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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探访小林顿

半夜里下了雨,早晨起来雾气蒙蒙——一半是霜,一半是细雨——临时的小溪横穿过我们的小径——从高地上潺潺而下。我的脚全湿了;我心境不好,情绪低落,这种心情恰好适于做这类最不愉快的事。

我们从厨房过道进去,到达了农舍,想弄清楚希思克利夫先生是不是真不在家,因为我对他自己肯定的话是不大相信的。

约瑟夫好像是独自坐在一种极乐世界里,在一炉熊熊燃烧的火边;他旁边的桌子上有一杯麦酒,里面竖着大块的烤麦饼;他嘴里衔着他那黑而短的烟斗。

凯瑟琳跑到炉边取暖。我就问他,主人在不在家?

我问的话很久,但一直未有人回应,我以为这老人已经有点聋了,便更大声地又说了一遍。

“没——有!”他咆哮着,或者说这声音简直像从他鼻子里发出来的,“没——有!你从哪儿来,就滚回哪儿去。”

“约瑟夫!”从里屋传来的一个抱怨的声音跟我同时叫起来,“我要叫你几次呀?现在只剩一点红灰烬啦。约瑟夫!马上来。”

他挺带劲地喷烟,对着炉栅呆望着,表明他根本听不见这个请求。管家和哈顿都没有看见,大概一个有事出去了,另一个忙他的事儿。我们听出是林顿的声音,便进去了。

“啊,我希望你死在阁楼上,活活饿死!”这孩子说,听见我们走进来,还以为是他那个玩忽职守的听差呢。

他发现弄错了,就马上停住了,这时他的表姐一下子向他奔去。

“是你吗,林顿小姐?”他说,从他靠着的大椅子扶手上抬起头来,“别——别亲我;弄得我喘不过气来了。天呀!爸爸说你会来的,”他继续说,在凯瑟琳拥抱以后稍稍定下心来;这时她站在旁边,显出很后悔的样子。“请你关上门,可以吗?你们把门开着啦;那些——那些可恶的东西不肯给火添煤。真冷!”

我搅动一下那些余烬,自己去提来一桶煤。病人抱怨着煤灰飘满他一身;可是他咳嗽没完,看来像是在发烧生病,所以我也没有斥责他的脾气。

“喂,林顿,”等他皱着的眉头展开时,凯瑟琳喃喃地说,“你喜欢看见我吗?我对你能做点什么呢?”

“你为什么前些日子不来呢?”他问,“你应该来的,不必写信。写这些长信把我烦死啦。我宁可跟你谈谈。可我现在连谈话也受不了,什么事都做不成。不知道泽拉上哪儿去了!你能不能走两步(望着我)到厨房里去看看吗?”

我给他做了些事,他连一声谢都没有,也就不愿再按他的指示跑来跑去了,我回答说:“除了约瑟夫,没有人在那儿。”

“我要喝水,”他心急火燎地叫着,转过身去,“自从爸爸一走,泽拉就常常到吉默顿去逛,真倒霉!我不得不下来到这儿待着——我在楼上不管怎么叫,他们总是故意听不见到。”

“你父亲照顾你尽心吗,希思克利夫少爷?”我问,看出凯瑟琳的友好的表示遭受了挫折。

“照顾?至少他叫他们照顾得太过分了,”他叫喊,“那些坏蛋!你知道吗,林顿小姐,那个野蛮的哈顿还笑我哩!我恨他!真的,我恨他们所有的人:尽是些讨厌的家伙。”

凯茜开始找水;她在食橱里发现一瓶水,就倒满一大杯,端过来。他叫她从桌子上一个瓶子里倒出一匙葡萄酒;他喝了一点儿后,显得平静些了,并且说她待人很和气。

“你喜欢看见我吗?”她重复她以前的问话,很高兴地看出他脸上稍稍有一点儿微笑的神气了。

“是的,我喜欢,听见像你讲话的这种声音是怪新鲜的事!”他回答,“可是我苦恼过,因为你不肯来。爸爸赌咒说是由于我的缘故,他骂我是一个可怜的、阴阳怪气的,不值一钱的东西,又说你瞧不起我;还说如果他处在我的地位,这时他就会比你父亲更像是田庄的主人了。可你不是瞧不起我吧,是吗,小姐——?”

