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逐渐减速,小心地飞入预定地点,降落在距离沙滩不远一处突露的岩石上。风暴越过我们刮向南方,但断断续续的闪电和前行的小岛发出的光芒依然令地平线清晰可辨。我们面前,矗立在小山上的首站璀璨夺目,却并没有隐没头顶的星光。这里的空气更为温暖,我在微风中捕捉到一丝果园的馨息。叠好霍鹰飞毯后,我们赶快穿上小丑服。迈克把他的激光笔和珠宝塞进松垮的衣兜里。
“那是拿来干什么的?”我边问,边和他一起将背包和霍鹰飞毯在一块巨大的圆石下藏好。
“这些东西吗?”迈克问道,手指勾着一根复兴项链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要是我们看上了什么好东西,这就是用来讨价还价的钱币嘛。”
“好东西?”
“好东西,”迈克重复道,“女人的青睐。那对于疲惫的航员来说多么惬意。祝你找到小妞,老弟。”
“噢。”我说着,整了整我的面具和傻不拉叽的帽子。铃铛在黑暗中发出轻柔的声响。
“快来,”迈克说,“不然就会错过晚会了。”我点头跟着他,谨慎地穿行在乱石和灌木丛中,直奔等待着我们的灯光,铃儿叮当响。
我坐在阳光下等待。我并不完全明白我在等什么。清晨的阳光从希莉坟茔的白石上反射而来,我感觉到温暖正在背上聚集。
那是希莉的……坟茔?
空中无半点浮云。我昂起头眯眼看向天空,那架势,就好像能够看见“洛杉矶”号,还能透过明亮的空气看见新完成的一排远距传输器。但我不能。在内心,我有几分知道它们还没有升起。还有几分知道,舰船和远距传输器何时会完成横越天顶最后的工程。但我也不想再考虑这些了。
希莉,我所做的一切正确么?
风乍起,猛然传来旗杆上三角旗猎猎作响的声音。我感觉到等待的人群正焦躁不安,虽然我没有真正看到。为我们的第七次重逢而登陆之后,我第一次感到心里充满了哀痛。不,不是哀痛,还不是哀痛,而是长着尖牙利齿的悲苦,如果我任由它扩大,它就会蔓延为凄伤。多年来我一直默默对希莉说话,心里思量着一些问题,希望能在以后和她讨论,突然间残酷的现实击中了我,我们永远不可能再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了。我心中的空虚逐渐加剧。
我应该任由这一切发生吗,希莉?
没有回答,除了人群越来越大的嘟囔。几分钟之内,他们会把我依然健在的小儿子东尼尔送过来,或者派他的女儿莉拉和她弟弟上山,催促我赶快行事。我扔掉那一直咀嚼的一枝柳草。地平线上有一点点阴影。可能是云。也有可能是最先归来的岛屿,在直觉和春天北风的指引下,徙回它们的故地——宽广的赤道浅海一带。不过这和我无关。
希莉,我所做的一切正确么?
