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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希斯克利夫归来(1)

对于一个隐士的生活这倒是一个陶然忘机的开始!四个星期受疾病的折磨,辗转反侧,备受煎熬!唉,这萧瑟的凉风,严寒的北国天空,难以通行的道路,慢腾腾的乡下大夫!还有,唉,看不见活人的面容,还有,比什么都糟的是肯尼思可怕的暗示,他告诉我不到春天别想出门!

希思克利夫先生刚刚来探望过我。大概在七天以前他送我一对松鸡——这个季节的最后两只猎物。这个坏蛋!我这场病,他可不是毫无罪责的,我本来非常想把这告诉他。可是,哎呀!这个人真够慈悲,好心好意在我的病床旁边整整一个钟点。谈了一些别的题目,而不谈药片、药水、药膏治疗之类的内容,我又能怎么可以得罪他呢?

现在倒正是一段舒适的休养时期。我身子还很虚弱,看不了书,但是我觉得我仿佛能够享受点什么有趣的东西了。为什么不把迪恩太太叫上来讲完她的故事呢?我还能记得她所讲到的主要情节。是的,我记得她的男主角跑掉了,而且三年杳无音讯;而女主角结婚了。我这就拉铃。她看见我已经能够愉快地聊天,一定会高兴的。

迪恩太太来了。

“还要等二十分钟才吃药哩,先生。”她开始说。

“去吧,去它的吧!”我回答,“我才不想要——”

“大夫说你必须服药粉了。”

“我诚心诚意地感谢!别打扰我。过来,坐在这儿。不要碰那一排苦药瓶。把你的毛线活从口袋里拿出来——那就行了——现在接着讲希思克利夫先生的历史吧,从你打住的地方讲到现在。他是不是在欧洲大陆上完成他的教育,成了一名绅士回来了呢?或是他在大学里得到了一份学生助学金当时在剑桥大学和都柏林的三一学院,学生可以获得学院的助学金念书。本书作者的父亲就曾在1802年11月1日获得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的助学金。念了书呢?还是逃到美国去,在他的第二故乡参加战争而获得了名望指参加1783年结束的美国独立战争。?还是就在英国公路上发了横财指拦路抢劫。?”

“也许这些职业他都干过一点儿,洛克伍德先生,可是我说不出他究竟干了什么。我以前说过,我不知道他怎么搞到钱的!我也不明白他用什么方法把他本来沉入野蛮无知的心灵救出来的。不过,要是你觉得解闷,不会烦扰你,我就要用我自己的方式讲下去了。你今天早晨觉得好点了吗?”

“好多了。”

“这可是个好消息。”

我带着凯瑟琳小姐一起到了画眉田庄。在沮丧伤怀当中令人欣慰的是她的举止好多了,这简直是我意想不到的。看来她喜爱林顿先生已经过了头,甚至对他的妹妹,她也表现出十分亲热。当然,他们两个对她的舒适也非常关怀。这并不是这根刺条子弯下身去俯就那两棵忍冬,而是忍冬拥抱这根刺条子。其中也没有什么互相让步迁就的事,一个站得笔直,其他的人就都得顺从。人要是既遭不到反对又遭不到冷淡,谁又能乱使坏性子发脾气呢?

我看出埃德加先生非常害怕惹她生气。他把这种惧怕掩藏起来不让她知道;可是当她有什么作威作福的吩咐时,他如果一听见我厉声应对,或是看见别的仆人的脸色阴沉时,他就会不高兴地皱起眉头来,而他为了自己的事从来不沉下脸的。他曾经再三严厉地叮嘱我,不得不懂规矩;他肯定地说,上帝给他一把小刀戳他一下,也抵不上看见他的夫人烦恼时那么揪心。

为了不让一位仁慈的主人难过,我学会了容忍。而且,不像以前那样火暴。有半年时间,这火药像沙土一样地摆在那儿并没引爆,因为没有火凑近来使它爆炸。凯瑟琳时不时地也有阴郁和沉默的时候,她的丈夫总是默默地同情她以表示关心尊重。他认为这是由于她得了致命的大病所引起的体质上的变化,因为她以前从来没有患过心情抑郁的疾病。等到云开日出,他也迎上相应的阳光。我相信我可以说他们真的生活在深沉、与日俱增的幸福之中。

