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发丝,她看得很清楚。眼睛明明已被血糊住了,竟然能看到,还有前一刻钟头痛得要命,此时却已没了痛楚,仿佛额上没受过伤一样。实在是太奇怪了!
震惊之余眼前一花,柳风已经抱起她,念了句咒语之后假冒大师兄化为泡沫,消失在空气中,一切恢复原样。
【四】柳风,我终于找到你了!
不,还有一样东西没有恢复原样。那是她的额。
她伸手去摸,发现它结了疤,复元之迅速令人咋舌。镜子中映出它的样子:两头尖,中间圆,看起来像眼。
像眼!她惊叫失声。
柳风拧了条毛巾要给她擦脸,安慰道:“没关系!只是道疤痕罢了!”
她躲开了,说:“我记起来了,十二岁前的大师兄就是你,对吗?”
他无奈地叹气道:“是我。”
“为什么?”她深深地望着他,泪水湿润了眼眶。曾经那么信任过他,曾经那么仰慕过他,那份感情即使到现在还埋藏在心底。他为什么要离开?
她很想扑上去揪住他的衣领质问,可看到他满脸的歉意,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柳风依旧沉默着,不知是不能讲还是不愿讲。
不说也罢。她用力抹去腮边的泪,问:“那假冒你的人是谁?为什么要追杀我?”
他用毛巾把她脸上的血擦干净,这才开口。
“你不觉得奇怪吗?你眼睛分明被血糊住了,为什么还能看到到周围的一切?”
他……他知道?
五年前开始,她看东西逐渐模糊,爹爹花了不少钱找大夫,但没人能诊得出是怎么回事。后来爹爹急了,便听信其他人的话去找道士来看。
什么神器?爹爹再三追问,道士才说出,那是--
“天眼!”他微微一笑,抚上她的额心。
温润的指摩挲着痕痕,一圈,又一圈。渐渐地,她感觉到额心发热,看到他的手散发着迷蒙的光。
“春芽,看到了吗?我埋在心底七百年的心事。你应该能看到的,用天眼……”
是的,她看到了,看到了他和一位女子在梨树下相拥,看到了女子被假冒大师兄杀死,还看到了他怒发冲冠,剜下假冒大师兄额心上的天眼。
“千里眼可以通天地探鬼神,为何看不到她是小妖一只,从不作恶?留你何用!”
说完,他把剜下的眼用力丢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天际边。
千里眼发疯似地朝着那方追去,随后便见人间岁月消逝,他为了寻回天眼不择手段,坠落成魔,而柳风,身为天界的太阳星君,也因与妖相恋及重伤千里眼被逐出天界,流落人间。
他是神吗?不是。他沾了太多的浊气,已经失了仙骨。
他是妖吗?也不是。
或许他更接近魔吧!拥有强大的力量,只固执于一件事:寻找轮回的恋人及天眼,纠正一切。
最后,她看到了他在寻了七百年后,终于在梨花树下再遇前缘。
小女孩仰起笑脸,朝他伸出双手叫道:“大师兄,长大后我要嫁给你哦!”
“好啊,春芽,快点长大吧,长大了就可以嫁大师兄了。”他把她抱进怀了,舒开了紧皱的双眉。
……
额心好痛,眼好痛,心好痛!她忍不住抱头尖叫。
“春芽,春芽!”柳风抱住她,双掌抵到她额心上,吐气运力,一不会便见柔光亮起,一缕暖意由额心入,游走于身体间,驱走痛楚。
很久很久她才平静下来。很奇怪,对他的感情像打开了闸门的水一样,在心里荡漾。
前世的她很爱他,宁愿为了他不杀生,吃斋修行。这份爱并没有随着转世而消减。每一世她都心心念念着一个人,在茫茫人海中不停地寻找。而每一世,她都无法安然长眠。因为,她没有找到他。
这一次能找到他真的是太好了!她抬头,流着泪说:“柳风,我终于找到你了。”
两人相望,她的眸子黯然无光--天眼完全开启,她的肉眼承受不住这压力,完全瞎了。
柳风伸手捂上她的眼睛,下齿咬得唇破见血。相见对他来说即美好又痛苦。因为,他正面临着选择。
【五】就要结束了,只要杀了他!
