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湖州师范学院
夏日的阳光,照在大街上,照在大街的建筑物上,照在光着膀子拉车的男人的裸背上,照在穿着露脐衫女人的胳膊上,让我看到了凡高向日葵里的颜色。
事实上,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到处弥漫着这种金黄色。就在与母亲去买菜的时候,那个卖咸菜的老头手中的咸菜和他的十个手指都像是被这种色彩染过的。我们的罗教授给我们讲授《荷马史诗》时,我发现他的牙齿上也是这种颜色。他在快下课的时候特意解释说他刚吃过南瓜,这是一种抗癌的食物,我说罗教授其实你很有特色,在我们的空气中到处吹拂着金黄色的气息,其中也包括你的牙齿。
那个夏天,我的生活也拥有了这种向日葵的颜色。当时,我是艺专二年级的学生,我想生命的颜色就该是这样的。
周末的时候,我有时会去一家名叫“凡高艺术吧”的咖啡屋喝咖啡。
这家咖啡屋的装饰也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它的墙上钉上了篾条,我想这应该就是竹席,老板大概是喜欢把床挂在墙上。这些篾条上挂满了画。事实上,这并不是真的手工油画,只是从某本画册上剪下来的几幅图片,不是其他人的,正是独耳凡高的。我喜欢去那里,就是因为有些贴在上面的图片正是我拥有的惟一的一本意大利版的进口画册上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所有的窗子都打开的时候,阳光照在竹席上,整个咖啡屋就像是一个盛着咖喱牛肉汤的大汤盆。事实上,这是我的想象,因为老板从未打开过所有的窗户,我并没有看见阳光从窗户射进这个咖啡屋的情景,因为我每次去这家咖啡屋都是在晚上。
我去咖啡屋选择的位置就是南面窗口下的一个两人小桌。选择这里不仅仅是因为坐在窗口能看见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而是这个桌子的上方就挂着凡高割掉耳朵时的自画像,窗外灯光射进来的时候,偶尔会看到一点金黄色。
我去的时候,这个桌子总是空着的。来这里的情侣都不敢坐这个位置,女人们生怕自己的男人也像凡高那样割掉一个耳朵。
咖啡屋的老板说:要是老这样空着总不行。
我常去那里喝咖啡,与老板也混熟了。
我说:老板,你应该往墙上挂真正的油画。
老板说:这年头,画家都下岗了。
我说我认识一个还没有上岗的青年画家,或许我能搞到几幅。不知老板有什么样的要求?
老板说了只要价格便宜,画得像就可以了。
我说你这个要求不算太高,或许能行。
回到家后,我从画室整理了几幅临摹凡高的作品,除了《向日葵》。到了周末,就给老板送去了。老板戴上了眼镜,研究了好一阵子,说:就留下吧。
我说:这是我的画。
老板说:这就更好办了。这些画的工钱,我就不付现金给你了,就用喝咖啡来划账吧。一幅画的消费也就是你到这个桌子旁坐上两回。
我问:如果是两个人来呢?
