧清,怪不得我总觉得眼熟,!”苏梅说:“我也听人说起过他,四岁时就当了和尚。文化大革命时跟一个尼姑结过婚,还生了对儿女,早几年前才重返佛门。”小琴说:“他怎么还会再跑回来当和尚,可见男人也未必喜欢婚姻。”苏梅说:“除了那身袈裟和那句‘阿弥佗佛’外,我刚才觉不出他跟一般人有什么不同。”

她们单位离王母山很近。星期天她们就怀着好奇特意去慈航寺里看他。刚爬上那面山坡,只见十几个小和尚围在寺院外的一棵古树旁摩掌擦拳,比谁爬得最高最快,看见她们过去,一个个都齐刷刷地转过头来,双眼闪闪发亮地望着她们,叽哩哇啦地说着他们自己的家乡话。其中一个被他背后的几个师兄弟嘻嘻哈哈地推了一把,差点撞在苏梅身上。那小和尚的脸一下子涨得绯红,背后则是一片哄笑声。正殿门口有两个妇人坐在那里聊天。侧殿里传来一片混乱的诵经和木鱼声,数十个老妇人聚拢在一块儿念佛。后院里又有几个妇人闲闲地坐在秋阳里或聊天或做着一些手工活儿。慧清握着只手机正从一间僧房里出来,一个肥胖的尼姑婆子拿了只瓷调羹紧跟出来,口里叫着:“刮一刮会好的,刮一刮比吃药还灵光!”

她们被慧清让进了一间客房里。那里面又呆着两个老尼姑,一个坐着,一个仰面躺在床上。躺着的那一个见他们进来,仍然坦坦荡荡地躺在那,一点儿姿势也没有变,跟慧清说话时一双眼睛似睁非睁地望着他,脸上微微带些红晕。慧清说:“我也感冒了,背上只觉得一阵一阵地发寒。”老尼说:“吃两片‘感冒通’会好的!”胖尼姑说:“身上发寒,那是因为痧气,还是刮一背痧好!他怕痛,不听我!”慧清看着床上的老尼问:“现在还痛不痛?”老尼说:“吃了你给我泡的那杯红糖生姜茶要好一些了。”慧清说:“别再着凉了。”便走到外间招呼苏梅和小琴入坐。苏梅趁慧清转过身去替她们泡茶的那会儿,低声问小琴:“这里究竟是和尚还是姑子庙?”小琴笑了笑,跟着压低了声:“是极乐世界。”那胖尼姑一直像个贴身保镖似地站在慧清背后,虎视眈眈地看着她俩,问她们是哪里来的。苏梅骗她是县日报社的记者一起下来采访慧清师父。胖尼姑不晓得记者是几级大的官,但听说是从城里来的,紧绷着的脸面一下子松弛了下来,一双两边的肥肉只挤成了条缝儿的眼睛更是眯成了根线:“你们城里来的记者可要替我们伸伸冤,山脚下的那些居民三天两头来敲诈勒索,说这地皮全是他们村里的,要跟我们收租费,年租费开口就要两万!”慧清说:“寺里哪来那么多钱呢!”胖尼姑又抢过话头——“现在寺里上上下下四五十个人,光是一天伙食费的开支就要好几百块钱,一个月下来都要亏空好几千块钱呢。师父人生得忠厚老实,他们更以为好欺负,弄得我们师父寺里都不敢呆!”小琴说:“这些人就不怕菩萨会惩罚他们么?”慧清冷笑说:“这里的山民眼里哪里还有菩萨?都早已天不怕地不怕了,什么胡作非为的事都敢来了!”胖尼姑又叹息了声:“什么都不相信了,这种人才最拿他们没办法!”正说着,一个上了年纪的香客挑来了十斤小核桃、十斤笋干,另外八斤无花果干和八斤茶叶欲送给慧清。慧清当着苏梅和小琴的面有些不好意思,谦让了一下,那胖尼姑唯恐他再谦让一下,对方就会立即把东西挑回去,忙代慧清一一接过,并都飞快地搬进了内室。

接着又来了几个香客,像都是生意人,让人抬来了两支五十斤重的大蜡烛。慧清赶紧一脸微笑地起身迎出去,胖尼姑也影子般地紧随在后面。一会儿苏梅和小琴在里面隐隐听见胖尼姑低声跟门口的那几个妇人说:“他们答应每人捐五千块钱,另外再做两堂佛事!”可是过了片刻,又见她推门进来诉苦:“又来了几个要钱的,师父被他们纠缠着脱不了身,只好暂时委屈你们会儿了。”便又絮絮地告诉她俩那些小和尚怎样好吃懒做,山民们怎样把那些不中用的老头老太婆硬塞到寺里来做事。苏梅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听说中间还过俗,还生过两个孩子?”胖尼姑眨巴着两只小眼睛问:“你们见到过他老婆知空吗?”小琴问:“他老婆长得怎样?”坐在门口的那几个妇人都笑了起来。胖尼姑夸张地微皱了眉头,说:“天底下也寻不出比她更丑的了,要换了我是男人,脱光了衣服躺在我面前也决不会动心!”两人都觉得这话似乎不该出自一个出家人之口,又在心里暗笑:“你也够丑的了,难道还有比你更丑的?”胖尼姑又说:“师父当年要不是被那些红卫兵硬逼着,就是草荡上相貌数一数二的,师父也不一定会动心。早几十年前说起草荡镇上的章家,这方圆百把里的谁个不知?那对儿女也生得冤枉,头一个是那些红卫兵把他们关在一起硬逼着同床才有的,只是那么一次就有了,中间有整整六年他都没有近过他老婆的身。后来去后江一个农场里干活了,场里的头头们不知怎地也知道了他们房里的事,吓唬师父再不跟他老婆睡一块儿,就要开大会批斗他。师父胆子小,经不起吓,才又有了那老二。谁知老二还未生下来,师父大腿根部就生出了茶盅大的一颗疮,烂了好几个月,险些丢了性命……”