没有答案,时光荏苒。
有时候,我觉得希莉实在是太无知了,这让我感到很不自在。
她对我生活中那些远离她的部分一无所知。她会问起这些,但有时候,我觉得她也许根本不在意答案是什么。我花上好几个小时向她解释我们神行舰背后蕴含的美丽物理法则,但她似乎从来都没有听懂过。有一次,我十分耐心地向她详细解释了古老的种舰和“洛杉矶”号之间的区别,之后她竟然问了一句话,令我大吃一惊。她问:“既然你们仅仅花一百三十天就抵达了,为什么我们的祖先却要在船上待上整整八十年,才到了茂伊约呢?”她根本一点都没懂。
希莉对于历史毫无概念,她对于历史的所知实在是少得可怜。她看待霸主和世界网的角度就跟一个小孩对待一个快乐而蠢到极点的童话王国差不多。如此漠不关心,经常让我几近崩溃。
希莉知道大流亡早期的事情,至少知道那些牵涉到茂伊约和殖民者的部分,她偶尔会冒出一两句滑稽的旧日琐事或措辞,但她完全不明了大流亡后的现实。至于嘉登、驱逐者、复兴和卢瑟斯这种名词,对她来说是毫无意义。如果我说起萨姆德·布列维或者贺瑞斯·格列侬高将军,她一点联想、一点反应都没有。无动于衷。
我最后一次见到希莉的时候,她已经整整七十标准岁了。七十岁的她依然没到外星旅行过,没有用过超光仪,没有尝过除葡萄酒以外的酒精饮料,没有接入过移情手术,没有进过远距传送门,没有吸过大麻烟,没有接受过基因修裁,没有插入过刺激模拟,没有受过任何正式教育,没有接受过RNA医疗,没有听说过禅灵教或伯劳教会,更没有乘坐过任何飞行工具,除了她家里的老古董桅轻式掠行艇。
除我之外,希莉从没和别人做过爱。至少她是这么说的。我也相信。
希莉曾经带我去和海豚说话,那是我们的第一次重逢,当时是在群岛上。
我们早早起来观赏破晓的风景。树屋顶层是个完美的地方,从那里能望见东方苍灰的天空逐渐蜕变为清晨。高空卷云逐渐泛出涟漪,当旭日从平坦的地平线飘升而起,大海都仿佛熔化了。
“我们去游泳吧。”希莉说。从远方地表传来的光线覆满她的皮肤,将她四米长的影子横洒在平台之上。
“我太累了,”我说,“等会儿吧。”昨晚我们都没睡觉,一直躺着说话、做爱、聊天,再次做爱。在清晨的刺眼阳光的照射下,我有点空虚,并隐隐觉得有些恶心。我感觉到脚下岛屿在微微移动,这让我有些眩晕,就像酒鬼感受到的失重。
“不要,我们现在就去。”希莉说着,抓住我的手,拉我往前走。我满心烦躁,但懒得跟她理论。希莉二十六岁,在这第一次重逢时比我大了七岁,但是她冲动的举止总让我想起仅仅十个月前,我从节日晚会抱回的花季少女希莉。她纯真无邪的聪慧笑容还跟原来一样。她不耐烦的时候,绿色的双眼总是闪耀着如剑的目光。她赤褐色的头发也没有改变,又长又密。但是她的身体已经发育成熟,完全出落成一个女人应有的完美体形。她的双乳依然高耸丰满,几乎和青春期女子的一样,上缘有几点雀斑,白皙肌肤透明得隐约可以看见交织的微蓝色静脉。但是不知怎的,我觉得它们和以前大为不同。她大为不同了。
“你要跟我一起走,还是想坐在这儿发呆?”希莉问。我们走到最下层甲板时,她已经脱下了长袖外套。我们的小船还在码头上拴着呢。在我们头上,小岛的树帆已经展开,准备接受清晨的微风。过去几天里,我们每次下水时,希莉总要坚持穿着泳衣。而现在她什么都没穿,乳头在凉风中微微挺立。
“我们不会追不上小岛吧?”我问她,抬头眯眼看着呼啦作响的树帆。早些天,我们总要等到中午赤道无风的时候才下水,那时小岛会在水中停滞不前,大海则会变成一面闪闪发光的镜子。而现在,三角帆藤蔓已经开始扯紧,厚重的叶子鼓满了风。
“别发傻了,”希莉说,“我们随时都可以抓住一条龙骨根,然后跟着它回来,要不然也可以抓一条捕食藤须。快来吧。”她扔给我一个滤息面具,然后把自己的那个戴上了。透明的膜层让她的脸看起来油光可鉴。她从脱下的长袖外套中拿出一个厚厚的大金属牌,牢牢系在脖子上。那块金属在她肤色的映衬下显得极其暗淡,让人看了不太舒服。
“那是什么?”我问。