那你只能坐一回。
确切地说就是:我一幅画的价值就等于来这里喝上两杯咖啡,当然不包括方糖和伴侣。
想来也好,反正挂在家里也是挂着,挂在这里还能喝上两杯咖啡,也划得来,于是我就决定每个周末来这里喝咖啡。周末的时候,这里比较热闹,经常是一些成群结队的少男少女来这里打牌。很少有人与我一样,是一个人来的。
我坐的这张桌子上方仍然挂着凡高的自画像,不同的是,这是我亲手画的。周末,我又去了咖啡屋,但是,那次桌子没空着,凡高从画上走下来了,我以为是看花了眼,就扭了他一把。
他的一声叫,惊动了正在打红五的几个青年。
老板说:对不起,这个位子是小姐预定的,请先生换个地方。
我说:老板,今天我的账上就划去两杯咖啡。
那个男人吃惊地望着我,没有说话。
老板走后,我问他:你觉得这里的环境是更真实了,还是更虚假了。
真实了,因为画是真的。
我说:你就是凡高。
他指了指后脑上方的画:但是,我比他多一个耳朵。
凡高就是你。我从化妆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你看看。
这时,我才发觉墙上挂着的凡高的脸就是一个中式的脸,没有人考证过,或许凡高的基因来源于东方。我才想起我的化妆袋里刚刚买了一块白色的丝巾,我立即取出丝巾绑在他的耳朵上。
他对着镜子里的男人说:我真的是凡高。
他的表情告诉我,他也是第一次发现他长得跟凡高是如此相似,就像他们是兄弟。我坐下来的时候,服务员给我们递上两杯咖啡与一小碟水果,这是老板为庆祝六一儿童节免费赠送的。我虽然不是儿童,但是老板说因为我是学生,也特地赠送一碟。过了周末,就得花上十块钱买上这一碟了。
凡高说:认识你真高兴,我是××公司的美术总监。他把手伸进衬衣的口袋里,显然是要掏出一张名片来。
我立即站起来说道:我不想知道你的身份,或许这样显得更真实。
他又将伸进口袋的手缩了出来,顺便摸出了一支皱巴巴的香烟,端起了那杯咖啡。
那个晚上,我与凡高对着目光坐了好久,我说要请他去我画室看看我的向日葵,我把我的地址告诉了他,临走的时候,我才发现没有取下他耳朵上的白色丝巾。
男人笑了:我就这样裹着丝巾回去吧。
我也笑了,竟然真的忘了将那块白色丝巾取下来。
又一个周末,我没有去咖啡屋,因为我要抓紧时间完成我的一幅大型人体创作。这是一个男性人体,包括画下他的健壮的肌肉和那个被隐蔽的生殖器。
有人来敲门,我又见到了凡高,他说是来还我这块丝巾的。
我的画室充满了色彩,墙上挂着《向日葵》的摹本。整个画家就像是凡高的展览馆,除了他的画,还是他的画。
他说:你是凡高迷?
我说:不能说是迷,简直就是痴。
他笑了。
我说你不必笑,我姓白,以后你可以叫我白痴,如果你觉得这样叫会很顺口的话。
他坐在了我的一张破旧的白栗树的凳子上。
我说:凡高的模特当年就是坐在这样的凳子上的。
他说:那我就当一回你的模特吧。
我想谁都想做凡高的模特,没想到,如今凡高要做我的模特。我就这样也好,这个世界上除了凡高自己就没有人为他画过肖像了。
我就当一回凡高吧。他说这感觉很不错。
我说,我挤出颜料的时候,你无权再说感觉。我用目光调节了一下从天窗上射入的阳光,说,我们干吧!
桌子上有一支赭石色颜料,我立即拧开它,就放在一个玻璃的烟缸里调起了色,我想艺术家就该是这样的,激情来的时候,挡也挡不住。凡高当年画某个灰猫般让人忧郁的夜晚时,就是用蜡烛插在帽子上当太阳的。
我们面对着面,灯光投射出的光线虽然比较强,可是仍然比不上凡高眼里的太阳。这时,我发现他看着我的时候,就像凡高看着他深爱着的妓女。他眼里的蓝色立即让我想到凡高画室里的那个蓝色花瓶上的光泽。
他没有说话,我的画就在无声中完成,这只是一张色彩肖像速写。在我画上最后一笔色彩的时候,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看着自己的肖像说:这大概就是凡高没有割掉耳朵时的自画像。
我说:你看到墙上的向日葵了吗?当年是你为高更画的,现在的这些就是为你画的。
他朝墙上看去。
他说,他看了一个小小的色块。
我说,这是从我的颜料管里喷射出来的东西。
他说,它的形状真像女人的阴蒂。
我说也像。
他说,现在时间还早,让我们做点什么。
我说,喝杯咖啡。
他说在店里能喝上咖啡,就不必再在家里喝它。
我说,凡高和妓女在一起,大概真的不会喝咖啡。
“那就让我们做爱吧。”我说。
我想或许爱情就应该在这样的金色中萌生。
他将目光从墙上转移的时候,我已经抱住了他。
让我们就在凡高的自画像面前做爱吧。我一遍遍重复着说。
我们真的那样做了,但是,除了凡高就没有人知道了。(我说的是画里的凡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