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尼举起双手,手掌对着我,让我平静:“布劳恩,我不得不这么做。为了我们俩的生存,我必须那么做。”
我握紧拳头:“你这该死的狗娘养的贱货,我干吗需要这直连接口?啊?你这信口雌黄的杂种。”
“不是和内核连接,”乔尼轻声说,“是和我。”
“你?”我的手和拳头微微发颤,我打算砸扁他那容器中克隆出来的脸。“你!”我冷笑道,“你现在是人了,你难道忘了?”
“我知道。但是某些赛伯体的功能仍旧存在。你记得几天前我碰到你的手,带你到数据平面上的事吗?”
我盯着他:“我再也不会去数据平面了。”
“不。我也不会再去了。但是我需要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将大量的数据传送给你。我昨晚带你到渣滓见了个黑市外科医生。她给你植入了一个舒克隆磁盘。”
“为什么?”舒克隆环非常小,不会比我的拇指指甲大,而且那东西非常昂贵。它里面装着不计其数的磁泡存储器,每一个都能容纳近乎无穷比特的信息。舒克隆环是无法通过生物载体访问的,因此可以用来传送机密信息。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携带一个舒克隆环,就能把人工智能人格或者整个行星的数据网带在身上。见鬼,连一只狗也能携带这一切。
“为什么?”我再次问道,我怀疑乔尼,或者乔尼背后的什么势力,是不是在利用我,把我作为送信人。“为什么?”
乔尼靠近了些,他的手包住了我的拳头:“相信我,布劳恩。”
父亲在二十年前打爆了自己的头,此后母亲隐居起来,退却至她那自私的生活中,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现在,这世界里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让我相信乔尼。
但我相信了他。
我松开拳头,抓住了他的手。
“好了,”乔尼说,“快把你的饭吃了,我们得行动起来,干点什么来保全我们的小命了。”
武器和药,是渣滓蜂巢里最容易搞到手的两件东西。我们花光了乔尼最后一点可观的黑市积蓄,买了些武器。
二十二点整,我们两人都穿好了晶须钛聚乙烯的甲胄。乔尼戴着一顶打手的镜式黑色头盔,而我戴着军部额外的控制面具。乔尼的动力手套很大,而且是大红色的。我戴着滤息手套,那东西带着可以夺人性命的小装饰。乔尼拿着一把驱逐者的地狱之鞭,那是从布雷西亚上夺得的战利品,他还在腰上别了根激光棒。我呢,除了父亲的自动手枪,还在回旋腰带上插了一把斯坦-津迷你枪。我可以通过面具控制这把枪,甚至射击时不用动手。
我和乔尼互相看着对方,开怀大笑起来。笑声停止后,我们很长时间都没吭声。
“你确定卢瑟斯的伯劳神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吗?”这是我第三次问,或者第四次。
“我们不能进行远距传输,”乔尼说,“内核只要伪造一个故障,我们就死了。我们甚至不能在这里的底层空间乘电梯。我们得找一条不受监控的楼梯,爬到一百二十层之上。到神庙去的最安全的路,是中央广场的那条笔直的路。”
“对,但是伯劳教会的人会让我们进去吗?”
乔尼耸耸肩,这动作在他的战斗装甲中显得很奇怪。从打手头盔中发出的声音带着金属质感。“现在只有他们能从我们的存活中获利。也只有他们有足够的政治影响力,可以帮我们找到去海伯利安的交通船,并保护我们不受霸主的侵害。”
我拉起面具:“梅伊娜·悦石说未来不会允许飞船飞往海伯利安进行朝圣了。”
镜式黑色的圆顶明智地点点头。“去他妈的梅伊娜·悦石。”我的诗人爱人说。
我深吸了口气,走到小小凹地的开口处,这是我们的洞窟,我们最后的避难所。乔尼走到我身后。装甲摩擦着装甲。“准备好了吗,布劳恩?”