雨停了,窗外蛙声一片。柳风带春芽出了门,坐在屋檐下。她靠在他身上,闭着双眼。
偶尔雨水会滴落,砸在石块上四处飞溅。偶尔她会伸手接下,掬在掌中,那水珠儿滚来滚去,最后从指缝漏走。
她用衣掌拭去湿润,掌心立刻变得干净起来,清晰可见的是一片空白--没有掌纹,两个手掌,一丝也没有。
“柳风,我该怎么办呢?大师兄……”她顿了一下,改口道:“千里眼他不会罢休的。”千里眼发现天眼在她身上后,利用法术蒙过了大家,冒大师兄之名回庄制造杀戳,他已经完全成魔了。
“那我们就召唤他来好了!”他拂开她掩住额心的留海,在天眼上轻轻印一个吻。“还差几天就整整八百年了,我们要结束与他的这段孽缘,重新开始。”
“会吗?”她仰起纤巧的下颚问。
“会的。”他低头吻住粉唇,小心翼翼地加深。
两两相拥间,也不知是谁挑起的头,褪去了彼此的衣裳。指尖游走于肌肤上,撩起点点星火,勾燃心底的渴望。
八百年的追寻及痛苦,如果是为了这一刻将彼此融在一起的话,她想,她心甘情愿,而他,甘之如饴。
隔天早上,柳风和她辞别村人,挑了处偏静的地方住下,每日在屋外插上三柱香。
五月初三之前,是一段快乐的日子。白天,他带着她上山采药,在树影斑驳中给她讲解各种草药的来源及典故,偶尔两人会坐在溪边的大石上歇息,她静静地听他说着所经历过的事情。有快乐的,也有痛苦的。
晚上,两人相拥而眠,有时他会热情如火地拥她入怀,共享彼此,有时她会在他熟睡后亲吻他。而这个时候的他总会猛然惊醒,再放松自己任由她胡作非为。
或许是五月初三临近吧,她的心里生出了不安,总要呆在他身边才能静下来。他说她像个孩子,她张口便答:“是呀,是呀,我是孩子!”随之拼命地往他身上蹭。
他温柔地笑着,最后把她搂在怀里,目光落在她戴着的护身符上,反复地叮咛道:“不要弄丢了,只要有它,以后失散了也能找到对方。”
她点头,小心翼翼把护身符塞进衣服里,当成了宝贝。
快乐的日子总是容易过,眨眼五月初三到了。正午时分,太阳被乌云遮掩,阴风阵阵,连山林中的动物都狂躁不安地鸣叫不已。
他把一张奇怪的符咒塞到她手里,告诉她如果被千里眼抓到了就贴到他额上,可以阻止他的行动。
话音落,三柱香烧完了。一切蓦然安静下来,只听到千里眼逼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步。
“原来是你召唤我啊!”千里眼撩起衣袍擦刀上的血,“早知道我就不用费劲去问村子里的人了。”
“你……杀了他们?”想起好心收留她的那对夫妇,她怒得紧握拳头,身体微颤。
“是又怎样?”
“你在人间造了这么多杀戳,真的不怕报应?”柳风沉下脸。
千里眼指着春芽嗤笑道:“一切皆因她而起,就算有报应的话也是我们三人平分。别以为你们就会有好下场。”话音落,他挥刀扑向柳风。
柳风把春芽推到一边,闪身避开,回身抽剑迎上。就只见刀剑的光在空中相遇,锵锵之声不绝于耳。两人都平分秋色,看得春芽的心都急了。
又打了很久,两人终于分开,在空中比斗法力。青色的是柳风,黑色的是千里眼,这回他占了上风,逼得千里眼步步后退。酣斗中,千里眼把全部的法力凝在刀上,使尽全力抛出来。他则以发缠住刀化了攻击再甩回去。
千里眼被刀劈中肩部,受伤跌落地上,扬起好大一阵灰尘。他爬起来犹不肯认输,以脚撩起地上的石头砸出去。趁柳风分神躲闪,他抓住春芽,将又长又尖的指甲触在她额心上。
“真该感谢你把天眼保护得这么好!我拿回来了!”边说边用劲,手插了进去。
“春芽!”
柳风大叫的同时,她颤抖着手把刚才给的符咒贴到千里眼头上,总算将他定住。
松了口气,双腿发软,春芽无力地向后跌去。柳风及时赶到接住她,搂在怀里感受到她真的还活着,高悬的心总算落回了原位。
风忽地小了许多,乌云也散了,露出湛蓝天空及艳阳。
“你还好吧?”他问。
“还好!你呢?”她紧紧抱住他,感受他的体温及心跳。
“没事。”
似乎,就要结束了。只要--
杀了千里眼。
【六】他说:“不要恨我!”