隔壁厅堂里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慧清客客气气地在跟来客们道别。胖尼姑慌忙收了口,嘱小琴和苏梅说:“生疮的事他决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可别跟人说出去。”慧清进来了。小琴说:“正在说你重新出家的事呢!”门口那几个妇人都挤眉弄眼地朝慧清笑着。慧清脸上尴尬了一下,念了句“阿弥陀佛”,说:“这又有什么好说的?”便朝正在饮水机旁给小琴她们续水的胖尼姑瞄了眼,压低了声说:“她刚才都跟你们说了些什么?可别听她胡说八道。”见胖尼姑转过身来,又随即改了口:“那时候我虽然跟知空过在了一起,可我的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佛,只有菩萨。等到第二个孩子出世后,我就跪在佛祖面前,请求佛祖宽恕,再也不敢作孽了。从此我又白天种地,晚上每天都坚持做功课。两个孩子,大的虽然已经能帮上忙,可是不愿意干活,也不肯好好念书,整天跟人游游荡荡不务正业,我没有精力去管教他,他娘又只知道宠;小的还上不来力。一家人就靠那十来亩承包地,我跟他娘都做得累死,地靠我跟他娘两个人起早摸黑地种着,真能把人给累死!到年底给他们书费一交,再把年一过,就没有一个钱多的了。那回回王母山,见慈航寺正在重修,我就想重新回来,可是家里人都痛哭流涕地不肯让我出来。这样又拖了年把,直到那年又坍了塘,紧接着大儿子跟人赌输了好几千块钱,家里几乎天天都有人找上门来讨赌债,晚上功课也做不成,才下定决心一定要脱离这苦海。

“那天刚好是月半,晚上我跟家里人说明天一早我得早点儿起来去毛豆地上肥。夜里看错了钟头,十二点多就起来了。等我心急火燎地施完化肥,想着以后再也不用侍候这些土地了,心里一阵子轻松。这时候也不过凌晨一两点钟,看着那月光,却总以为天已经在亮起来了。一直走到五锄头,离家都好几十里路了,见还是那天色,就在路边的一个草棚里睡了一觉。醒来,再走,一直上了王母山,才听见鸡啼。

“家里人找到慈航寺里来的时候,我早已避开了,又去五台山进修了一年,回来时在火车站碰上了队长。队长说:‘你还活着!你家里人找了你大半年,都以为你已经不在了,道场都给你做过好几次了!’”

一个小贩模样的人拿着叠厚厚的发票进来找主持签字。慧清刚要拔钢笔,冷丁被那胖尼姑一把夺了去。胖尼姑一边用指头醮着口水,一页页地翻着,一边看也不看就在那发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上慧清的法号。想必是刚学会写字,那三个字全是一笔一笔地画上去的。这叠厚厚的发票恰好作了她的习字本,慧清似乎也乐得让她代劳。苏梅看她签完字,又问:“师父后来有没有回家去过?”

慧清摇头说:“出家人早已心如止水,哪里还有这个家字!心眼里就只有佛,只有对党和政府的感激,要是没有党的拔乱反正,恢复宗教信仰自由,只怕现在我还在那十来亩地上受苦受难哪!”

一会儿,胖尼姑趁他跑到门外去接一个打到他手机里的电话时,又压低了声对小琴和苏梅说:“他那两个儿子每个月都要过来好几趟,结婚花的都是他的钱,几十万哪!他老婆倒是只来过两趟,看他铁石心肠的样子,心也死了,也回到那娘娘庵里重新削了发。”苏梅问:“师太也跟慧清师父一样中间也还俗过,后来再重新出家的么?”“你问我?”胖尼姑点着自己的鼻子问,“我是五年前出的家,我老公被一个不要脸的女人粘住了,闹着要跟我离婚,我一气之下就削发当了尼姑。我出家的地方就在对面离这儿不远的一个山坡上,那里过去有个尼姑庵,后来屋顶要翻修了,跟佛协反映,师父说用不着修了,出家人都是一家人,都搬过来跟他们住一块儿好了。”

殿里的钟声忽然响起来了。僧尼们都纷纷换上了黑色的僧衣往那大殿里鱼贯而入,开始做功课。慧清还在电话里为寺院门市部的一批香烛的进价跟人讨价还价着。一个小时后,钟又响了一次,那些刚刚做完功课的僧尼们来不及换下僧衣,都纷纷朝厨房里涌去。钟要是再响一次,这一天也差不多就这么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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