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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国燕雄虽然死了老爹又受了许多窝囊气,但心情却很好。因为他毕竟如愿以偿,与川岛达成置程少伯于死地的共识。只要川岛不放过程少伯就好,那他就可以借这个由头巧做文章——先以惩治程少伯逃逸为名,把何若菡拘在手里,对程家称,程少伯投案就可换回何若菡。但暗中却要设法把程少伯找到干掉,让程少伯永不来投案,他就可永拘何若菡在手,那时还怕她不从?所以,从铁岭回广宁一路上,他仿佛已将何若菡搂在怀里一般,十分开心。同时,此次铁岭之行,他的另一个收获是给川岛与赵义卓拴上了对儿。当然,他心里明明白白,赵义卓和川岛没有任何瓜葛,这次缓杀毒药事件也没有赵义卓一点关系。他所以要给川岛和赵义卓拴上对儿,另有图谋。去年,赵义卓种鸦片全是揩地主们的油,什么没出就发了大财,这让他十分眼馋。虽然分得些脏钱,却觉得很不解渴,便一直想办法要将赵义卓干掉,顺便收编他的人马壮大自己的势力。更主要的是独吞赵义卓的鸦片收益。他知道,这种年头儿上边三天两头换主子,下边的官儿不好当了。要紧的是利用手中现有的权柄,赶快想法多捞些金银硬通货才是真的。但是,除掉赵义卓不比踩死个蚂蚁,赵义卓是头斑斓猛虎,弄不好会被他咬死。所以,这次他把川岛当猎手,对他说那个智远长老本是闾阳山一个匪首,敢当众欺侮川岛中队长,乃是仗着他手下有百八十号乌合之众,还仗着他有个铁杆兄弟匪首赵义卓。如果和他计较也很简单,川岛中队长哪天带上二百人,趁着夜里,堵住匪窝,连智远长老带匪首赵义卓一网打尽就是。川岛果然采纳了他的意见,并决定八月二十五夜里,采取行动,要求他二十五早上派人来敲定具体计划,好派人做向导引路……这样一来,国燕雄一方面为美女而炮制阴谋,一方面为金钱而巧施诡计。他觉得自己确是天才,何暮桥没早重用他实是死有余辜!眼下如果两方面全得手后,他就将是本城活得最有滋味的人,也将进入他人生的黄金时代。

所以,为了早些进入他人生的黄金时代,经过广宁城时,他顾不得给老娘报个丧,径自直奔药王庙镇而来。此时,他很想看一眼何若菡,他什么都不对她说,只用眼睛好好看几眼,像订制一件精美艺术品,在拉回家收藏之前,到厂家再仔仔细细验收一下。

然而,程家老宅依然贴着日文封条,这说明程家的人被抓走后还没回来过。怎么还没回来呢?不是让智远长老要回来了吗?他这样疑问着,在程宅前的杏林里踱起步来。

仲秋之季,杏林满眼秋色,褪去葱茏的杏树叶片,黄着、赭着,不再凝绿。有些已飘落在地,有些正偶尔一飘而落,无声无响,只有沉寂。这种景象让国燕雄忽然感到好笑,什么他妈的名医!什么他妈的悬壶济世!自己都济不了啦,还济他妈何人?这样想着,不禁轻蔑地哼了一声。幸亏小时候没上老爷子的当!学这种鸟医!现在谁是谁非清楚了吧——老爷子死了!老程家败了!可他国燕雄却如日中天,刚刚发迹,谁能说,下一步日本人发乌纱帽时,不会给他一顶大个儿的?谁又敢说他将来不会到日本去搂搂日本娘们儿?到俄国、英国、美国和法国什么的,去摸摸洋人的脚后跟?再弄个洋人的八撇胡儿回来抖一抖洋气儿?!奶奶的!国燕雄这样想着的时候,觉得自己浑身迅速涨满起来,好像一下子由瘦猴儿胖成了肥牛,顿时觉得底气也壮了许多。

他不忍心再去替这个没活明白的程氏家族伤感什么。他现在要去一趟药王庙,看看智远和尚回来没有,他要回的人都在哪儿,解药和枪支是否让车拉走了。这最后一点是川岛再三叮嘱过的,不能出差错,否则他不仅还要挨骂,弄不好还要吃挂落。

没想到,刚走几步,意外地遇见了范沉香!