“我希望愿意你叫我凯瑟琳,或是凯茜,”我的小姐打断他的话,“瞧不起你?不!除了爸爸和埃伦,我爱你超过爱任何活着的人。不过,我不爱希思克利夫先生;等他回来,我就不敢来了。他要走开好多天吗?”

“没有好多天,”林顿回答,“可是自从猎季英国制有狩猎法,规定对各种猎物有禁猎期,以保护其繁殖。开始,他常常到荒原去;当他不在的时候你可以陪我一两个钟头,答应我你一定要来。我想我一定不会跟你发脾气的,你是不会惹我生气的,而且你总是想帮助我的,不是吗?”

“是的,”凯瑟琳说,抚着他的柔软的长发,“只要我能得到爸爸的允许,我就把我一半的时间全用来陪你。漂亮的林顿!我但愿你是我的弟弟。”

“那你就会喜欢我像喜欢你父亲一样了吗?”他说,比刚才愉快些了,“可是爸爸说,如果你是我的妻子,你就会爱我胜过爱他、爱全世界,所以我宁愿你是我的妻子。”

“不,我永远不会爱任何人胜过爱爸爸。”她严肃地回嘴,“有时候人们恨他们的妻子,可是不恨他们的兄弟姊妹,如果你是弟弟,你就可以跟我们住在一起,爸爸就会跟喜欢我一样的喜欢你。”

林顿否认人们会恨他们的妻子;可是凯茜肯定他们会这样,并且,一时聪明,举出他自己的父亲对她姑姑的反感为例。我想止住她那毫不思索的饶舌,但止不住她,她把她所知道的全倒出来了。希思克利夫少爷大为恼火,说她的叙述全是假的。

“爸爸告诉我的,爸爸不说假话。”她唐突地说。

“我的爸爸看不起你爸爸,”林顿大叫,“他骂他是一个鬼鬼祟祟的呆子。”

“你爸爸是一个恶毒的人,”凯瑟琳反骂起来,“你竟敢重复他所说的话,这是非常可恶的。他一定是很恶毒,才会使伊莎贝拉姑姑离开了他。”

“她并不是离开他,”那男孩子说,“你不要反驳我。”

“她是。”我的小姐嚷道。

“好,我也告诉你点事吧!”林顿说,“你的母亲恨你的父亲,怎么样吧。”

“啊!”凯瑟琳大叫,愤怒得说不下去了。

“而且她爱我的父亲。”他又说。

“你这说谎的小家伙!我现在恨你啦!”她喘息着,她的脸因为激动变得通红。

“她是的!她是的!”林顿叫着,陷到他的椅子里头,他的头往后仰着来欣赏站在他背后的那个辩论家的激动神气。

“住嘴,希思克利夫少爷!”我说,“我想猜那也是你父亲编出来的故事。”

“不是!你住嘴!”他回答,“她是的,她是的,凯瑟琳!她是的,她是的!”

凯茜管不住自己了,把林顿的椅子猛然一推,这一下使他倒在一只扶手上。他立刻来了一阵窒息的咳嗽,很快地结束了他的胜利。他咳得这么久,连我都吓住了。至于他表姐呢,拼命大哭,被她所惹的祸吓坏了;虽然她并没说什么。我扶着他,直等到他咳嗽咳够了。然后他把我推开,默默地垂下了头。凯瑟琳也止住了她的悲泣,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庄严地望着火。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希思克利夫少爷?”等了十分钟,我问道。

“我希望她也尝尝我所受的滋味,”他回答,“可恶的、残忍的东西!哈顿从来没有碰过我;他从来没有打过我。今天我才好一点儿,就——”他的声音消失在呜咽中了。

“我并没有打你呀!”凯茜嘟囔着,咬住她的嘴唇,以防感情再一次爆发。

他又是唉声叹气,又是哼哼叽叽,好像是难受得要命,就这样折腾一刻钟,这显然是故意让他表姐难过,因为他每次一听到她发出哽咽的抽泣,他就在他的抑扬顿挫声调中重新添点痛苦与悲哀。