我点点头,把迷你枪转到基点之上,迈步开始离开。
乔尼碰了碰我,拉住了我:“我爱你,布劳恩。”
我点点头,强忍着。我忘记了自己的面具没有合上,他能看见我的泪水。
蜂巢一天二十八小时,时时刻刻醒着;但是遵循着某些传统,第三层是最安静的,也是人烟最稀少的。如果我们去第一层,在高峰时间走人行道,运气也许会好一点。不过如果打手和谋财害命的家伙正等着我们,那么平民的死亡丧钟将会敲得震耳欲聋。
我们花了三个多小时爬到中央广场,没有走楼梯,而是行走在一系列无止境的机修通道中,爬进被遗弃的竖直入口,这些入口在八十年前已经被反对提高机械化和自动化的勒德暴动席卷一空了。最后,我们走上了一条楼梯,上面生的锈比它的金属还多。从楼梯出来,我们进入一条输送走廊,离伯劳神庙只剩下半公里不到的路程了。
“这么不费吹灰之力,我都不敢相信。”我用内部通信器对他耳语。
“他们很可能把人都集中在航空港和私人远距传输器群组中了。”
我们走在这个相当隐蔽的通道里,来到了中央广场,这地方位于第一购物层下方三十米,屋顶下方四百米。现在,伯劳神庙这幢绚丽、随意的建筑已经离我们连半公里路都不到了。不少错过高峰的购物者和慢跑者朝我们瞥来,但很快就走开了。我心里深信不疑,商场的警察都接到了通知,但如果他们立马出现的话,我还是会感到惊讶的。
一帮穿着鲜艳衣服的街头流氓从一个电梯中一哄而散,嘴里大喊大叫。他们身上带着脉冲刀、链条和动力手套。乔尼大吃一惊,他舞起地狱之鞭,朝他们挥去,鞭子发出几十发射击光束。我的迷你枪呼啦啦地在那急速旋转,随着我眼睛的移动从一个瞄准点移到另一个瞄准点。
那七个小混混组成的团伙猛然刹住脚步,举起他们的手,眼睛大睁,朝后退回了电梯,然后离开了。
我看了看乔尼,黑色的镜影朝我回看过来,两人谁都没笑。
我们穿向北部的购物小巷,仅有的几个步行者一溜烟跑到大门敞开的店堂里,现在,我们离神庙的阶梯连一百米都不到了。通过军部的头盔耳机,我能真切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离阶梯还有五十米时,似乎受到传唤,一名侍僧或者神父什么的出现在神庙十米高的大门口,看着我们走近。三十米。如果有人打算中途截击我们,他们应该在这之前就截击了。
我转身对着乔尼,打算说点好笑的话。突然,至少二十束光束以及十多束的射弹立刻击中了我们。钛聚乙烯的外层向外爆裂开来,在反气流的作用下偏转了大部分射弹的能量。之下的镜面反射掉了大多数的杀人光束。大多数。
乔尼在这冲击力之下摔倒了。我单膝跪地,让迷你枪朝激光源瞄准。
蜂巢住宅墙的十楼之上。我的面具突然变暗,甲胄蒸发出反射而出的水汽,迷你枪的声音听上去完全就像是历史全息剧中的某种电锯的声音。十楼之上,一个五米的阳台和墙壁四分五裂,涌出爆炸钢矛的云团,发出一阵刺穿盔甲的声音。
三个沉重无比的刺客从后面击中了我。
我双掌撑地,摔在地上,压制住迷你枪,旋过身来。对方在每一层上都至少有十几个人,他们飞快移动,那是非常考究的格斗之舞。乔尼爬起身,跪在那儿,拿着地狱之鞭开火了,发出一连串的激光束,他仿佛是在彩虹中穿行,敲打着反弹防御。
其中一个跑动着的身影爆裂起火,身后的橱窗成了一摊玻璃液,溅到十五米开外的中央广场上。又有两人出现在平地的栏杆上,我用迷你枪一阵扫射,让他们龟缩了回去。
一架敞开的掠行艇从顶椽降落而下,反重力轮颠簸摇晃,倾斜在路标塔边上。火箭弹猛地冲击在我和乔尼身边的混凝土上。商店正门吐出无数块碎玻璃,将我们淹没。我抬起头看着,眨了两下眼,瞄准,发射。掠行艇朝边上猛地歪去,撞到了电动扶梯,上面还有十几个畏首畏尾的平民。最后,它在一大堆扭曲的金属中打着滚,如军火库般轰然爆炸。我看见八十米下方的蜂巢地面上,有一个购物者在火焰中跳动着。