希莉没有揭开滤息面具回答我。她将通信线在脖子上系好,然后把耳塞递给我。她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翻译芯片,”她说,“我还以为你对这种小玩意儿都无所不知呢,梅闰。谁下水慢谁就是海参。”她一只手握着双乳之间的芯片,一步步走下了小岛。她绷直脚尖踢着水花,潜入深处,我看到她臀部苍白柔滑的曲线。数秒之内她就成了深水里一个白色的小点。我套上自己的面具,紧紧按着通信线,踏入了水中。
俯望小岛底部,它就像是投下水晶般光芒的天穹里一颗暗淡的污点。我十分小心地避开粗壮的捕食藤须,尽管希莉已经充分向我展示,它们所吞噬的,只是那些浮游生物,跟废弃舞厅之中散射阳光的灰尘一般大小。除此之外,它们对体积略大一点点的东西根本毫无兴趣。龙骨根则像几百米长、长满节瘤的钟乳石,直插入紫色的深海。
小岛在移动。我能看见那些拖在后面的卷须微弱的纤维性颤动。在我头顶上方十米处,一股尾波反射着阳光。突然,面罩的凝胶像周围的海水一样紧紧包裹了我,我顿时感觉快要窒息了,然后我放松了些,空气又自由地流进了我的肺部。
“再潜深一点,梅闰。”希莉的声音传来。我眨了眨眼睛——一个慢动作眨眼,面罩随着我的眼睛自动调整了一下位置——然后我看见二十米之下的希莉,正抓着一条龙骨根,不费吹灰之力追逐着更冷更深的洋流,那些连光线也无法穿透的洋流。我联想到身下数千米深的海水和那里可能会出现的东西,那里是未知的地界,人类殖民者尚未一探究竟的地方。想到黑暗和深海,我的阴囊不由自主地缩紧了。
“快下来。”希莉的声音在我听来就像是昆虫在嗡嗡叫。我转身,踢着水。这里的浮力没有旧地海洋的浮力大,但是要潜到那么深还是要花费一番力气。面罩帮我减轻了深度和氮气给大脑带来的不适,但我的皮肤和耳朵还是能够感受到压力。最后我停止了踢水,抓住一条龙骨根,笨拙地把自己拉向希莉所在的深处。
我们在晦暗的光线中并排漂流着。在这里,希莉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幽灵,她的长发缭绕,仿佛一团暗酒红色的祥云,身体上苍白的条纹在蓝绿色的光线中闪闪发光。水面看起来遥不可及。尾波的V字形扩得更开,数十条藤须都一齐漂起来,这意味着小岛现在航速加快了,漫无目的地向其他捕食区域游移,驶往遥远的水域。
“我们这是要去……”我小声地说道。
“嘘。”希莉说。她摆弄着大金属牌。我于是听到了一些声音:尖啸、颤音、呼哨、猫的呼噜,还有回荡的哭声。深海突然间充满了奇异的音乐。
“老天爷。”我说,希莉已经将我们的通信线连接上了翻译器,这个词变成了无意义的呼哨和嘟嘟声,被放了出来。
“你好!”她呼唤道,经过翻译的问候从发射器中传出,四处回荡;一阵高频的鸟叫逐渐变频至超声波。“你好!”她又喊了一声。
过了几分钟,一群海豚游过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它们在我们身边翻滚,大得出奇,大得惊人,光滑的皮肤在摇曳不定的光辉下看起来非常强健。有一条大海豚朝我们游近,距我们不足一米远,最后转了个身,白色的腹部弯曲着绕过我们,活像一堵墙。它游过的时候,我看到那深色的眼珠旋转着打量着我。它宽阔的尾鳍卷起一股强有力的漩涡,我被这个动物的力量震慑住了。
“你好。”希莉说,但这个飞速游动的家伙已经消失在模糊的远方,现在唯有突如其来的寂静。希莉手指一点,关掉了翻译器。“想和它们说说话吗?”她问我。
“当然。”其实我有些犹疑。在三个多世纪的努力之后,人和海洋哺乳动物之间依然不可能进行真正像样的对话。迈克曾经告诉我,旧地的这两群遗孤间的思维模式有相当大的不同,两者的共同之处寥寥可数。一个大流亡前的专家曾经撰文说,如果想和海豚或者小鲸说话,那么结果就跟和一个一岁大的人类婴儿说话差不多,徒劳无益。双方似乎都享受着交流,内容也好像是对话,但双方都不可能对对方有更深的了解。希莉又把翻译芯片打开了。“你好。”我说。
天地沉默了一分钟之后,我们的耳塞都嗡嗡作响,海洋回荡着震颤的啼泣。
遥远/没有尾鳍/问候的声调?/电流脉冲/围绕我/好玩?
