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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真情告白(2)

这些话伤透了我的心,可是,我又能做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呢?也许我本该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可是,由于这样伤害了他的感情而让我感到后悔,这种心情如此强烈地折磨着我,使我情不自禁地想在被我伤害的地方,为他抹上点止痛的药膏。

“我爱你,真的,”我说,“比以前更爱你,可是我绝不该流露这种感情,更不能纵容这种感情。这是我最后一次不得不向你表白。”

“最后一次,简!什么!要是你依旧爱我,你认为你可以跟我生活在一起,每天看见我,却和我保持着冷淡和疏远吗?”

“不,先生,那是我肯定做不到的。所以我看只有一条路可走。但是我一说出来你准会发火。”

“哦,说出来吧!即使我发火,你也有哭哭啼啼这一招呀。”

“罗切斯特先生,我必须离开你。”

“多长时间,简?离开几分钟,让你去梳理一下有点乱的头发,去洗一洗有点发烧的脸,是吗?”

“我得离开阿黛尔和桑菲尔德。我必须永远离开你,我必须在陌生人和陌生的环境中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那当然。我告诉过你,你应该这样,离开阿黛尔和桑菲尔德。至于要离开我,我可根本不会理睬这样的疯话。你的意思是说你必须成为我的一部分。至于新的生活,那完全是应该的。你还要成为我的妻子,我还是个没有结婚的人嘛。你将成为名副其实的罗切斯特太太。我将永远只和你厮守在一起,白头到老。你将住到法国南部的一个地方,我在那儿的地中海岸边有一幢粉刷得雪白的别墅。你将在那儿过一种幸福、安全和无忧无虑的生活。绝不用担心我会引诱你误入歧途——让你做我的情妇。你为什么要摇头?简,你得通情达理,否则的话,我可真的又要发火了。”

他的嗓音和手都在发抖,他那大大的鼻孔又扩大了,他的眼睛在冒火,可是我还是大着胆子说道:

“先生,你的妻子还活着,这是你今天早上自己都承认的事实。要是我像你希望的那样和你在一起生活,那我就真的成了你的情妇了。不这么说就是诡辩——就是撒谎。”

“简,我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你忘了这点了。我没有多大的耐性,我不是个冷静而不易动火的人。可怜可怜我吧,也可怜可怜你自己吧。你伸出手指来切切我的脉,看它跳得多厉害——你可要小心啊!”

他捋起袖子,朝我伸来手腕,他的脸颊和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一切都使我感到痛苦。用他最深恶痛绝的拒绝来惹得他如此激动,是够狠心的,可是让步呢,又绝对不可能。我做了人们在被赶到穷途末路的时候,出自本能会做的事——向高于凡人的神明求助。我不由自主地脱口喊出:“上帝啊,帮帮我吧!”

“我真是个傻瓜!”罗切斯特先生突然大声叫了起来,“我一个劲儿跟她说我没有结婚,却又不向她解释为什么。我忘了她对那个女人的性格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我跟那门该死的婚事的有关情况。哦,如果简知道了我的全部情况后,我敢肯定,她准会同意我的想法的。来,简妮特,把你的手放到我的手里——让我像看到你一样地摸到你,证实你是在我的身边——然后我就能用几句话来对你说明这件事情的真相。你能听我说吗?”

“能,先生。只要你愿意,听上几个小时都行。”

“我只要几分钟就够了。简,你有没有听说过或者知道我并不是我们家的长子,我还有一个哥哥?”

“我记得费尔法克斯太太有一次跟我说起过。”

“那你有没有听她说我父亲是个爱财如命的人?”

“我曾经从她的话里领会到这个意思。”

“是啊,简,正因为他是这么个人,他决意要使家产保持完整。分割他的田产,把一部分分给我,这是他不能容忍的,他想在死后把全部家产都留给我的哥哥罗兰,但是他也不愿让他的另一个儿子成为穷人。那就必须给我找一家富有的人家结亲。他很快就给我找到了一个对象。他的老朋友梅森先生是西印度群岛的种植园主和商人。他确信他的财产又多又可靠。而且他作过调查,知道梅森先生有一儿一女,还从梅森先生那儿探听到,他可以而且愿意给女儿一笔三万英镑的财产,这就足够了。我一离开大学,就给送到了牙买加,去娶一个已经定好亲的新娘。