幸福完结了。唉,归根到底,我们必定也顾及自己;温和慷慨的人不过比傲慢霸道的人自私得稍微公平一点儿罢了,等到种种情况使得两个人都感觉到一方的利益并不是对方思想中主要关心的事物的时候,幸福就完结了。

九月里一个景色宜人的傍晚,我挎着一大篮才采下来的苹果从花园出来。那时天色已黑了,月亮从庭院的高墙外探出头来,整个房子上那无数突出部分的角落里都隐约显出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我把我提的东西放在厨房门口的台阶上,站在那儿想休息一会儿,再吸几口柔和甜美的空气,我抬头望着月亮,背朝着大门,这时我听见我背后有个声音说:

“奈莉,是你吗?”

那是个深沉的声音,又是外地口音,可是那叫我的名字的口气,听起来这么耳熟。我害怕地转过身去想看看是谁在说话,因为门是关着的,而且我刚刚走近台阶的时候,并没有看见有人在那儿。

门廊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似的。而且,正在走近,我看见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黑衣服,有张黑黑的脸,还有黑头发。他斜靠在屋边,手指握着门闩,好像打算自己要开门似的。

“还能是谁呢?”我想着,“恩肖先生吗?啊,不是!声音不像他的。”

“我已经在这儿等了一个钟头了,”就在我还发愣的时候他又说话了,“在整个这一段时间里,周围一片死一样的安静。我没敢进去。你不认识我了吗?你瞧瞧,我不是陌生人呀!”

一道光线照在他的脸上:两颊苍白,一半为黑胡须所盖,眉头低耸,眼睛深陷而且很特别。我想起了那对眼睛。

“什么!”我大声叫道,不知道该拿他当人还是鬼。我惊讶地举起双手。“什么!你回来啦?真是你吗?是吗?”

“是啊,希思克利夫,”他回答,他把目光从我身上挪到上面的窗户,那儿映照出灿烂的月亮,却没有灯光从里面射出来。“他们在家吗——她在哪儿?奈莉,你在不高兴——你用不着这么惊慌呀!她在这儿吗?说呀!我要跟她说一句话——你的女主人。去吧,说有人从吉默顿来想见她。”

“她怎么接受这消息呢?”我喊起来,“她会怎么办呢?这件意外的事真让我为难——这会让她昏了头的!你是希思克利夫!可是变啦!不,简直没法让人明白,你当过兵了吧?”

“去吧,帮我传个信。”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问话,“你不去,我就等于生活在地狱里!”

他抬起门闩,我进去了。可是当我走到林顿先生和夫人所在的客厅那儿,我怎么也没法让自己迈步进去。

后来,我决定借口问他们要不要点蜡烛,我就打开了门。

他们一起坐在窗前,格子窗拉开,一直贴着墙,隔着花园里的树木与天然的绿色园林,可以看到吉默顿山谷,环绕着一道长长的白雾简直都快到山顶上(因为你过了教堂不久,也许会注意到,从荒原里吹来的微风,正吹动着一条弯弯曲曲顺着狭谷流去的小溪)。呼啸山庄耸立在这银色的雾气上面,但是却看不见我们的老房子——那是它在山坡那一边略微靠下一点儿的地方。

这屋子和屋里的人,以及他们凝视着的景致,都显得非常平静安宁,令人惊讶。我畏畏缩缩,不情愿执行我的使命,问过点灯的话后,真的没提这件事就要走,可这时意识到我的傻念头,就又迫使我回转身来,低声说:

“从吉默顿来了一个人想见你,夫人。”

“他有什么事?”林顿夫人问。

“我没问他。”我回答。

“好吧,放下窗帘,奈莉,”她说,“端茶来,我马上就回来。”

她离开了这间屋子。埃德加先生不经意地问问是谁。

“是太太没想到的人,”我回答,“就是那个希思克利夫——你记得他吧,先生——他原来住在恩肖先生家的。”

“什么!那个吉卜赛——是那个乡巴佬吗?”他喊起来。

“你为什么不告诉凯瑟琳呢?”