“这是什么鬼玩意儿?”我冲希莉问道,翻译器又颤出了我的问题。希莉躲在她的滤息面具后,吃吃地笑着。
我又试了试:“你好!这是来自……嗯……地表的问候。你好吗?”
那只大型的雄海豚……我觉得它应该是雄性……转了个弯像鱼雷一样冲向我们。它一路摇摆着拍水而来,尽管那天早上我记得戴上了脚蹼,它的速度依然是我最快速度的十倍。霎时间,我以为它是要过来撞翻我们,于是我蜷起双腿,紧紧抓着龙骨根。然后它从我们身边游过,浮到水面上呼吸去了,而希莉和我则被它汹涌的尾波和高频叫声搅得七荤八素。
没有尾鳍/也不能吃/不游泳/不玩/不好玩。
希莉关掉翻译器,游近了一点。她轻轻抓着我的肩膀,而我用右手握着龙骨根。我们在温暖的海流中漂流,我的双腿挨着她的。一群小小的深红色斗鱼在我们头顶上摇动,海豚深色的身影转着圈,越游越远了。
“够了吗?”她问。她的手掌平贴在我的胸膛。
“再试一次。”我说。希莉点点头,又将芯片扭开。洋流拂过,又把我们推到了一起。她双臂滑过,抱住我的身体。
“你们为什么要放牧群岛?”我向那群在粼粼波光中绕圈的宽吻海豚问道,“你们和小岛在一起能得到什么好处?”
现在有声音/老歌/深水/不是大声音/不是鲨鱼/老歌/新歌。
希莉的身体完全贴在我身上了。她的左臂紧紧环抱着我。“大声音是指鲸。”她轻声说。她的头发呈扇形丝丝散开。她的右手往下移动,好像对自己摸到的东西感到奇怪。
“你们想念大声音吗?”我向那些阴影问道。没有回音。希莉双腿滑过,夹住我的臀部。水面像一个大碗,扣在距离我们头顶四十米的地方,光线在里面搅拌。
“旧地海洋的哪一点最令你们怀念?”我问。我的左手将希莉拉得更近,顺着她背部的曲线滑下,她臀部翘起,迎接我手掌的抚触,我紧紧拥着她。在那些转圈的海豚眼里,我们看起来一定像是个单一的生物。希莉略略上浮,紧靠着我,我们融为了一体。
翻译芯片的线缠在了一起,在希莉的肩膀上方漂流翻滚。我伸手想关掉它,但是中途停了手,因为突然间,耳中嗡嗡地响起我问题的答案。
怀念鲨鱼/怀念鲨鱼/怀念鲨鱼/怀念鲨鱼/鲨鱼/鲨鱼/鲨鱼。
我关上芯片,摇摇头。我没懂。我没懂的事情太多了。我闭上眼,和希莉一起顺着洋流和我们身体的节律,轻轻地动着。海豚游到我们附近,它们呼唤的韵律带着古老挽歌那哀恸、缓慢的颤音。
希莉和我走下山冈,赶在第二天日出之前回到节庆现场。整整一个昼夜,我们都在山坡上漫步,在亭台与身着桔黄色丝袍的陌生人一同进餐,一起在希瑞海冰冷的水域中洗浴,永不停歇的音乐直传到接踵而至的无尽的岛屿队列,我们随之翩翩起舞。我们饿了。我在日落时分醒来,发现希莉不见了。随后,在茂伊约的明月升起之前,她回来了。她告诉我说父母已经和朋友一道乘慢速船屋外出,那会花上好几天时间。他们将家用掠行艇留在了首站。现在我们每天的生活就是从一个舞会到另一个舞会,从一处篝火到另一处篝火,然后回到城市中心。我们计划飞到西部,去菲瓦荣附近她家的庄园。
时间很晚了,不过首站广场依然有不少饮酒狂欢者。我非常愉快。当时我才十九岁,正在热恋,而茂伊约零点九三的重力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我随时都可以飞起来,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们在一个小摊前停下买了油炸面团和两杯黑咖啡。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我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船员?”
“嘘,我的朋友梅闰。先把你可怜的早餐解决掉。等到了别墅,我就能做一顿可口的饭菜,结束我们的斋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