我父亲没有提到她的钱财,只告诉我说梅森小姐是西班牙城出名的美人,这倒并非假话。我发现她确实是个漂亮的女人,像布兰奇·英格拉姆那种类型的,高高的,黑黑的,举止颇为庄重。她家的人很希望抓住我,因为我出身名门。她也这样希望的。他们让她衣着华丽地在舞会上跟我见面。这样一来,我很少能单独见到她,和她个别交谈就更少了。她千方百计讨好我,拼命显示她的美貌和才情来讨我的喜欢。她那个社交圈里的男人似乎都爱慕她,嫉妒我。我受到了迷惑和刺激,激起了劲头,我的感官也兴奋了起来。由于幼稚无知、缺乏经验,我自以为爱上了她。社交场里发疯似的竞争、青年人的好色、鲁莽和盲目,会使一个人什么蠢事都干得出来。她的亲戚们怂恿我,竞争者们刺激我,她又引诱我,使得我几乎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稀里糊涂地结了婚。哦,我一想起自己的这个举动就看不起自己!——一种发自内心的蔑视自己的痛苦就会控制着我。我从来没有爱过她,从来没有敬重过她,甚至也从来没有了解过她。我简直拿不准在她的天性里是否还有一点儿美德存在。无论从她的心灵上,或者是举止中,我都既看不到谦逊,也看不到仁慈;既看不到坦率,也看不到文雅——可我竟和她结了婚——我真是个又蠢、又贱、又瞎的大傻瓜!要不是傻到这种程度,我也许早就……不过还是让我记住现在我是在跟谁说话吧。

“我从来没有见过新娘的母亲,我原以为她已经去世。度过蜜月后,我才知道自己猜错了。她母亲原来发了疯,给关在一座疯人院里。她另外还有一个弟弟,完全是个哑巴和白痴。你见到过的那个弟弟(我虽然厌恶她的所有亲属,对他却恨不起来,因为在他那弱智的心灵中还有几分爱,一方面,他对他那个可恶的姐姐一直很关心,另一方面他曾像一条狗似的对我依恋),说不定有一天也会变成她那个样子。而我的父亲和我的哥哥罗兰,对这些情况全都一清二楚,可是他们一心只想着那三万英镑,而且合谋来坑害我。

“这一发现令人极度厌恶,可是,除了他们隐瞒真相欺骗我这一点外,我本来是不想拿这些来怪罪我妻子的。甚至当我发现彼此的性格格格不入,她的志趣令我反感,她的心灵庸俗、猥琐、狭窄,奇怪的确,我怎么也不能把她引导不到任何高一点的层次,任何宽一点的境界。我发现我简直不可能舒畅地跟她在一起度过一个晚上,甚至是白天的一个小时,我们之间根本无法进行亲切的交谈,因为不管我谈起什么话题,立刻就会从她那儿听到既粗俗又陈腐、既乖戾又愚蠢的回答——当我看出我永远不会有一个平静安定的家,因为没有一个仆人受得了她那不时蛮横无理的发脾气,受得了她那些荒唐、矛盾、苛刻的命令——甚至当这一切都暴露出来时,我还是竭力克制住自己,我避免责备,少作规劝,我竭力暗自吞咽我的后悔和憎恨,把深深的反感压在心底。

“简,我不想拿那些讨厌的繁琐事来烦扰你了,几句要紧的话就可以把我要说的话说清楚。我跟楼上那个女人一起生活了四年,不到四年她就已经折磨得我够苦了。她的坏脾气以可怕的速度滋长着,发展着。她的邪恶迅猛地增长着。它们如此强烈,以致只有用残酷的手段才能控制得住,可我不愿用它。她的智力低得像侏儒——而怪癖却大得像巨人!她的怪癖给我带来多么可怕的厄运啊!伯莎·梅森——一个跟声名狼藉的母亲同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女儿——硬拖着我经历了所有种种丢人现眼的痛苦和烦恼,那是一个娶了荒淫放纵、酗酒的妻子的男人必然会经历的种种痛苦和烦恼。

“在这期间,我的哥哥死了,在四年将尽时,我的父亲也去世了。这时,我是够富有的了,可我在另一方面又贫苦得可怕。一个我所见过的最粗野、最下流、最堕落的生命,跟我的生命牢牢地拴在一起,还被法律和社会称为我的一部分。而我却没有任何办法用合法的手续摆脱它,因为当时医生已经诊断出,我的妻子疯了——她的恣意妄为已经使疯病的胚芽过早地长了起来——简,你好像不喜欢听我的讲述,你看起来像是病了——要我把余下的事儿留着改天再讲吗?”

“不,先生,现在就把它讲完吧。我同情你——我由衷地同情你。”

“同情,简,从某些人那儿来的同情是一种侮辱的、伤人的礼物,完全有理由把它扔回到送它来的人脸上。那是一种无情的,自私的心灵所固有的同情,那是听到不幸时,一种带着对不幸者盲目的轻视,又混杂着难受的自负心理。可是那不是你的同情,简。此时此刻,你满脸流露的——你双眼涌溢的——使你心潮起伏的——让你的手在我的手里发抖的,绝不是那种感情。你的同情,我亲爱的,是爱情的受磨难的母亲,它的痛苦,是神圣的恋情临产时的阵痛。我要它,简,让它的女儿顺利降生吧——我正张开双臂等着拥抱她呢。”

“好了,先生,你接着讲吧,你发现她疯了以后怎么办呢?”