“嘘!你千万别这么叫他,主人,”我说,“她要是听见的话,她会很难过的。他跑掉的时候她几乎心碎了,我猜他这次回来对她可是件大喜事呢。”

林顿先生走到屋子那边一个可以望见院子的窗户前,他打开窗户,向外探身。我猜他们就在下面,因为他马上喊起来了:

“别站在那儿,亲爱的!要是贵客,就把他带进来吧。”

没有多久,我听见门闩响,凯瑟琳飞奔上楼,气喘吁吁,心慌意乱,激动得不知该怎么表现她的那股高兴了。说真的,看她那张脸,你还会误以为要有什么大难临头的事发生了似的。

“啊,埃德加,埃德加!”她喘息着,搂着他的脖子,“啊,埃德加,亲爱的!希思克利夫回来啦——他是回来啦!”她紧紧地搂住他。

“好啦,好啦。”她丈夫别别扭扭地大声说,“不要为了这个就要把我勒死啦!我从来没有想到他是这么一个稀世珍宝。没有必要高兴得跟发疯一样呀!”

“我知道你过去不喜欢他。”她回答,稍微把她那种强烈的喜悦抑制了一些,“不过,为了我,你们现在非得做朋友不可。我叫他上来好吗?”

“这里?”他说,“到客厅里来吗?”

“不到这儿还到哪儿呢?”她问。

他显得有些窝火,绕着弯儿说厨房对他还比较合适些。

林顿夫人带着一种诙谐的表情瞅着他——觉得他那份故意找茬儿的神情又好气又好笑。

“不!”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不能坐在厨房里。在这儿摆两张桌子吧,埃伦,一张给你主人和伊莎贝拉小姐用,他们是有门第的上等人;另一张给希思克利夫和我自己,我们是属于低等阶级的。这该让你高兴吧,亲爱的?或许我必须在别的地方生个火呢?如果是这样,就吩咐吧。我得赶快跑下楼陪我的客人了。我恐怕太高兴的事都不是真的!”

她正要再冲下楼,可是埃德加拦住了她。

“你叫他上来吧。”他对我说,“还有,凯瑟琳,你就尽量高兴高兴吧,可是别做荒唐的事!用不着让全家人都看着你把一个逃亡的仆人当做一个兄弟似的欢迎。”

我看见希思克利夫在门廊下等着,显然是预料要请他进来。他没有多说话就随着我进来了。我把他带到主人和女主人面前,他们俩都满面通红,那副样子露出刚刚激辩过的痕迹。不过,当她的朋友在门口出现时,夫人的脸上又因为闪着另一种情感而显得满面生辉。她跳上前去,拉着他的双手,领他到林顿这儿。然后她抓住林顿不愿伸出来的手指硬塞到他的手里。

这时我借着炉火和烛光,越发惊异地看见希思克利夫变了样。他已经长成了一个高大的、强壮的、身材很好的人;在他旁边,我的主人显得瘦弱,像个少年。他十分笔挺的姿态让人想到他一定进过军队,他的面容在表情上和神色上都比林顿先生老成果断多了:那副面容看来很有才智,并没有留下从前低贱的痕迹。一种半开化的野性还潜伏在那凹下的眉毛和那充满了黑黑的火焰的眼睛里,但是已经被克制住了。他的举止简直是庄重的,不带一点儿粗俗鄙陋,然而严峻有余,文雅不足。

我主人的惊奇跟我一样,或者还超过了我,他愣在那儿有一分钟之久,不知该怎样招呼这个他所谓的乡巴佬。希思克利夫放下他那瘦瘦的手,冷静地站在那儿望着他,等他先开口。

“坐下吧,先生,”他终于说,“想起往日,林顿夫人要我诚意地接待你。当然无论碰到什么事情,只要能让她高兴,我都会喜欢。”

“我也是,”希思克利夫回答,“特别是那种如果有我参加的事情,我将很愿意待一两个钟头。”

他在凯瑟琳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她一直盯着他,好像害怕她眼睛一眨,他就会消失似的。他并没有抬眼眼看她,只是时不时地朝她瞥一眼。可是这种偷看,每一次都带回他从她眼中所汲取的那种毫不掩饰的喜悦,越来越满不在乎了。

