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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难道整个世界是个博物馆?”

“哦,不。我肯定,不同的地方是不同的时代。一切取决于它们搞这些模拟的目的。”

“我不明白。”我们来到了另一个房间,那儿乱七八糟地挤着一堆家具,我坐在窗边的一张雕刻得很奇怪的躺椅上。金色的朦胧夜光仍然点缀着阶梯上方那茶色教堂的尖顶,盘旋纷飞的白鸽映衬在蓝色的天穹下。“在这个伪造的旧地上,是不是生活着数百万人……嗯……赛伯人?”

“我觉得没有,”乔尼说,“住在这里的人的数量,只是这独特的模拟计划所必需的人数。”他看见我仍然不明就里,便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我那时候……就是在这里醒来的,当时我身边有模拟的赛伯人,包括约瑟夫·赛文、克拉克医生、房东太太安娜·安吉列娣、年轻的中尉埃尔顿以及其他几个人,比如意大利小商人、广场对面饭馆以前一直给我们送食物的老板、过路人,就像这类人。顶多也不过二十人。”

“那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很可能……已经被回收了。就像留着辫子的那个人。”

“‘辫子’……”我立刻朝乔尼凝视过去,目光穿过黑漆漆的房间,“他是赛伯人?”

“毫无疑问。你跟我提到了他自毁的情形,如果我必须清除自己,也会用这种方式。”

我的脑子转得飞快。我真是笨透了,真是太孤陋寡闻了:“那么,要杀你的,是其他人工智能喽。”

“似乎如此。”

“为什么?”

乔尼向我比划着:“可能是为了抹掉我的某些记忆,让它跟我的赛伯体一起归西。那些记忆应该是我最近才知道的事情,这个人工智能……或者这些人工智能明白,只要我的系统瘫痪,就能把这些事情毁掉。”

我站起身,来回踱步,最后在窗前停下脚步。现在,黑暗真的沉淀下来了。屋内有灯,但是乔尼没有把它们点上,而我,也挺喜欢这种朦胧的意境。有了这种朦胧,我满耳听到的虚幻之物显得更加虚幻。我朝卧室看去。西边的窗户接纳了最后一丝光线,铺盖发出苍白之光。“你就是死在了这里。”我说。

“是他,”乔尼说,“我不是他。”

“但是你有他的记忆。”

“是忘了大半的梦。其中还有差异。”

“但你知道他的确切感受。”

“我只记得设计师眼中他的感受。”

“跟我说说。”

“什么?”乔尼的皮肤在昏暗中显得很苍白,而他的短短的卷发看上去很黑很黑。

“死是什么样的。重生又是什么样的。”

乔尼开始跟我说,他的声音带着温柔的韵律,真是好听极了,有时候,他会不小心漏出几句古语,古老得我都听不明白,但是比起我们今日说的杂七杂八的语言,那些字眼听上去更为美妙。

他告诉了我,当一个诗人迷上了完美主义,对自己的成果比最刻薄的批评还要苛刻时,他是怎么样的。这些批评是恶毒的,他的作品被摒弃,被嘲笑,被说成是模仿品、愚蠢的东西。他太穷了,没钱娶自己深爱着的女人,他还把仅剩的一点钱借给了身在美国的弟弟,也因此失去了最后的机会,穷困潦倒了……然后,他终于羽化成蝶,展现出璀璨的诗人才华,但一切为时已晚,他已经落入了肺病的魔爪,而那疾病已经掠走了他母亲和他弟弟汤姆的生命。他背井离乡,被送到了意大利,据说是“为了他的健康着想”,然而他自始至终晓得,这意味着他在二十六岁时寂寞痛苦的早逝。他谈起自己的痛楚,那是在看到信上芬妮的字迹之时,他实在是痛苦得不敢打开看看;他谈起年轻画家约瑟夫·赛文的忠诚,这人被“朋友们”选出来作为济慈的旅行伙伴,而这些所谓的“朋友”,却在最后时刻抛弃了这位诗人,他谈起赛文如何照顾这个垂死之人,如何在他弥留的最后几天里陪伴着他。他谈起那晚的咳血,谈起克拉克医生给他放血,嘱咐要他“锻炼和呼吸些新鲜空气”,他谈起最终对于宗教和自身的绝望,导致济慈要求把他碑石的墓志铭刻成“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

从下面传来仅有的昏暗之光,勾勒出高窗的形状。乔尼的声音仿佛浮在了带着黑夜气息的空气中。他谈起从死亡中醒了过来,躺在死时的床上,忠诚的赛文和克拉克医生仍在身边,还谈起他如何记起自己就是诗人约翰·济慈,就好像从一个很快消失的梦中记起了自己的身份,但又一直觉得,自己是其他什么东西!