“我很抱歉我伤了你,林顿,”她终于说了,给折磨得受不住了,“可是那样轻轻一推,我就不会受伤,我也没想到你会。你伤得不厉害吧,是吗,林顿?别让我回家去还想着我伤害了你。理睬我吧!跟我说话呀。”

“我不能跟你说话,”他嘟囔着,“你把我弄伤了,我会整夜醒着,咳得喘不过气来。要是你有这病,你就知道这滋味啦;可是我在受罪的时候,你只顾舒舒服服地睡觉,没有一个人在我身边。我倒想要是你度过那些可怕的长夜,你会觉得怎么样!”他因为怜悯自己,开始大哭起来。

“既然你有度过可怕的长夜的习惯,”我说,“那就不是小姐破坏了你的安宁啦;她要是不来,你也还是这样。不管怎样,她不会再来打搅你啦;也许我们离开了你,你就会安静些了。”

“我一定得走吗?”凯瑟琳忧愁地俯下身对着他问道,“你愿意我走吗?林顿?”

“你不能改变你所做的事,”他急躁地回答,躲着她,“除非你把事情改变得更糟,把我气得发烧。”

“好吧,那么,我一定得走啦。”她又重复说。

“至少,让我一个人待在这儿,”他说,“跟你说谈话,我受不了。”

她踌躇不去,我好说歹说地劝她走,她就是不听。可是既然他不抬头,也不说话,她终于向门口走去,我也跟着。我们被一声尖叫召回来了。林顿从他的椅子上滑到炉前石板上,躺在那里扭来扭去,就像一个任性的死缠人的孩子在撒赖,故意要尽可能发出悲哀和受折磨的样子。他的举动使我看透他的性格,立刻看出要迁就他,那才傻哩。我的同伴可不这样想:她害怕地跑回去,跪下来,又叫,又安慰又哀求,直到他没了劲,安静了下来,决不是因为看她难过而懊悔才安静的。

“我来把他抱到高背长靠椅上,”我说,“他爱怎么滚就怎么滚。我们不能留在这儿看守他。我希望你满意了,凯茜小姐,因为你不是能对他有益的人;他的健康情况也不是由于对你的依恋而搞成这样的。现在,好了,他就在那儿!走吧,等到他知道,眼前没有人理睬他的胡闹,他也就安安静静地躺着了。”

她把一个靠垫枕在他的头下,又给他一点儿水喝。他不肯喝水,又在靠垫上不舒服地翻来覆去,好像那是块石头或是块木头似的。她试着把它放得更舒服些。

“我可不要那个,”他说,“不够高。”

凯瑟琳又拿来一个靠垫加在上面。

“太高啦。”这个惹人厌的东西咕噜着。

“那么我该怎么弄呢?”她绝望地问道。

他靠在她身上,因为她半跪在长椅旁,他就把她的肩膀当做一种倚靠了。

“不,那不成,”我说,“你枕着靠垫就可以知足了,希思克利夫少爷。小姐已经在你身上浪费太多的时间啦,我们连五分钟也不能多待了。”

“不,不,我们可以多待一会儿!”凯茜回答,“现在他好了,也不心烦了。他在开始想到,如果我认为是我的来访才使他病重的话,那我今晚肯定会比他过得还要难受。那么我也就不敢再来了。说实话吧,林顿——要是我弄痛了你,我就不能来啦。”

“你一定要来,来医治我,”他回答,“你应该来,因为你弄痛了我:你知道你把我弄痛得很厉害!你进来时我并没有像现在这样病得厉害——是吧?”

“可是你又哭又闹把你自己弄病了的——可不是我,”他的表姐说,“不管怎样,现在我们要做朋友了。而且你需要我:你有时也希望看见我,是真的吗?”