“左边!”乔尼在密光束的内部通信器中朝我喊。
四个穿着战斗装甲的人用个人升降包从上面落了下来。聚合的变色龙装甲苦苦地跟上不断变化的背景的脚步,但仅仅是把每个人变成了闪耀的万花筒。其中一个来到我迷你枪的扫射范围之内,牵制住我,另外三个朝乔尼跑去。
这家伙冲过来,拿着脉冲刀,犹太风格。我任其撕咬着我的装甲,知道它会刺进我前臂的肌肉里,但我是在争取时间。有了。时机一到,我马上举起戴着手套的手,用那钢硬之边砍死了这家伙,紧接着把迷你枪扫向三个正和乔尼搏斗的家伙。
他们的装甲非常坚硬,我用枪扫得他们节节后退,就像用水管冲洗堆满垃圾的人行道。在我把他们全部打下这一层的突出平台前,只有一个家伙爬起了身。
乔尼又一次摔倒在地。他的部分胸甲不见了,熔化掉了。我闻到焦肉的味道,但没有看到什么致命的伤口。我半蹲着,抱起了他。
“别管我,布劳恩。快跑,上楼梯。”密光通信中断了。
“滚蛋。”我叫道。我用左手抱住他,支撑住他的身体,又让迷你枪有了瞄准的空间。“我还是你付钱找来的保镖。”
他们在蜂巢的两面墙上,在椽上,在我们头顶的购物层上狙击我们。人行道上至少有二十具尸体,其中一半是穿着鲜艳衣服的平民。我左脚装甲上的力量辅助器被碾碎了。挺着那条腿,我笨拙地拉着我们俩,跑完神庙阶梯的最后十米。现在,阶梯上出现了好几个伯劳神父,他们看上去对身边的炮火毫不在意。
“上面!”
我旋过身,瞄准,开火,这些动作瞬间完成,射出一枪后,我听见弹药已经用完。但第二艘掠行艇已经发射出了火箭弹,虽然甫一射出,它就化成了一千片急速飞动、毫无关联的金属和粉身碎骨的血肉。我重重地把乔尼摔在走道上,向他身上趴去,试图用自己的身体盖住他暴露在外的血肉。
火箭弹也同时爆炸了,好几个在空中爆炸,至少有两个击中了我们附近的地面,我和乔尼被轰向了半空,掉在了十五到二十米之下的倾斜走道上。好家伙。一秒钟之前我们还在那儿站过的合金钢筋混凝土人行道,现在被烧焦了,沸腾了,软瘫了,滚到了下面熊熊燃烧的走道上。现在那儿形成了一条自然的城壕,一条天堑,把我们和其他地面军隔开了。
我站起身,一掌掴掉已经无用的迷你枪,开始向上爬,我拉掉身上装甲的无用碎片,双手抱起乔尼。他的头盔被炸飞了,脸上血肉模糊。血正从他装甲的几十条小缝中渗出来,他的右手和左脚已经被炸掉。我转过身,抱着他,沿着伯劳神庙的阶梯,向上爬去。
现在,警报声比比皆是,中央广场的高空中都是安全掠行艇。打手在上层,在煳掉的走道远侧四处寻找掩护。有两个突击员使用升降包降下来,紧紧跟在我身后,向阶梯上爬。我没有转身。每走一步,我必须抬起直挺挺的无力左腿。我背上和两肋已经严重烧伤,到处都是弹片的伤口。
掠行艇呼啸、盘旋,但是没有停在神庙的阶梯上。炮火在中央广场上不停回响。身后传来金属鞋的脚步声,在急速朝我扑来。我费尽力气又迈了三步。上面二十步的地方,不可思议的遥远地方,伯劳主教正站在一百名神庙神父中间。
我又迈了一步,低头看着乔尼。他睁着一只眼,抬头望着我。另一只眼紧紧闭着,满是血污,满是肿胀的组织。“没事的,”我轻轻说,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头盔也不见了,“没事的,我们就要到了。”我又使尽力气迈了一步。
那两个穿着明亮黑色战斗装甲的人拦住了我们的去路。两人带着的面甲都掀了起来,上面一条条偏转痕,两张铁面无情的脸。
“婊子,放下他,也许我们会给你条活路。”