他谈起这继续下去的幻象,他返回英国,和不再是芬妮的芬妮重聚,以及因此导致的精神崩溃。他谈起自己已经没有了写诗的才能,谈起他越来越远离那些赛伯人伪装的冒名顶替者,谈起他的逃避,以某种类似于紧张性精神分裂症作为逃避,其中夹杂着“幻觉”,他自己真正的人工智能的“幻觉”,对一个十九世纪的诗人来说,技术内核几乎是无法理解的东西,他还谈起幻觉的最终崩溃,以及“济慈计划”最终的荒废。

“事实上,”他说,“整个邪恶的哑谜让我想到了我写过……他写过的一封信中的一段话,那是他患病前写给弟弟乔治的。济慈写道:

有没有高级生命以优美为乐?就像我喜欢看见白鼬的警觉和小鹿的不安,尽管我的这些想法中充满了直觉。虽然街上的口角让我憎恶,但是其中显现出来的劲头是优美的。在高级生命看来,我们的推理或许带着同样的色彩——虽然错误百出,但是它们是优美的——这就是诗所包含的特别的东西。”

“你觉得……济慈计划……是邪恶的?”我问。

“我想,任何骗人的东西都是邪恶的。”

“也许,你还是很像约翰·济慈的,虽然你不愿承认。”

“不。诗人的才能业已不再,我不是他,甚至在最详细的幻觉中也不是。”

我注视着黑屋子中那黑色的形体轮廓。“人工智能知道我们在这儿吗?”

“很可能知道,几乎可以肯定。我去的地方,没有一个是技术内核无法追踪的。但是,我们要摆脱的是环网当局和流氓团伙,不是吗?”

“但是你现在知道那是某个家伙……嗯……是某个智能,是技术内核里的智能想要袭击你,而不是其他什么人。”

“对,但是只是在环网。内核中发生这样的暴力事件是不能容忍的。”

街上传来什么声音。是鸽子,我想。又或许是风卷着垃圾,吹过了鹅卵石。我说:“技术内核对我牵涉到里头会有什么反应?”

“我不知道。”

“当然,这计划应该是个秘密。”

“这是……他们觉得和人类完全无关的事情。”

我摇摇头,这动作在黑暗里实在没啥必要。“重建旧地……又在这重建世界上重建了……多少……人类的人格啊……成为了赛伯人……人工智能残杀人工智能……和人类无关!”我大笑起来,但还是控制住了笑声,“真他妈要命,乔尼。”

“几乎肯定。”

我走到窗前,不去管黑街下面谁会看到我,我摸索着掏出一盒烟。中午在雪流中追逐的过程中,它们被浸湿了,但是我还是点着了一支。“乔尼,早些时候你说这个旧地的模拟极其完整,我说,‘看在上帝的份上,到底是为什么?’然后你好像说了‘也许那正是真相’,这是句俏皮话,还是另有含义?”

“我的意思是说,这也许正是看在上帝的份上。”

“解释解释。”

乔尼在黑暗中叹了口气:“我不太明白济慈计划的确切目的,也不知道其他旧地模拟物的目的,但是我怀疑这是技术内核某个计划的一部分,说起这个计划,要追溯到至少七百标准世纪前,那是一个实现终级智能的计划。”

“终极智能。”我边说,边吐了口烟。“嗯。那么,技术内核是打算要……干什么?……要创造上帝吗?”

“对。”

“为什么?”