“柳风,杀了我你也会成魔!”只要开杀界,就会坠入魔道。
“那又怎样?”剑指向千里眼的额心,柳风说:“用我一世浑名换回造成的错事,也值!”留着千里眼,便是更多的人遭殃,一如那些被他所杀的人。
柳风的眼神更坚定了些。他深吸一口气,剑使劲往前送,插入千里眼的头再转一圈,竟然在额心削了个血窟窿出来。
鲜血哗哗地往外淌,可千里眼的身子还是站得笔直,没断气,嘴里还嚷嚷着“你竟然敢杀我!啊啊啊--”
凄厉的叫声响彻山林,惊得大群大群的鸟儿窜出林子,飞上天空。
春芽的心也被吓得心卟通卟通乱跳。即使被千里眼追杀,即使见多了血腥的场面,她还是不能习惯,更何况,千里眼还没断气,一直在叫。
是否残忍了点?她忍不住闭上眼,别开脸,以指塞住耳朵。
不知何时柳风走了过来抱住她。“你还好吗?”
“还好!”刚才只是受点皮肉伤,托天眼的福,这会已经结疤了。
“那太好了!”
他轻叹着,仿佛累极似地把头埋到她颈子上,圈住她的手用力得让她感觉到痛。但她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站着,感受这片刻的温馨及其他默默传达的爱意。
不久,千里眼的声音低了许多,流出的血蜿蜒至他俩的脚下,看样子是撑不了多久的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说:“春芽,知不知道你十二岁那年我为什么要去游历?”
她摇头。她还不能随意运用天眼,有很多事仍然不知。
“那是因为我爱你。”说完,柳风低头吻她,连同她的疑惑一起吻住。
初时是那么地温柔,就像春风吹过大地,轻轻地唤起她的回应。等到她为之动容随之起舞后便猛然一转,狂烈张扬起来,袭卷她的身心。
一吻结束,她软倒在他怀里,而他,墨玉眸子中荡起了悲伤。“对不起!”
怎么突然道歉?她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身子被他点了一下,僵住了。
柳风抚上她额心的疤痕,痴痴地看着她,不觉间眼角已湿。“我在人间寻了你七百年,可是等我寻到了,才发现天眼也在你身上。知道吗?要结束你、我与千里眼之间的孽缘的方法并不是杀死他,而是--”
他望向千里眼额上的血窟窿,咬牙说:“把天眼还给他!”
解铃还须系铃人。上天让他在梨花树下寻见她,无非是想让他亲手结束一切。挖出春芽的天眼,在千里眼魔力最弱的时候镶回他的额心,借此清除他体内的魔气。
只是凡身肉体的她啊,怎么能承受得了这样的伤?要亲手杀死自己的爱人,这惩罚未免太残忍了!他挣扎,他痛苦,最后选择了逃避。
那便是他离去的原因。
眼见千里眼的头已经软软垂下,魔气降到了最低点,他知道,分别的时候来临了。
“春芽,还记得把护身符给你的时候,曾有过一个许诺吗?我的愿望是--”他在探向她额心的同时说:“不要恨我!”
……
【七】后记
二十年后。
“喂,小牙,肖员外在城南发放救济粥,赶紧去排队啊!”身边的伴伴踹了脚躺在破麻袋堆里的小乞丐一脚后,飞快地跑了。
小乞丐翻身,睁开一眯眯眼又蓦地合上,只是把掉出来的护身符丢回衣裳中。
妈的!阳光太刺眼了,害她眼泪都流了出来。欺负她眼睛不好是不?她骂骂咧咧地站起来,边搓着泥丸子边懒散地向城南走去。
要不是为了填饱这肚子,要不是为了活下去,他大爷的!她才不愿去人挤人呢!一路骂到城南,伙伴们早就拿着碗开始排队了。
等了老半天,终于轮到了,谁知粥桶已见底,没了!
去他的玉帝阎王!人一衰做什么都不顺啊!她气得把破碗砸了,躺到地上耍赖打滚,大声叫道:“不让人活了,不想活了!干脆死了算了!”
一见有人闹,旁边领不到粥的也借机叫嚷了起来,不一会人越来越多,情况眼看就要一发不可收拾。
突然,一碗冒烟的白粥伸到她面前,诱得她口水大流肚子咕噜噜直叫。
“小哥,这碗给你吧!”那人的声音清亮有力,只是不知为什么最后一字带有些颤音,像是激动难忍似的。
管他的,有吃就好!她迅速爬起来,抢过那碗粥,连声谢谢也没说地就蹲到树下,大口大口吃起来。
那人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
感受到灼热的目光,她抬眸看了一眼,身着锦服,应是富家公子吧。哼!富家公子!个个都是屎!!她搓了搓脚,把新鲜出炉的泥丸子弹向那人。
那人没有生气,还是淡定地盯着她,即使雪白的衣服上黑了一点也不动。
“看,看,看什么看!没见过乞丐吗?”她有点恼了,推开他,顺手牵了一个钱袋,抠着鼻孔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身后,那人微微一笑,心想道:这性子,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