“我已经告诉了你我愿意,”他不耐烦地回答说,“坐在长椅子上,让我靠着你的膝。妈妈总是那样的,整个下午都那样。静静地坐着,别说话:可要是你能唱歌也可以唱个歌;或者你可以说一首又长又好又有趣的歌谣——你答应过教我的;或者讲个故事。不过,我情愿来首歌谣!开始吧。”

凯瑟琳背诵她所能记住的最长的一首。这件事使他俩都很愉快。林顿又要再来一个,完了又再来一个,丝毫不顾我拼命反对。这样他们一直搞到钟打了十二点,我们听见哈顿在院子里,他回来吃中饭了。

“明天,凯瑟琳,明天你来吗?”小希思克利夫问,在她勉强站起来时拉着她的衣服。

“不,”我回答,“后天也不。”她可显然给了一个不同的答复,因为在她俯身向他耳语时,他的前额就开朗了起来。

“你明天不能来,记住,小姐!”当我们走出这所房子时我就说,“你不是做梦吧,是不是?”

她微笑。

“啊,我要特别小心,”我继续说,“我要把那把锁修好,你就没路溜走啦。”

“我能爬墙,”她笑着说,“田庄不是监牢,埃伦,你也不是我的看守。再说,我快十七岁啦,我是一个女人。我担保如果林顿由我来照应,他的身体会很快好起来。我比他大,你知道,也聪明点,孩子气少些,不是吗?稍微来点甜言蜜语,他就会听我的了。当他好好的时候,他是个漂亮的小宝贝哩。如果他是我家里人,我要把他当个宝贝。我们永远不吵架,等我们彼此熟悉了,我们还会吵吗?你不喜欢他吗,埃伦?”

“喜欢他!”我大叫,“一个勉强挣扎到十几岁的、脾气坏透的小病人。幸亏,如希思克利夫所料,他是活不到二十岁的。真的,我怀疑他还能不能看见春天。无论什么时候他死了,对他的家庭都算不得是个损失。对我们来说,总算运气好,因为他父亲把他带走了。对待他越和气,他就越麻烦、越自私。我很高兴你没有要他做你丈夫的机会,凯瑟琳小姐。”

我的同伴听着这段话时,变得很严肃。这样不经意地谈到他的死,伤了她的感情。

“他比我小,”沉思半晌之后,她答道,“他应该活得很长,他要——他一定得活得跟我一样长久。现在他和才到北方来时一样强壮,这点我敢肯定。他只是受了一点儿凉,就跟爸爸一样,你说爸爸会好起来的,那他为什么不能呢?”

“好啦,好啦,”我叫着,“反正我们用不着给自己找麻烦;你听着,小姐——记住,我说话可是算数的——如果你打算再去呼啸山庄,有我陪着也好,没有我陪着也好,我就告诉林顿先生;除非他准许,不然你和你表弟的亲密关系绝不能再恢复。”

“已经恢复了。”凯茜执拗地咕噜着。

“那么就一定不能继续。”我说。

“我们走着瞧吧。”这是她的回答,她就骑马疾驰而去,丢下我在后面辛辛苦苦地赶着。

我们俩在午饭之前到了家。我的主人还以为我们是在花园里溜达哩,因此没要我们解释不在家的原因。我一进门,就赶忙换掉我那湿透了的鞋袜;可是在山庄坐了这么久可惹出了祸。第二天早上我起不来了,有三个星期之久,我不能执行我的职务:这个灾难是那时期以前从未经历过的,而且感谢上帝,自那以后也没有过。

我的小女主人表现得如天使一般,来侍候我,让我寂寞中打起精神来。天天关在屋子里,弄得我意气消沉。对于一个忙碌好动的人,真感到无聊极了。可是和人家相比,我简直没什么理由可抱怨的。凯瑟琳一离开林顿先生的屋子,就出现在我的床边。她白天的时间全分给我们两个人了;没有一分钟是玩掉的:吃饭、读书和游戏她都不放在心上,真是位难得的、讨人喜的护士。在她这么爱她的父亲时,还能这么关心我,她必然是有颗热情的心。我说过她一天的时间全分给我们两个人了;但是主人休息得很早,我通常在六点钟以后也不需要什么,这一来晚上就是她自己的了。

可怜的东西!我从来没认真想过,吃过茶点以后,她自己去做什么了。虽然她探头和我道晚安的时候,我常常看到她的脸蛋鲜艳的色彩,她的纤细的手指也略微泛红。而我没想到这颜色是因为冒着严寒骑马过荒原而来,却认为是因为在书房烤火的缘故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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