“布劳恩,这里没有一个简单的答案。就好像,为什么人类在这一万代人以来,要通过上帝的那无数化身来搜寻他。但是对内核来说,他们的兴趣更多是要寻求更高效和更可靠的方式来掌控……各种变数。”

“但技术内核可以动用自身,动用两百个世界上的万方数据网。”

“虽然如此,他们的预言能力还是……有缺陷的。”

我把烟扔出窗外,看着余烬落入黑夜。微风突然变得很冷,我抱着双臂:“这一切……旧地,重建计划,赛伯人……这一切跟创造终极智能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知道,布劳恩。八个标准世纪前,第一次信息时代之初,一个名叫诺伯特·维纳的人写过一段话:‘上帝会不会跟他所创之物玩一个意味深长的游戏?任何创造者,即使是一个缺乏创见的人,会不会跟他所创之物玩一个意味深长的游戏?’人类曾经跟他们早期的人工智能不得要领地玩过,内核则通过重建计划全力追求。也许终极智能的计划已经大功告成了,所有这些遗物都只是终极创造物或者创造者模拟出来的。这个终极智能,这个人格的动机是内核远远无法理解的,就好像人类无法理解内核一样。”

我开始在黑暗的房间里走动,却不小心把膝盖撞在了矮桌上,我停了下来,站住了。“所有这些都没有告诉我们,到底是谁想杀你。”我说。

“对,没有。”乔尼站起身,他走到远处的墙边。一根火柴舞动着,他点了支蜡烛。我们的影子摇曳在墙上,摇曳在天花板上。

乔尼向我走近,温柔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柔和的灯光给他的卷发和睫毛涂上了黄色的亮彩,在他高高的颧骨和结实的下巴上抹上了亮色。“你怎么这么强壮?”他问。

我盯着他。他的脸靠近我的脸,距离仅仅几寸。我们一样高。“放开。”我说。

他没放开,反而靠了过来,吻了我。他的嘴唇柔软、温存,那一吻仿佛持续了天长地久。他是机器,我想。表面是人,背后是机器。我闭上双眼。他温柔的手摸到了我的脸、我的脖子、我的脑后。

“听我……”我俩分开后那片刻时间,我轻轻说。

乔尼没让我说完。反而把我抱在了怀里,带我来到了另一个房间。大床。柔软的床垫,厚厚的鸭绒被。另一个房间的烛火摇曳舞动,我俩迫不及待地帮对方褪去了衣裳。

那晚,我俩三次云雨,每一次都是缓慢甜蜜的需要,抚触、温暖、贴近,感觉来临时,力度慢慢增加。我记起第二次的时候,我低头看着他;他眼睛闭着,头发松散地披在额前,烛火显现出他白皙胸脯上泛起的红晕,他强壮的手臂和手指令我惊奇,把我抱在了合适的位置。那一刻,他睁开了眼睛,注视着我,也是在那一刻,我看到他眼睛里闪烁着感动和激情的神色。

破晓前的什么时候,我们睡了;我别过脸,慢慢爬开,然后我感觉到他冷冷的手摸到我的臀部,这动作带着呵护,带着不经意,而不是被占有了的感觉。

他们袭击我们时,刚过破晓。有五个人,虽不是卢瑟斯人,但都一身腱子肉,全是男人,一伙人合作得相当好。

我听到的第一声,是套间的门被踹开的声音。我立即从床上翻滚而下,跃到卧室门的一侧,看着他们一个个蹿了进来。看到打头的那人举着击昏器,乔尼坐了起来,开始大叫大嚷。他临睡前穿上了棉短裤,而我则依旧裸着身子。我一丝不挂,而对手穿着衣服,这样开打的话,形势确实对我大为不利。但最大的问题是心理上的。如果你能克服人数上的劣势带来的紧张感,那么,其余的事全是小事一桩。

打头的那人看见了我,但还是打算先将乔尼击昏,他也为这个错误的选择付出了代价。我一跃而去,踢飞了他的武器,同时一拳捶在他左耳后,将他放倒在地。现在,又有两人推推挤挤地进入了房间。这次他俩学乖了,先来对付我。而剩下的两个则向乔尼扑去。

我格挡住一人的四指直刺,继而躲开夺人性命的一脚飞踹,步步退却。我左手边立着个碗柜,最顶上的抽屉一抽便抽了出来,重得很。我扛起它砸了过去,面前的这大块头双手挡着脸,厚厚的木头瞬间四分五裂,由于这本能的反应让他露出了片刻的破绽,我抓住这机会,使出全力向他踢去。坏蛋二号发出一声闷响,仰面倒在了自己搭档的身上。

乔尼在那儿挣扎,一名入侵者抱住了他的脖子,卡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而另一个正按着他的双脚。我蹲下身躲避我的二号攻击者,接住了他的一拳,接着向床对面跃去。抱着乔尼双脚的家伙正一声不吭地朝窗外退去。