我疲惫不堪地点点头,太累了,再也迈不了一步路,太累了,什么事也不能做,但是我仍旧站在那儿,双手抱着乔尼。他的鲜血滴在洁白的石头上。
“我说,把这狗娘养的放下……”
我射中了他俩。一个正中左眼,一个右眼,我的手藏在乔尼的身体下面,从未举起来过,手里一直握着父亲的自动手枪。
他们倒了下来。我又迈了一步,然后再一步。稍稍喘口气,抬起脚再来一步。
阶梯顶端,穿着黑袍红袍的那群人朝两边分开。门道非常高,也非常暗。我没有回头,但是我能听见背后的喧嚣,我知道中央广场肯定挤满了人。主教陪在我边上,伴着我走入大门,走入那片朦胧。
我把乔尼放在凉爽的平地上,袍子在我俩边上瑟瑟作响。我拉掉自己的装甲,然后扯着乔尼的,那装甲有好几处黏在了他身上。我用仍旧好使的那只手碰了碰他滚烫的脸颊。“对不起……”
乔尼的头微微动了动,他睁开眼睛,举起剩下的那只左手,碰了碰我的脸颊,我的头发,我的脑后。“芬妮……”
我感觉到他在那时死了。我也感觉到他的手摸到神经分流器时涌过的一股电流,随着约翰·济慈曾经拥有的东西和将要拥有的东西猛地进入我,我感觉到这股电流传出的一股白亮暖意;这几乎……几乎就像是两夜前他在我身体内的高潮,那湍流,那悸动,那突然的暖意,那之后的寂静,还带着感情的回响。
我把他慢慢放到地上,任侍僧把他的尸体带走,把它带到外面,给人群看,给当局看,给等着想知道结果的人看。
我任他们带走了我。
我在伯劳神庙的疗养所里待了两星期。烧伤治愈,疤痕除去,异金属剔除,皮肤移植完毕,肌肉重新长好,神经再次编缀。而我依旧伤痛不止。
所有人都对我没了兴趣,除了伯劳神父。内核确信乔尼已死,他在内核中的踪迹已无处可寻,他的赛伯体也死了。
当局记下了我的笔录,吊销了我的执照,尽全力把事情摆平了。环网新闻报道说,渣滓的一层蜂巢的黑帮发生了火并,搅到了中央广场里。有好几名黑帮成员和无辜的旁观者死于非命,其中还包括警察。
一周前,消息传来,说霸主允许“伊戈德拉希尔”载着朝圣者到海伯利安附近的战区去。我用神庙里的远距传输器传送至复兴之矢,然后花了一小时时间,在那独自翻寻档案。
文件是通过真空挤压保存着的,所以我没法碰触到它们。笔迹是乔尼的;我以前见过他写的字。由于年岁久远,纸张泛黄,脆弱不堪。我找到了两段文字。第一段写道:
白天消逝了,甜蜜的一切已失去!
甜嗓,甜唇,酥胸,纤纤十指,
热烈的呼吸,温柔的低音,耳语,
明眸,美好的体态,柔软的腰肢!
凋谢了,鲜花初绽的全部魅力,
凋谢了,我眼睛见过的美的景色,
凋谢了,我双臂抱过的美的形体,
凋谢了,轻声,温馨,纯洁,快乐——
这一切在黄昏不合时宜地消退,
当黄昏,节日的黄昏,爱情的良夜
正开始细密地编织昏暗的经纬
以便用香幔遮住隐蔽的欢悦;
但今天我已把爱的弥撒书读遍,
他见我斋戒祈祷,会让我安眠。
第二段文字的笔迹非常狂野,那纸张也更为粗糙,似乎是匆匆忙忙在记事本上潦草写就的:
这生命之手,温暖能干,诚挚欲攫取,
但若身处冰冷寂静之坟茔,这冰手仍欲去,
白天多寒瘆,梦夜多凄苦,
汝欲汝心血不流,
甘愿让我红色血脉再次流,
汝内心平静我能见,我把你紧紧拥在手。
我怀孕了。我想乔尼是知道的,但我不太确定。
我怀了两次。一次是怀了乔尼的孩子,另一次是在舒克隆环中怀上了他的记忆。我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是否有意要联系起来。孩子还有几个月才会生下来,而几天之后,我就会去面见伯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