他们俩深深地沉浸在相互欢乐里,一点儿不觉得窘。埃德加先生可不这样,他满心烦恼而脸色苍白。当他的夫人站起来,走过地毯,又抓住希思克利夫的手,而只大笑得忘形的时候,他的苦恼就达到顶点了。

“到明天我还会以为这是一场梦哩!”她大声叫道:“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还会再看见了你,摸到你,而且还跟你说了话。可是,狠心的希思克利夫!你不配受这个欢迎。一去三年没有音信,从来没想到我!”

“比你想到我可还多一点儿呢。”他低声说:“凯茜,不久以前,我才听说你结婚了。我在下面院子等你的时候,我打算——只和你见上一面——你也许会吃惊地瞅一下,还会装作高兴的样子,然后就去跟欣德利算账。再就自杀以避免法律的制裁。你的欢迎把我这些念头都赶跑了,可是你得注意,下次和我见面的时候可别是另一副神气啊!不,你不会再赶走我了——你是真为我难过来着,是吧?嗯,说来话长。自从我最后听见你说话的声音之后,我总算苦熬过来了,你得原谅我,因为我挣扎、奋斗完全是为了你!”

“凯瑟琳,请到桌子这儿来吧,要不,我们就得喝凉茶了,”林顿打断说,努力保持他平常的声调,以及相当程度的礼貌,“希思克利夫先生无论今晚住在哪里,也还得走段长路,而且我也渴了。”

她走到茶壶前面的座位上,伊莎贝拉小姐也被铃声召唤来了。然后,我把他们的椅子向前推好,就离开了这间屋子。这顿茶也没有超过十分钟。凯瑟琳的茶杯根本没倒上茶:她吃不下,也喝不下。埃德加倒了一些在他的碟子里,也喝不下一口。那天晚上他们的客人逗留不到一个钟头。他临走时,我问他是不是到吉默顿去?

“不,到呼啸山庄去,”他回答,“今天早上我去拜访时,恩肖先生请我去住的。”

恩肖先生请他!他拜访恩肖先生!在他走后,我苦苦地思索着这句话。他变得有点像伪君子了,回到这块地方来想暗地里捣什么鬼吗?我冥想着——我的内心深处有了一种预感,他要是远走高飞永远不回来该多好啊。

大约在半夜,我才打盹没多会儿,就被林顿夫人叫醒了,她溜到我卧房里,搬把椅子在我床边,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弄醒。

“我睡不着,埃伦,”她说,算是道歉,“我要有个活着的人分享我的幸福!埃德加在闹别扭,因为我为一件并不使他发生兴趣的事而高兴。他死不开口,除了说了些暴躁的傻话。而且他肯定说我又残忍又自私,因为在他这么不舒服而且困倦的时候,我还想跟他说话。他老是这样,有一点点不顺心就要挖空心思装病,我说了几句称赞希思克利夫的话,他哭了起来,不是因为头痛,就是因为在嫉妒心在作怪,所以我就起身躲开他了。”

“称赞希思克利夫有什么用呢?”我回答,“他们俩从小就不对付,要是希思克利夫听到你称赞他,也会一样痛恨的——那是人性呀。不要让林顿先生再听到关于他的话吧,除非你是想让他们挑明了吵闹一顿。”

“那这不就是表现出了很大的弱点吗?”她追问着,“我是不嫉妒的——伊莎贝拉的黄头发闪光发亮,皮肤白皙,她那端庄的风度,得到全家人的喜爱,可我从来没有为这些苦恼呀。甚至你,奈莉,假使我们有时候争执,你总是马上支持伊莎贝拉,我呢,就像个没主见的妈妈似的让步了——我叫她宝贝,并且哄着她,让她高兴。她哥哥看见我们和睦友好,心里很高兴,这让我也觉得高兴。可是他们非常相像:他们是惯坏了的孩子,幻想这世界就是为了他们的方便才存在的。虽然我总是迁就他们俩,可我觉得,狠狠地惩罚他们一下也许会让他们改好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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