“你不在奉天?”国燕雄有些纳闷儿地问。

“你不是也不在广宁?”范沉香有些不敬地说。

“我在帮你擦屁股呀!刚刚从铁岭替你给人家赔不是回来。”国燕雄下一步要独吞赵义卓的鸦片利益,不能没有范沉香合作,所以,对范沉香他还要团结。

“我做的事儿要你替我赔什么不是?”范沉香不阴不阳地说。

“谁让我是这里的父母官呢?”国燕雄说,“不然,从朋友方面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哪!——怎么样,解药给配了吗?”

“都已经拉走好半天了。”

“枪呢?也拉回去了?”

“一支不少,谁要他们那些破玩艺儿。”

“那人呢?智远长老不是把人都要回来了吗?”

“都找程少伯去了。”范沉香已经对国燕雄提高了警惕。

“哦,怪不得——何若菡也找程少伯去了?她不是有孩子吗?”

“不知道,反正都走了。”范沉香一边说着,一边东张西望。他刚刚打发走日本汽车,又送走两辆进北平的大车,和赵义卓分手后,来程家门前看动静,等程少伯回来的。苦杏道人和智远长老两个人带着火狐狸前往铁岭沿路去找程少伯了,怕程少伯突然回来没人接应,便让他留下来坐等。可他没这种耐性,他要去神农堂找韩玉茑的弟弟韩玉书替他去程家门前坐等,却遇上了国燕雄。

国燕雄见范沉香不怎么愿意理他,心里便有了些活动,但又不想同范沉香把关系搞僵,便打定主意放长线钓大鱼,假说去药王庙看看,与两名护卫骑着马缓缓而去。

八月十七的月亮,虽没有十六那么圆,十五那么亮,却也还是一轮满月,刚升起来的时候似乎很大,躲在树荫里面,后来,渐渐爬上树梢,猛然弹了一下,便升到空中。同时变小了些、亮了些,挂住了。

范小堇坐在雁栖河桥头,哭够了、歇够了,看那月亮也挂住了,就又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从八月十六大清早,撞见浑身是血的程少伯,范小堇到现在还没合过一会儿眼。十六那天夜里,听醒过来的程少伯讲了被日本人骗去看病的全过程,知道程少伯急于和家里联系,她就不声不响地做好了准备:烙了两张大饼、灌了两瓶清水,又洗了几根黄瓜,再带了些喂狗的干粮,包在一块麻花布里。等特木勒老大夫走后,她和丈夫韩忠堂交待了几句给程少伯熬药、熬粥的事儿,又问清程少伯都需要和家里说什么、问什么(她这时才知道程少伯现在是两房夫人),程少伯担心她孤身女人走夜路,不让她冒险,她什么也没说,招呼着自家养的大黑狗就上了路。

从柳河边到雁栖河畔,足足两百多里的路程。如果光是步行,她这样的身体也要走上两天一宿。也该着她运气好,只走了半宿夜路,第二天天一亮就遇到了顺道车,一直坐到贪黑进了广宁城,又从广宁走到药王庙镇来。但是,作为搭脚的代价,她的两张大饼全进了车老板的肚子,她一天一宿,只吃了几根黄瓜、喝了些清水,但她也没觉得怎么饿,心里有火,什么也吃不下。跟牛雨春跑到彰武来,开始日子过得挺好,有父亲的二十两赠银,她和牛雨春先买了房子,剩下的做本钱开了个杂货铺,生意一直不错。谁知,牛雨春渐渐不走正路,先是嫖,后是抽,最后又赌,把全部家产连同她都输给了别人,自己一根绳吊死了。她叫天不应,叫地不语的时候,韩忠堂替死鬼了结了赌账,两个人就做了夫妻。可当时韩忠堂因劫道丢了一只胳膊半条腿,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靠她一个人租几亩地,勉强度日。她因为那种病,一直没有怀孕,没有孩子在身边,就更孤单。这次程少伯的突然出现,在她思乡之情里又加了把火,所以,为了替程少伯送信儿也好,为了自己的思乡之情也好,她都要奔波这一趟。方才,坐在雁栖河桥头,望着朦胧的闾阳山影儿和药王庙镇的一屋一舍,她胸中一片乡情油然涌动,放开喉咙嚎啕了一回,此时便觉胸中畅快多了。