有人跳到了我的背上,我一个翻滚,来到床对面,用背把这家伙抵在墙上。这家伙还挺厉害的。他死死抵住,还想勒住我的脖子。那个瞬间他有了大麻烦,那里的肌肉可不是好惹的,我弯起手肘,重重击中他的小腹,闪身离开。卡着乔尼脖子的男人扔下了他,一脚踢向我的肋部,那有板有眼的一击真不是盖的。我承受住了一半力道,感觉到起码有一根肋骨折了,但我旋即俯冲下去,才不考虑优雅不优雅呢,一招猴子偷桃,左手捏碎了这家伙的一个卵蛋。他尖叫一声,不省人事。

我从没有忘记掉在地板上的击昏器,我最后的对手也没有忘记。他急急忙忙转到床的对角,扑倒在地,去抓那触手不及的武器。现在,我明显感觉到肋骨折断处传来的疼痛,但我还是用力举起了大床,连带着床上的乔尼,将它砸在了那家伙的脑袋和肩膀上。

我爬到床底,找回击昏器,走到一个空荡荡的角落里,背靠在墙上。

一个家伙已经掉出了窗外。我们在二楼。打头进来的那家伙还躺在门口。被我踢中的那家伙已经一只脚跪了起来,撑着两个肘子,正粗粗地喘着气。从他嘴巴和下巴上的血来看,我猜有根肋骨扎破了他的肺。大床已经把地板上那家伙的脑袋砸得粉碎。卡乔尼脖子的那家伙蜷缩在窗边,捧着裆部,正在呕吐。我用击昏器让他闭了嘴,然后走到那个被我踢中的家伙身边,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拎了起来。“谁派你来的?”

“去死。”他喷出一嘴带血的唾沫,吐在我的脸上。

“也许待会儿吧,”我说,“再问你一遍,谁派你来的?”我三根手指摆在他的肋部,那里的肋腔似乎凹陷了下去,我在那儿压了一下。

这家伙尖叫了起来,脸色煞白。咳出的血鲜红鲜红的,衬出那惨白的皮肤。

“谁派你来的?”我将四根手指压在他的肋骨上。

“主教!”他挺着身子,试图把我的手抖掉。

“什么主教?”

“卢瑟斯……伯劳神庙……求求你,别……噢,该死……”

“你们想拿他……拿我们怎么办?”

“没啥……噢,天杀的……别!我要医生,求求你!”

“可以。但先回答我。”

“把他击昏,带他……回卢瑟斯……神庙。求你。我不能呼吸了。”

“那我呢?”

“如若抵抗……格杀勿论。”

“好吧,”我说,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拎得更高了,“我们没招谁,也没惹谁。他们干吗要抓他?”

“我不知道。”他高声尖叫。我的一只眼睛一直警觉地盯着套间的门口。击昏器仍旧握在手掌心,就在抓着他头发的手中。“我……不……知……道……”他气喘吁吁,鲜血从他的嘴里大量流出,滴在我的手臂和左胸上。

“你们怎么来的?”

“电磁车……屋顶。”

“从哪儿传送来的?”

“不知道……我对天发誓……是水下的什么城市。车子已设好回去的路……求求你!”

我撕开他的衣服。没有通信志。没有其他武器。他心脏上方的皮肤上刺着一个文身,一个蓝色三叉戟。“你们是打手?”我问。

“嗯……帕瓦蒂兄弟会。”

不在环网内。很可能无从追踪。“你们都是?”

“嗯……求你……帮帮我……噢,该死……求你……”他一下子软软地瘫了下来,差不多不省人事了。

我扔下了他,朝后退了几步,打开击昏光束朝他射去。

乔尼坐了起来,他揉着脖子,盯着我,眼神很奇怪。

“穿好衣服,”我说,“该走了。”

那辆电磁车是一辆古老透明的桅轻观景车,点火盘或者触显上,没有掌纹锁。我们还没越过法国,就已经追赶上晨昏线。乔尼朝下张望着那一片黑暗,他说那是大西洋。现在,偶尔会有灯火在流动城市或者钻探平台上出现,除此之外,唯一的亮光来自群星,以及这无边的游泳池中海下生物群落的亮光。

“我们为什么要乘他们的车子?”乔尼问。

“我想看看他们到底是从哪儿传送来的。”

“他说是卢瑟斯的伯劳神庙。”

“对。我们倒要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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