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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他和瑞秋在开往帕瓦蒂的“无畏”号霸舰上醒来,迎面射来闪烁的光芒,他们接下来要换乘巨树之舰“伊戈德拉希尔”向海伯利安星球进发。索尔对他七周大的女儿微笑着。她也回应他一个微笑。

她最后和最初的微笑。

老学者讲完故事,风力运输船的主舱一片寂静。索尔清了清嗓子,从水晶酒杯中喝了口水。在抽屉将就制成的摇篮中,瑞秋继续睡着。风力运输船一路上轻轻摇动,大轮子的隆隆声以及主回转仪的嗡嗡声一直响着,催人入眠。

“我的天哪。”布劳恩·拉米亚轻轻说道。她正想再次开口说点什么,但仅仅是摇摇头,便作罢了。

马丁·塞利纳斯闭上双眼,念道:

想到此,一切仇恨被驱逐散尽,

灵魂恢复了根本的天真,

终于得知那是自娱自乐,

自慰自安,自惊自吓,

它自己的美好愿望就是天意;

尽管每一张面孔都会恼怒,

每一处风源都会咆哮,或每一组,

风箱都会胀破,但她会依然欢喜。

索尔·温特伯问道:“威廉·巴特勒·叶芝?”

塞利纳斯点点头:“《为我女儿的祈祷》。”

“上床前,我想先去甲板上透透气,”领事说,“谁想跟我一起来?”

大家都一起上去了。通道里微风阵阵,很是凉爽。这群人站在后甲板上,看着辘辘驶过的黑漆漆的草之海。头顶的天空就像一只大碗,泼溅出群星,还被流星尾迹划出道道裂痕。船帆和索具吱嘎作响,古老得仿佛人力工具。

“我想,今晚应该派人站岗,”卡萨德上校说,“一人值班放哨,其他人安心睡觉。两小时换一班。”

“我同意,”领事说,“我来值第一班吧。”

“明天早上……”卡萨德开口道。

“快看!”霍伊特神父喊道。

他们顺着他胳膊指着的方向看去。在星群的光辉中,五光十色的火球闪耀着,绿色、紫色、橙色,然后又是绿色——他们四周的大草原被照亮,仿佛无声的闪电划过一般。群星和流星尾迹在这突然的光芒之下,不禁黯然失色。

“爆炸?”神父壮起胆子问道。

“是空战,”卡萨德说,“在月地轨道间。是聚变武器。”他马上从甲板上走了下去。

“巨树。”海特·马斯蒂恩说,他指着爆炸中移动着的一点亮光,那仿佛是漂浮在焰火中的一丝余烬。

卡萨德回来了,拿着动力望远镜,递给众人。

“是驱逐者吗?”拉米亚问,“他们开始入侵了吗?”

“几乎可以肯定,是驱逐者,”卡萨德说,“但我也几乎可以肯定,这只是一次侦察奇袭。你们看见那一团亮光了吗?那是霸主的导弹,被驱逐者的疾行侦察机反爆了。”

望远镜传到了领事手中。现在,闪光看得清清楚楚,火焰的一片扩展云。他可以看见那一个小点,以及至少两架侦察机长长的蓝色尾迹,它们正逃离霸主的追捕。

“我觉得不是……”卡萨德开口道,然后,他顿了一下。船只、风帆、草之海,在反射的光芒下,发着明亮的橙光。

“哦,上帝啊,”霍伊特神父低声说道,“他们击中了巨树之舰。”

领事拿着望远镜扫到左边。火焰发出渐增渐长的光晕,肉眼便能望见,但是在望远镜中,清清楚楚出现了“伊戈德拉希尔”千米长的树干和树枝,但稍纵即逝,因为它熊熊燃烧了起来,长长的火舌舔向空中,密蔽场失效了,氧气剧烈燃烧。橙云舞动,消退了,撤军退守了,树干再一次清晰可见了,那是它最后的时刻,它发着光,就像垂死的火炉中最后一块长长的余烬,四分五裂了。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生还。巨树之舰“伊戈德拉希尔”连带它的船员,以及全体克隆人和半有灵性的尔格驱动器,都死绝了。

领事朝海特·马斯蒂恩转过身,于事无补地把望远镜递给他。“很……很抱歉。”他小声说道。

高大的圣徒没有接望远镜。他本来也在仰头望着天空,现在慢慢低下头,拉上兜帽,一声不吭地走了下去。

巨树之舰的死亡,以最终的爆炸画上了句号。十分钟过去了,不再有闪光惊扰这黑夜,布劳恩·拉米亚开口说道:“你觉得抓住他们了吗?”

