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会主持人宣布:“大会表决一致通过拆除长安左门和长安右边门的提案!”大会主持人继续念道:“梁思成当选北京市第四届各界人民代表会议协商委员会副主席!”
会散了,梁思成艰难地走出中山堂,抬头看看天空,太阳被云层严严实实地遮着,却还挣扎着释放明亮。太阳下的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的微薄。专家组的意见占了上风,国内专家就会私底下发议论,到了会上都是一边倒,去年,永定门的瓮城被拆成了一条马路,现在,长安左门和长安右门又被判了死刑,接下来,难道就该轮到城墙和城门了?
梁思成转身端详朱墙黄瓦的祭殿,这座美丽的古建因为停放过孙中山的灵柩改叫中山堂,但他还是习惯叫它的原名。
会议表决实际上是走一下程序,准备拆除的工人早已等在中山公园和劳动人民文化宫里,长安左门和长安右门分别在中山公园和劳动人民文化宫门外,工人们接到通知后,就会拿着各式工具轰轰烈烈投入拆除行动,进口大吊车也站在长安右门旁虎视眈眈。走出会场的人纷纷去观看除旧立新。大吊车的长臂伸向了长安右门,工人们登上去开始揭瓦。
走出祭殿的梁思成孤坐社稷坛汉白玉方台上,倾听长安上街传来兴高采烈的劳动声。感到左膀右臂一阵痉挛。表决前,他和人辩论的时候哭了,人家问他为什么哭鼻子,他说:“我能不哭吗?长安左门就是我的左膀,长安右门就是我的右臂!”
“是您呐!梁先生!”声音来自梁思成身后。
梁思成回头,拄着拐杖的刘荫侯站在身后。
“你是谁?你认识我?”梁思成的目光落在刘荫侯的石膏绷带上。
“我叫刘荫侯,您不认识我,我认识您。您可能想不起我了,解放前,我就在这一片儿当差。您这条腿受伤的那年,”刘荫侯的手指指梁思成的腿,又指指西边,“我就在西边儿,南长街口当巡警,您和您的兄弟骑着摩托车,让军阀的一辆汽车给撞了。”
“噢,你是救我的那个巡警?”梁思成站起来,“刘先生,我当时人事不醒,后来听家里人说,一个巡警帮了大忙,一直没能面谢,刘先生……”
“梁先生,您坐!您坐!别那么客气。”刘荫侯让梁思成坐下,“那军阀什么东西?撞了人,连车也不下,让先生落下终身伤痛,受这么大的罪。”
二十年前,刘荫侯还是个小巡警的时候,梁思成开着姐姐梁思顺给他买的摩托车,弟弟思永坐在后座,要去长安街参加游行示威。那天是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国耻纪念日。风华正茂的梁思成驾驶着摩托车,到了南长街出口的时候,一辆汽车疯了一样冲撞过来,梁思成还没反应过来,摩托车已经翻了,他被压在摩托车底下。
后来知道那汽车是北洋军陆军次长的,撞翻了梁思成的摩托车后,停都没停就跑了。
思永被撞飞了,从地上爬起来,见哥哥被摩托车压住,慌忙跑回家去叫人。刘荫侯当时正在西长安街上待勤,防止游行的学生闹事。刘荫侯听人惊呼出事儿了,忙跑过去,把已经昏迷的梁思成从摩托车底下弄了出来。这时,梁家的人赶来,刘荫侯帮着梁家的门房老王把梁思成背回了家。
“梁先生,天不早了,要不,我送您回家?”刘荫侯殷切地问。
梁思成站起来,刘荫侯扶着他慢慢往门外走。
梁思成看看刘荫侯打着石膏的右腿,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腿,苦笑了一下。
刘荫侯也苦笑了一下:“梁先生,我知道您心里难受。”
“唉!这是北京少有的两座门啊!”梁思成摇着头说,“明代建的,拆了,就再也没有了!” 梁思成指指刘荫侯的腿,“你的腿是?”
“和您的一样,也是交通事故。”刘荫侯说。
“又是交通事故?”梁思成又苦笑了一下,“咱们都是交通事故的受害者,还有什么理由反对拆除交通的障碍物呢?!”
“梁先生,您别难过了。”一边走着,刘荫侯一边安慰梁思成。
“只怕,难过的日子刚开始呢!”梁思成说。
“不会吧,梁先生,总会有人出来管的。” 刘荫侯陪着梁思成出了中山公园大门,拆除现场豁然在眼前,工人们干劲高昂,有人高喊:“砖瓦构建都是文物,不能往下扔,要装筐里,用绳子慢慢顺下来!”
梁思成停下脚步。刘荫侯说,“梁先生,要不,去看看?”
梁思成摆摆手,“不看!不看!不忍看!”
早上,冯德俊和往常一样,从内衬天鹅绒的盒子里取出一把折叠式剃须刀,对着镜子刮胡子。这把剃须刀是他父亲从国外特意带给他的,瑞士纯钢的,锋利无比,手柄是牛骨的。父亲说,剃须刀是送给男子汉最好的礼物。那年,他刚成年。
刮胡子是每个有教养的男人每天必做的功课,冯德俊爱干净,他的胡子又长得飞快,一天不刮,就长出浓黑的一层,他不能容忍自己胡子拉碴的颓废形象。他在下巴上涂上泡沫,一边慢慢地刮胡子,一边怀想他和罗兰共享的美好岁月。
罗兰最喜欢看他刮胡子了,缠绵一夜后,罗兰早上起来看他刮胡子,高兴的时候,她还抢过剃须刀替他刮。每当刮到他下巴上那道浅沟时,罗兰都会发出那种让他兴奋的叫声。罗兰叫那道浅沟是“美人沟”。
父亲还给他带回一个刀架式的剃须刀,刀片被固定在刀架上,一片用钝了后扔掉,再换上一片新的。年轻的他,喜欢新潮物件,把老式刮胡刀扔进抽屉,专用那代表文明的新式剃须刀。谁知父亲带来的进口刀片有限,用完后,他不得不买来国产的用,可是国产刀片钢太软,一个刀片的两面都刮钝了,胡子还没刮干净,再换一个吧,挺麻烦,不换吧,钝刀片刮得下巴生疼。无奈,他把新式剃须刀扔进抽屉,拿出老式刮胡刀。用了第一次后,他就爱上了这赤裸裸的老式刮胡刀。别看老式刮胡刀体积不大,又是单刃的,可比双刃刀片还好用,刀刃钝了,在磨刀皮带上蹭几下,马上就锋利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