“简,我当时接近了绝望的边缘,只是因为还有一点点自尊心,我才没有坠入那深渊。在世人的眼里,毫无疑问,我已蒙上了肮脏的耻辱。可是我决心要在自己的眼里保持清白——永远不受她那些秽行的玷污,要与她那缺损的心灵断绝联系。可是,社会还是把我的名字、我这个人跟她联系在一起。我还是每天得看到她,每天要听到她的声音,她气息中的一些什么(呸!)依然混杂在我呼吸的空气中。而且,我还不得不记住我曾经是她的丈夫——这个回忆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都使我感到有种说不出来的厌恶。更可悲的是,我知道,只要她还活着,我就不可能另娶一个更好的妻子。而且,她虽然比我大五岁(她家的人和我的父亲甚至在她的年龄上也对我撒了谎),可能会活得跟我一样长久,因为她身体的结实程度抵得上她脑子的贫弱。因此,在我二十六岁那年,我就已经对生活感到绝望了。

“一天夜里,我被她的叫喊声惊醒了——(自从医生宣布她疯了以后,她自然就给关了起来)——那是西印度群岛一个热得似火在燃烧的夜晚,热带风暴来临之前常有的情况。我在床上睡不着,便起来打开窗户。空气简直像硫黄的蒸汽——哪儿都找不到一点儿令人神清气爽的气息。蚊子嗡嗡叫着往屋子里飞,绕着房间沉闷地叫着。我听到远处的大海发出像地震似的沉闷的轰鸣——乌云已布满大海的上空。月亮又大又红,像一颗滚烫的炮弹,正在向波涛中沉落——把她血红的最后一瞥,投向那让暴风雨震撼得发抖的世界。我浑身受到眼前的气氛和景象的刺激,耳朵里灌满了那个疯子的尖声咒骂,其中时不时夹带着我的名字,用的是恶魔般切齿仇恨的腔调和不堪入耳的语言!——就连最不知廉耻的娼妓,也没有用过她那样下流污秽的语言。尽管隔着两间屋子,但每一个字我都听得一清二楚——西印度群岛房屋单薄的隔墙,根本挡不住她那狼嗥般的吼叫!

“‘这种生活,’最后我说道,‘简直是地狱!这种空气,这些声音,就是那无底深渊里的空气!只要我能办到,我就有权利摆脱这种生活。在这种境遇里遭受的种种痛苦,都将离我而去,伴随着拖累我灵魂的这一沉重的躯壳,我并不害怕那班狂热信徒们心目中永恒不灭的地狱之火,来世的任何境遇绝不会比现世的这种境遇更糟的了——让我摆脱它,回到上帝那儿去吧!’

“我一边说着一边。在一个箱子跟前跪下,把它打开,里面有两颗子弹上膛的手枪。我打算开枪自杀。可是这一念头只在我心中一闪而过,因为我毕竟没有愚蠢到那个地步,那种想开枪自杀的想法和彻底绝望的心理危机,一转眼就过去了。

“一阵从欧洲越洋过来的清风吹开了的窗户。暴风雨突然而至,大雨滂沱,电闪雷鸣,空气变得纯净了。就在那时,我心中形成了并作出了一个决定。当我漫步在湿漉漉的花园中那滴水的橘子树下,穿行在湿透的石榴树和菠萝树之间时;当热带灿烂的黎明在我周围燃烧起来时——我这样盘算着,简——你听着,在当时真的是所罗门式的智慧使得我安下心来,并且给我指出了该走的正确道路。

“从欧洲吹来的那阵可爱的风一直在变得清新了的树叶间低语,大西洋正在自由舒畅地纵情呼啸。我那久已干枯而焦裂的心,听到这种声音变得舒展开来,充满了沸腾的热血——我的生命祈盼更新,我的灵魂渴望清醇的甘露。我看到希望复活了,感到了再生的可能。透过花园尽头一个花枝交错的拱门,我眺望着大海——比天空还蓝的大海。欧洲大陆就在海的那一边,光明的前景就这样展现在我的面前:

“‘去吧,’希望说,‘再到欧洲去生活,那儿谁也不知你有一个被玷污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你身上缚有怎样一个肮脏的累赘。你可以把疯女人带到英国去,把她关进桑菲尔德,加以妥善的照料和防范。然后,你就可以爱上哪儿旅行,就去哪儿,可以随心所愿地重新和别人结合。那个女人如此任性地使你长期经受痛苦,如此玷污了你的名字,如此糟蹋了你的名声,如此摧残了你的青春,她不是你的妻子,你也不是她的丈夫。只要留心让她得到她那种情况下所需的照料,你就算已经做了上帝和人道所要求你做的一切。让她的身份,她和你的关系都埋葬在遗忘之中吧。你不要把它们告诉给任何活人。把她安顿在舒适和安全的环境中,用保守秘密来掩盖住她的丑行,然后离开她。’

“我完全照着这个主意行事。我父亲和哥哥没有把我的婚事通知我们的亲友,因为就在我把成亲的事通知给他们的第一封信里,就加上了个迫切的要求,要他们为这事保守秘密。当时,我已经开始意识到到这门亲事的后果是极为可憎的,根据那一家人的性格和体质,我看出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可怕的未来。没过多久,我父亲给我挑选的这个妻子的种种丢人的丑行,导致连他本人也羞于承认她是他的儿媳了。他不但不愿公开这层关系,而且变得像我一样,急于要把它隐瞒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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