“驱逐者吗?”卡萨德说,“很可能没有。侦察机生来就是以速度和防御见长的。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在几光分远的地方了。”

“他们是故意向巨树之舰射击的吗?”塞利纳斯问。诗人的语气听上去非常冷静。

“我觉得不是,”卡萨德说,“只是碰巧选中的目标。”

“选中的目标。”索尔·温特伯重复道。这位学者摇摇头:“我想在日出前好好睡上几小时。”

其他人一个接一个下去了。现在甲板上只剩下卡萨德和领事两人,领事说道:“我应该在哪儿站岗?”

“你可以巡视,”上校说,“从梯子底部的主通道那儿,能看见所有的客舱门,以及通到炊事厨房的入口。到上面检查侧舷舱门和甲板。让灯点着。你有武器吗?”

领事摇摇头。

卡萨德把死亡之杖递了过来:“密光束状态——大约宽半米,射程十米。慎用,除非确信有入侵者。那块厚板滑在前面,就是安全状态。现在开着。”

领事点点头,确信自己的手指头远离射击按钮。

“两小时后我回来跟你换班。”卡萨德说。他查了查自己的通信志。“等我站岗结束,就是黎明了。”卡萨德看着天空,似乎期盼“伊戈德拉希尔”再次现身,继续像萤火虫般飞越长空。然而,那儿只有群星闪耀。东北的地平线上,一团黑暗正在移动,风暴即将来临。

卡萨德摇摇头。“真是糟蹋。”说完便走了下去。

领事站在那里等了片刻,聆听着风儿穿越船帆、索具的吱嘎声,轮子的隆隆声。过了一会儿,他走到栏杆前,盯着黑暗,陷入了无尽的沉思。

草之海上,旭日东升,那景象真是美。领事站在船尾甲板的最高处,欣赏着这一切。在他站完岗后,他打算好好睡上一觉,但是实在睡不着,只好作罢,最后爬上甲板,看着夜幕褪去,白天到来。暴雨前线的低云遮蔽了天空,整个世界被旭日点燃,上下反射着灿烂的金色光辉。风力运输船的船帆、绳索和风化的甲板得到光线短暂的赐福,几分钟后,太阳便被天顶上的云层挡住了,色彩再一次从这世界涌了出来。寒风紧随着黑幕,吹了起来,它们似乎是从笼头山脉的雪峰上吹下来的。现在,笼头山脉似乎只是东北的地平线上一个黑色的污点。

布劳恩·拉米亚和马丁·塞利纳斯一起走到领事所在的船尾甲板,两人手里都拿着一杯咖啡,那肯定是在厨房里煮的。寒风“咻咻”地扑打向索具。布劳恩·拉米亚那一头浓密的卷发被风吹动,仿若黑色祥云。

“早安。”塞利纳斯低声说。他喝着咖啡,但是却眯着眼睛,望着被风吹皱的草之海。

“早上好,”领事应道,他感到颇为讶异,自己一夜没睡,却还是如此警觉,如此精神焕发,“我们现在正逆风而行,不过运输船的时间算得很准,我们肯定会在黄昏前抵达山脉。”

“嗬。”塞利纳斯评论道,鼻子埋在了咖啡杯中。

“昨晚我没睡。”布劳恩·拉米亚说,“我一直在想温特伯的故事。”

“我没觉得……”诗人开口道,然后突然闭上了嘴,温特伯已经走上了甲板,他的小宝宝躺在他胸前的婴儿筐中,朝外张望。

“大家早上好,”温特伯说,环顾四周,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唔,真凉快,是不是?”

“他妈的冷死了,”塞利纳斯说,“到北面时,肯定更加冷。”

“我想我得下去穿件夹克。”拉米亚说,但是她还没动,甲板下便传来一声尖叫。

“血!”

真的,到处都是血。海特·马斯蒂恩的小舱整洁得让人不自在——床没睡过,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旅行箱和其他小箱子都堆在角落里,长袍叠好,放在了椅子上。一切井然有序,除了一塌糊涂的鲜血,大片大片地洒在甲板上、舱壁上、天花板上。六名朝圣者挤在门口,不愿走进去。

“我刚才正要上甲板,”霍伊特神父说,声音相当奇怪,没有任何起伏,“门微微开着。透过门缝,我瞥见了……墙上的血迹。”

“真的是血吗?”马丁·塞利纳斯问。

布劳恩·拉米亚走进房间,摸了摸舱壁上的一大块血污,手指伸到嘴边。“是血。”她四下看了看,接着走到衣柜边,在空空荡荡的架子和衣架上扫了眼,然后走到小小的舷窗边。窗是从里面闩着的。

雷纳·霍伊特的气色看上去比平常更为不佳,他踉踉跄跄地走到一把椅子旁。“他死了吗?”

