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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少妇花子

"嗷,嗷嗷"。

花子这些天愈来愈感到一种压迫,肚子鼓胀得像大气球,肚皮变黑,多年没洗过似的。一有空,她就使劲揉搓,没泥,怪哩!腹中的婴儿不时地躁动,踢得她的心惶惑不宁,这使她又哀伤又喜悦。特别是肚里的这个孩子不像怀上英子。英子那时候老实的像只猫,倒使她怀疑自己真的怀上只软乎乎的大气球。"老天开眼,好点儿是个小子"。她这么想着,就端了一小筐红薯,来到屋外的塘边。风很大,使她不由自主地喝了一口。她小心翼翼地走下塘去,拿砖头砸破了一层薄冰。

这是黄昏,村子里笼罩了一团白色氤氲,风飕飕地掠过树丛,麦垛,吹在人身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花子洗完了红薯,在雪地里站了半天,把眼望向东边的那片茫茫雪野。几只黑色的小精灵在村东的旷地之上不停地翻飞,发出不祥的叫声。然后绕了一个大圈儿,落在河岸那片光秃秃的杨树枝上。

"啊--啾!"望着,望着,花子竟大叫了一声。她觉得今天的田野美极了,像她童年时代的田野;心里骤然荡起了汩汩的春水,眼前出现了幻觉。

她好像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头戴一顶破旧的狗皮帽子,眼睛炯炯有神,肩上背着一支上好的猎枪。他每天清早都要在雪原上出现,一双棕色皮靴踩得积雪咯咯的响,大地在微微颤抖。他跑起来比野兔还快,野兔在前,他在后;兔累了,他不累--上前一脚把野兔踩住,然后提了双腿,往肩上一搭,吹起口哨,慢悠悠地朝河边的林子走去。太阳在他的背后灼灼地照耀,返射着一种光芒。

这是花子在心里孕育了许久的说不清的东西,这使她不敢回忆遍地落金的秋天,一想起那个秋天,她的眼里便会出现薄薄的、透明的溪流。

就这么着,她又想起了他,想起了那个总是在她梦中出现的打猎人。

"嗷,嗷嗷!"她心里激动地叫着。天极冷,眼前的亮色渐渐暗淡下来,而她的体内却涌荡着一股热流。"喀"地一声,她从筐篮里拿出一块冰凉的红薯,狠狠地咬了一口。

村子里异常寂静,四周无人,树枝上没有叶子。村西的一家屋顶上传来一阵隐约的叫骂声。她停下来,听了听,是孙寡妇的声音。其实,那孙寡妇已经站在房顶上骂了好几天了,她喂了三年多的一只老绵羊丢了,是一只纯种老绵羊。骂大街,原是沙河镇人的古老习俗,若谁家丢了一只用旧的麻袋或是一双鞋子什么的,人们都有权力到屋顶上发挥一下嗓门的作用。可近几年来,这种艰苦辛劳的工作很少有人再去从事。日子好过了,谁还愿意到大街上去丢人现眼呢?

走走,停停,听着听着,花子先是笑,即而却暗下脸来。

"英子!你爹回来么?"回到家,她就大声地叫。

一大早,英子就和那死鬼到镇上的农具加工厂去了,那死鬼也算是农具加工厂的一个小头目。前些年在外流浪,蹲过班房,这几年竟也一改旧日模样,脸上渐渐放出光来。"哦哦,我怎么把这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呢?"花子使劲儿埋怨着自己。

屋外的墙上挂着一张新羊皮,望着它,她觉得一阵恶心从胃里泛上来。她想流泪。

"好你个狗,改不了吃屎。"她骂着,一边抽抽嗒嗒地哭。

半个月前,花子到野地里去拔一种不怕冻的菜,回来得很晚,一进门,就看到那张新羊皮了。院子里弥漫着肉香气息和一股血腥味道,丈夫正独自一人在桌上自斟自饮。

"嗯,好香!哪来的?"花子问。

"在雪地里捡的,看它咩咩地叫,怪可怜的……嘿嘿!"肥胖的男人看了一下花子的脸,愣了一下,接着就大笑起来。"哈哈!你当真啦,我它娘上哪捡这便宜去!这是花低价钱买来给你补身子的!操,还不快吃?"

花子这才放下心来。"好你个狗,你骗了我。你偷了人家的羊。"

呆呆地坐在土炕边,窗上的纸被英子捅了个大窟窿,在呜呜地作响。她又听见了风的声音。这使她想起了五年前的初夜,当她惊恐地望着那个全身散发着淫荡气息的男人时,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丈夫。烛火已经燃尽了,窗外的风在呜呜地号叫,刮进了花子的体内,使她颤栗如一片可怜的树叶。她喃喃地叫了一声,就昏了过去,她麻木地承受了男人的颠狂--并将在今后漫长的日子里继续承受下去。她不情愿,啊,不情愿;再后来呢?风住了,男人就滚下炕来,吭哧吭哧地到屋后撒了一泡尿。淡黄色散发着腥味的尿液撒到一棵年幼的向日葵上,那向日葵第二天被毒死了。

生了英子以后,男人说:"倒霉。再生个带巴儿的吧!"