镇中心几家茶馆里,还在唱二人转和东北大鼓,卖熏鸡和猪头肉、羊杂碎的小摊正点着嘎斯灯叫卖得欢,各家药铺早已关门闭店。码头上停泊的货船挤在一起,在河水的波动中,轻摇着模糊的影子,有些敞开的船舱里,传出阵阵响亮的鼾声。

范小堇从兜里掏出几个大子儿,低着头买了碗羊杂碎,将干的统统捞给大黑狗吃了,自己喝了稀的,便又躲着亮光,专拣暗处朝程家老宅疾走。

她又闻到了药园里那熟悉的气息,又听到了杏林在夜风中沙沙的低语和林中秋虫的吟唱、水边青蛙的鼓噪。老宅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静悄悄、黑黝黝,有些人。

范小堇便去敲门,边敲边喊“秦嫂”,可是里面毫无动静。她心中正有些纳闷儿,猛然间触到了大门上的封条。借着月光仔细一看,虽不认得那古怪的日文,却弄明白老宅是被封上门了。无奈,只好叫着大黑狗转身往回走。

这时,却见两个人影儿从身后的杏林里闪出,迎面朝自己扑来,便吓得尖叫一声,身边的大黑狗立即朝那两个人狂吠起来。

两个人收住脚步,朝她喝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给老程家送信儿的。”范小堇紧张之中,实话实说,“他家程少伯受伤了。”说着,喝住了大黑狗。

“程少伯在哪儿?”对方连忙喝问。

这一问,把范小堇问警惕了——程少伯是从日本人手里跑出来的,日本人肯定要到他家来找他,把他再抓回去。看大门被封,就说明他全家都被抓走了,那么,这两个人就一定是在这儿等着抓程少伯的。所以,不能告诉他们程少伯在什么地方。“你们……是谁?”范小堇反问道。

“这你不用管,快说程少伯在哪儿?”对方态度很强硬。

“那程少伯在哪儿你们也不用管。”范小堇说完转身招呼大黑狗就走。

“站住!”一个人上来把范小堇狠狠掳住,轻蔑地说,“你还挺厉害呀!好,领你去见见我家守尉大人,到那儿看你还厉害不!”

大黑狗见状扑上来要咬掳范小堇的人,却不小心被另外一个人踢一脚,便恼火地狂吠狂扑那人。扑得那人没办法,便拔出腰中的手撸子。

“你要敢打我的狗,我可不让你!”范小堇指着那人厉声说。

“行!行!算你厉害。”那人说,“它不咬我,我不理它。”只朝地上放了两枪,吓住了大黑狗。

那会儿,国燕雄领着两个随从骑马走开后,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范沉香今天说话很冷淡,这使他挺犯寻思。如果他是对老爷子说破缓杀毒药不满,把气出在他身上,这还没什么;如果他对自己还有其它不满,那就要及时掌握一下,不能视而不见。因为鸦片生意用得着他不说,他在北平与内阁总理家的人有关系,这也很值得重视。所以,尽管日本人对他最生气,可他今天还是把日本人这种情绪淡化了一下,并让日本人把怒火集中到程少伯与智远和尚以及赵义卓身上,这样做,当然是因为自己利益的需要。那么,不能白替范沉香淡化日本人的仇恨,得让他领情,并由衷感激,而不是相反,为此,他需要和他认真谈谈。同时,从范沉香在程家门前转悠这点看,他猜想他可能也在等程少伯或者其他程家人的归来,因为他说大家伙都去找程少伯了。其实,何若菡可能没去,因为她有孩子拖累,何况,找程少伯也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那么,她现在哪里?会不会在范沉香家里?所以,他现在应该到范家去看看。如果没在范家,那他应该派人暗中监视程家的大门,然后与范沉香缠在一起,一边谈心,一边观察他,一边等程家和何若菡的消息——所以,他就又拨马而回,布置两个随从在程家宅前隐蔽好后,他就骑马来到范沉香家。

“你这人很不仗义!”国燕雄劈头对范沉香说,“不因为你胡来,搞什么缓杀毒药,老爷子能把命搭上吗?你刚才见面连一句话都没有,拍拍良心,对吗?”