“见鬼,现在我们还什么都不知道,除了两件事,那就是:一、马斯蒂恩船长不在房间里;二、这里有一大摊血。”拉米亚说。她在自己的裤腿上擦了擦手。“现在,我们得好好把船搜查一遍。”

“正是,”卡萨德上校说,“但如果找不到船长呢?”

布劳恩·拉米亚打开舷窗。新鲜空气驱散了血腥的屠宰场气味,带来了轮子的隆隆声,船下草儿的飒飒声。“如果我们没找到马斯蒂恩船长,”她说,“那我们可以假定,他离开了船,要么是出于自愿,要么就是被谁强迫带走的。”

“可是有血……”霍伊特神父开口。

“血证明不了任何事,”卡萨德帮他结束了这句话,“拉米亚女士说得对。我们不知道马斯蒂恩的血型,也不知道他的基因型。有谁看见或听见什么了吗?”

沉默,除了表示否定的咕哝声。众人摇着头。

马丁·塞利纳斯左右四顾:“你们这些人有没有觉得,这是我们那伯劳好友的杰作呢?”

“我们不知道,”拉米亚厉声说道,“或许,是谁有意想让我们觉得这是伯劳干的呢。”

“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霍伊特说,他仍然在大口喘气。

“不管怎么样,”拉米亚说,“我们先两人一组搜查一下。除了我之外,谁还有武器?”

“我有,”卡萨德上校说,“如果需要,我另外还有好多。”

“我没有。”霍伊特说。

诗人摇摇头。

索尔·温特伯带着他的孩子回到了通道里。现在他再一次朝里面看进来。“我什么都没有。”他说。

“我没有。”领事说。破晓前的两小时,也就是他站岗结束后,他就把死亡之杖还给卡萨德了。

“好吧,”拉米亚说,“神父和我到下甲板搜查。塞利纳斯,你和上校一道,搜查中甲板。温特伯先生,你和领事检查上面的一切。看看有什么不对头的事,或者有没有搏斗的痕迹。”

“有个问题。”塞利纳斯说。

“什么?”

“谁他妈选你做舞会皇后的?”

“我是名私家侦探。”拉米亚说,平视着诗人。

马丁·塞利纳斯耸耸肩:“我们的霍伊特是某个被人遗忘的宗教的神父,但那并不等于说,在他念弥撒的时候,我们就要跪在那儿听他宣讲。”

“好吧,”布劳恩·拉米亚叹息道,“我给你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女人闪电般地挪动了一下,完全是眨眼工夫,领事几乎没有看清她是怎么动的。前一秒她正站在敞开的舱门口,下一秒,她就穿越了半间客舱,只用一只胳膊就把马丁·塞利纳斯举离了甲板。她那巨大的手掐住了诗人的细脖子。“听好,”她说,“不如你就什么也别想,照我说的做,如何?”

“呃,好——”马丁·塞利纳斯挤出了几个字眼。

“很好。”拉米亚冷冷地说,把诗人丢在了甲板上。塞利纳斯踉踉跄跄朝后退了一米,几乎坐在了霍伊特神父身上。

“来了。”卡萨德回来了,带着两把小型神经击昏器。他把其中一把递给温特伯。“你有什么?”卡萨德问拉米亚。

女人把手伸进宽松外衣的口袋,拿出一把古老的手枪。

卡萨德盯着这件古物看了会儿,然后点点头。“跟你的搭档在一起,”他说,“别开枪,除非你断定看到什么东西,并且能肯定那是危险的东西。”

“那东西便是我要射杀的婊子。”塞利纳斯说,还在揉他的脖子。

布劳恩·拉米亚向诗人走了半步。费德曼·卡萨德说:“闭嘴。我们快把这事解决了。”塞利纳斯跟着上校出了客舱。

索尔·温特伯朝领事走去,把手里的击昏器递给他。“我抱着瑞秋,不想拿着这东西。我们上去吧?”

领事接过武器,点点头。

找不到海特·马斯蒂恩,风力运输船里再也没有圣徒的巨树之音的一丝形迹。搜寻了一小时后,大家重又聚在了失踪男人的客舱中。舱里的血看上去变黑了,变干了。

“有没有可能,我们漏掉了什么东西?”霍伊特神父说,“比如秘密通道?或者隐蔽车厢?”