"你,你不怕罚吗?"花子小心地问。

"不怕,"男人说,"他罚他的,咱生咱的。只要你那玩意儿没人敢拿气焊给老子焊上,就得生。老子死都不怕,老子怕个鸡巴毛!"花子男人很自信,好像生孩子的人是他自己,好像女人生孩子放个屁似的那么容易舒畅。

"可如今你又干了缺德事。"

"你有的是钱,可你还干缺德事。"

女人坐在炕沿上,不做饭,也不吃饭,只是咬牙切齿地骂。

风仍然在窗外,呜呜地响着。

这时节,乡下的冬天就要过去了。

从土坡到田野,早春的味道也开始萌发,空气自然就不再是原来的空气。今儿一大早,花子不是看到有好多马车吱吱嘎嘎地驶向镇子里去么?那是人们做买卖搞贩运的马车。是的,勤劳的乡下人都在为这个季节而跃跃欲试了。可花子在这个季节里一直烦燥不安,每夜必做些怪梦,那些蛇啦,鼠啦,纠缠她。再小的动物也能使她心惊肉跳。尤其花子又是这样一个柔软如水的女人。有多少个日子啦?她总觉得有个什么东西在自己的体内饥渴地嚎叫————

"嗷!嗷!"

热,难受。她总觉得。

听了一阵子风声,想了一阵子事情,花子便翻箱倒柜地收拾起东西来,一切都做得越发莫名其妙。

她几乎把过去所有值得纪念的物什统统验收了一回,最后又把给英子刚刚做好的两双新鞋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屋中央的八仙桌上;又是莫名其妙地将脸趴在那鞋上细细地哭。夜来临了,像一眼幽深的古井,到处都是黑咕隆咚,只有一弯冷月,贼眉鼠眼地从窗上探进一缕光来。

做完了这些,拍拍身上的尘土,觉得心情舒畅了些,自己却又猛丁地吃了一惊,顿时,一种不祥的预感使她的血液凝固了。

她"吱呀"一声拉开了屋门。

风挺大,且渐渐吹来些人语。花子靠紧路边的一棵白杨树:是英子他们回来啦?

可不是。男人的肩上背着一条布袋,英子嗑嗑绊绊地跟了走。

英子说;"爹,你说你说,娘在家给我做的啥饭吃呀?"孩子的声音甜而娇嫩,好像一触即灭的美丽花朵。

"啊,你娘给你炖肉,"男人心不焉地答应着,烟头在风中变成一缕火星。

"好喽--"英子就蹦蹦跳跳地朝前跑了。

花子躲在树后,心里一阵阵地发酸。眼睁睁地瞅着那一大一小的黑影走过去。

晤,英子,娘对不起你哩;娘没给你炖肉也没给你做饭吃。娘不想让你再吃一点黑心的肉哪。等到夏天吧,娘领着你到田里采豆荚,采好多好多豆荚呀!

这时,就在这时--在花子抬起头的一刹那,猛然看到了东边田野上出现了一片耀眼夺目的白光!

仿佛从泥土深处钻出一声沉闷的轰响,一道白光出现,刷地一下便照亮了整个旷野。白光强烈刺目,像决了堤的大河在无边的辉煌里纵情奔放。黑黝黝的树林里顿时有鸟群惊飞,周围村庄的狗吠之声响成一片。

"嗷——!"

"嗷嗷————!"

花子觉得自己已变成了一根羽毛,轻轻地飞了起来。她饥渴地奔向它,奔向它,好像在轰轰隆隆的大海中抓捞一束稻草……抓到了,她抓到了!一种软绵绵的幸福感使她晕眩过去。

一个人,背着猎枪从白光里朝她走来。

"你是谁?"

"我是你木哥,花子。"男人的声音浑厚温和。

"啊!木哥!"花子的腹部一阵悸动,疼痛剧烈起来,二十五年人世生活的酸甜苦辣,在瞬间里化作夺眶而出的泪水。

"唔,别动,花子,"仍是那个熟悉又飘缈的声音。她觉得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唔唔,这是梦么?快点告诉俺,木哥!"

"这不是梦哩,花子。我真的回来啦!"

"那让俺快点看看你……看不见呀,唔唔,木哥。"

"你就在我怀里呢,花子。"

"这就好……就好。木哥,你花子妹对不住你哩!五年前俺一时糊涂嫁给了姓金的,害得你一气之下去了东北,吃苦了……呜。"

"那也怪你爹,花子,别老记着这些。"

"唔唔……哇!木哥,木哥。"

"行啦,别哭啦,这就是命哪!花子。"

"好,俺不哭,"花子苦笑了一下,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这些年俺一直这么想着,老天爷造了人咋还会让他们死?还这么快?人得留下多少缺憾在世上哪!姑娘家跟了谁也就像命里定的……木哥,记得五年前的秋天,是晚上,你拉着俺的手到村头场院的麦垛里……说是要干那事儿……可那时俺太小哇…你知道你走后俺多后悔多后悔么!俺后侮啦,后悔没和你……哪怕今生做个露水夫妻--呜呜--"花子说着,哭着,一面猛然伸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木哥的头。

"可如今,"花子又亲他一下,"可如今不行了,俺正怀着孩子,又要给那死鬼生产了!他还偷,又会伪装,有了钱就去找镇上的下贱女人睡觉。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噢,花子,花子!"

"俺就要生了,"花子说,"奶子都变得黑了,可你要想摸,你就摸。本来这孩子,该是你的种……唔唔,木哥,搂俺紧点儿!"

夜变得深不可测了,月亮隐去,风声也平了。那白光在田野上闪烁了一阵之后,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便有许多人涌向田野的洼地去。

花子已经死了,身边有一个刚刚出世的婴儿,果然是个男婴,已冻成紫色的了,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冬天地里的萝卜。

人们不免觉得可惜,尤其是花子的男人,抱着死婴哭得痛快淋漓。

花子已经死了,在她躺倒的地方,有一片红色的积雪,被她暖了一夜,竟也没有融化。

在花子死后的第二天,邻村刘家庄又传来信息:因爱情失意逃往外地的小木匠木哥在一次狩猎中遇特大暴风雪,一个月前就死在东北了。近日尸体被家人弄回,火化后骨灰盒就葬在花子梦想过的那块地里。

那儿原来正是木匠家的祖坟地。

(原载《当代小说》199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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