范沉香虽然天性粗野,却一向比较看重自身的名声,也自以为颇讲良心。所以,冷丁听国燕雄以“良心”二字谴责自己,不免很是在乎。仔细一想,国老爷子也确是为了这件事丢的老命,尽管有可能是他多嘴说破缓杀毒药的事,可人毕竟死了,也不该太计较他。这样想着,便觉得自己的确有些理短了。

“你骂得对!我刚才光想着老爷子不该拆我的台,忘了你国大人对我的好处。是我犯浑,我给你赔礼!”范沉香说着,深深一躬到地。

“你这范大巴掌!”国燕雄见范沉香果然是对老爷子不满,不是对自己,便放了心,口中却故意嗔道:“这广宁城谁敢和我犯浑?就你一人!虽然你年岁为长,可我大小毕竟是个城守尉,你今天要好好谢罪,把家里的好酒全拿出来!”

“没问题,国大人。”范沉香无奈,也不去找韩玉书了,硬着头皮让刘妈速去知会如归酒家快送好菜来。又让韩宝善老伴儿快摆桌子,沏茶倒水。自己则从箱子底下摸出两瓶当时最好的名酒锦州凌川和盛京老窖,对国燕雄说:“这两种酒怎么样?”

“好好好!看来你真有老箱底儿。今天咱们好好喝喝,一醉方休!”国燕雄此时决定和范沉香推心置腹谈一谈,把他彻底争取过来,说着脱去外衣上了炕,却发现炕上放着一把日本洋刀,便拿起来问:“这洋刀是哪儿来的?”

“川岛送我的。”范沉香这样说着,眼睛紧紧盯着国燕雄,“是让我避邪的。”

“看看,”国燕雄面上的妒色稍纵即逝,也还是被范沉香看出来了,“川岛对你不错嘛,你不应该给他惹是生非。今后,这中国说不定得由日本人说了算,你应该想法和日本人搞好关系。”

“晚了,现在惹恼了日本人,今后没我的好药吃了。”范沉香似乎很沮丧地说。

“不晚。”国燕雄把洋刀又放回炕上,狡黠地眨了眨眼说,“今后你只要听我的,就不晚。今天,我已经把日本人对你的恼火转嫁给赵义卓了。”国燕雄这样迅速推进话题,是想尽量加大感情攻势的力度。

“转嫁给赵义卓了?”范沉香吓了一跳。

这时,如归酒家送来了两大提篮好菜,两人便边吃边喝起来。

“为什么转嫁给赵义卓呢?”国燕雄干了一杯酒后,谈兴越发浓了起来,“第一,他是土匪,和咱毕竟不是一回事儿,别看现在是合作关系,可土匪一旦翻脸就是猛虎,哪有虎不伤人之理?第二,他出个名头儿就能让土财主们心甘情愿给他种六百亩鸦片,咱出个名儿还不比他更值钱吗?所以,他这个合作者实际上是咱的绊脚石,没有他,这鸦片之利还不全是咱们的!就凭这两点就必须干掉赵义卓!可是,咱们不能出面,我是想让日本人出面,可赵义卓不招惹日本人,日本人是不会出面的。我就把欺侮了川岛的智远和尚说成赵义卓的同伙,又把你的缓杀毒药也说成是奉赵义卓之命干的,结果日本人就对赵义卓大大地发了火儿。”

范沉香听了这番话,不得不佩服国燕雄真是天下第一阴谋家,才进一步理解了赵义卓认定他是暗杀何暮桥的凶手确实很有道理,也才理解了赵义卓要尽早和他脱钩想法的正确性。同时,他也对国燕雄的阴毒感到十分可怕,不由得脊梁骨往外冒凉风。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连连给国燕雄敬酒致谢。

国燕雄来者不拒,不一时便喝得山低海高、天倾地斜。

范沉香趁机打听:“那日本人打算怎么对付赵义卓他们哪?”

“收拾他们,一网打尽!”国燕雄毫不含糊地说,“二十五晚上,来二百人,我派人给他们当向导。”

“还有七八天呢!”范沉香怕日子听错了,又试探着核实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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