“有可能,”卡萨德说,“但是我用热动侦测器对船彻底清查过。如果船上有什么东西大过老鼠,侦测器就能侦测到。但我什么也没发现。”

“假如你有这些侦测器,”塞利纳斯说,“你他妈干吗还叫我们在船底下,在通道里摸爬滚打了一小时?”

“因为,有一些装备或者衣服,是可以将人隐藏起来的,即使热动搜寻也无济于事。”

“这么说来,我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吧,”霍伊特说,他停顿了一秒钟,一阵明显的痛苦巨浪穿袭了他的身体,“只要有合适的装备或者衣服,马斯蒂恩船长可能正藏在某个秘密车厢里。”

“理论上说得通,但是不可能,”布劳恩·拉米亚说,“我猜……他已经不在船上了。”

“伯劳。”马丁·塞利纳斯的口吻中带着厌恶。这不是一句问句。

“也许吧,”拉米亚说,“上校,你和领事晚上站岗的那四个小时里,你们能确信,你们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吗?”

两人点点头。

“船非常安静,”卡萨德说,“如果有一丁点儿打斗的声音。即使在我上去站岗前,我也会听到的。”

“而我站岗完毕后,也没有睡着,”领事说,“马斯蒂恩的房间就在我的隔壁,但我什么声音也没听到。”

“啊,”塞利纳斯说,“我们已经听到这两位的陈词了,他们在黑夜里拿着武器悄悄走动,然后这位可怜虫就被杀了。他们说自己是无辜的。下个案子!”

“如果马斯蒂恩被杀了,”卡萨德说,“那用的也不可能是死亡之杖。我所知道的现代无声武器,是不可能留下那么多血迹的。我们没有听见枪声——也没有找到弹孔——所以,我认为拉米亚女士的自动手枪也排除了嫌疑。如果这是马斯蒂恩船长的血,那我想,凶器,是一把利器。”

“伯劳便是一把利器。”马丁·塞利纳斯说。

拉米亚走到小堆的行李旁:“争论解决不了问题。来,我们看看马斯蒂恩留下了什么东西。”

霍伊特神父犹犹豫豫地举起一只手:“那是……嗯,私人物件,不是么?我觉得我们无权查看。”

布劳恩·拉米亚抱起双臂:“瞧,神父,如果马斯蒂恩已经死了,那么对他来说,这些东西也无所谓了。如果他仍然活着,看看他的东西,也许会给我们一些主意,让我们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不管是死是活,我们必须找到线索。”

霍伊特将信将疑,但还是点了点头。最终,事实上并没有太多涉及隐私的东西。马斯蒂恩的第一个箱子仅仅装了几件替换的亚麻衣服,还有一本《缪尔的生命之书》。第二个袋子中装着一百包分门别类包着的种子,曾快干处理过,现在正依偎在湿土中。

“不管到什么世界,圣徒们都要种上至少一百棵永恒之树的后代,”领事解释,“种子很少会发芽。但这是一项仪式。”

布劳恩·拉米亚朝大型金属箱走去,箱子安坐在大堆物件的底下。

“别碰那东西!”领事大叫。

“为什么不能碰?”

“那是个莫比斯立方体,”卡萨德上校代领事回答,“围绕在零阻抗的密蔽场中的一个碳-碳壳。”

“然后呢?”拉米亚问,“莫比斯立方体可以将史前古物和其他东西封在里面。它们并不会爆炸,也不会发生其他什么事。”

“当然不会,”领事承认,“但是说不定它里面的东西会爆炸呢。如果真会爆炸,那很可能已经爆炸了。”

“像这么大的一个立方体可以容纳一千吨的受控核弹,只要装在这个盒子里,在点火的一纳秒内也能相安无事。”费德曼·卡萨德补充道。

拉米亚对着箱子怒目而视:“那我们怎么知道里面的东西有没有杀死马斯蒂恩呢?”

卡萨德指着箱子唯一的一条接缝,上面有条微微闪光的绿色饰带。“箱子密封着。一旦启封,如果想要将莫比斯立方体再次激活,那就要将它拿到一个可以产生密蔽场的地方。所以,不管里面有什么,它都没有伤到马斯蒂恩船长。”

“那就没办法弄清楚啦?”拉米亚沉思着。

“我有个很好的推测。”领事说。

其他人盯着他。瑞秋开始哭叫,索尔从育婴包中拿了条取暖带出来。

“记得吗,”领事说,“昨天在边陲,马斯蒂恩先生把立方体里的东西当成救世主来看?他提到这东西的时候,就好像它是个秘密武器,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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