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黑。隐隐地听得到那支古老的《摇篮曲》。渐次浮动起来的黑聚着散着,仿佛有巨大的蝙蝠扇动翅膀,将无边的黑扇做阴冷迷濛的黑雾……黑雾飘移着。隐隐闪过堤岸上一具具尸体——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皆被水浸泡得肿胀。那是冤魂们没有尽头的队列啊……黑雾中隐隐听到女人肝肠欲断的号哭、听到男人压抑的悲切的呜咽、听到婴儿无助的嗷嗷……一切重又归于无边的黑。黑渐次在变化,变做了暗紫,变做了墨蓝,变做了黛青变做了湖绿……暗紫中响起母亲焦虑的祈求: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我的信儿哦……母亲的声音在墨蓝中呼唤:我乖儿我宝贝……你醒转来哦……黛青变做湖绿之时,那湖绿波光粼粼。浩渺滇湖在波光中显现……听得什么地方有羽翅扇动?
湖绿水波忽地映出一只大鸟——盘旋半空的大鸟。
大鸟双翅遮盖了山峦湖面,两只眼睛红宝石样光闪。硕大无朋的这大鸟,分明是母亲故事里讲的、蒙哥变成的大鹲鸟啊!
大鹲鸟在山顶上盘旋。山顶上有蒙哥住家的破草房,房前站着蒙哥可怜的妈妈嬷妮……嬷妮忽然变成了信儿的妈妈。信儿就在妈妈身边……山顶盘旋三圈,大鹲鸟向湖面飞去了。信儿和妈妈望着硕大无朋的大鸟,目光里有祈求有期待……闪电在云中往来交错,天空大地清晰在雪亮电光中。惊雷炸响,大鹲鸟一声威严凄厉长啸,便俯冲向湖心……伸出尖尖长嘴,那大鸟一口气喝干了满湖的水……屈儿和奶奶从湖底站起来了。
信儿和妈妈顺着山坡连跑带滑到得湖边。“屈儿!屈儿——!!”信儿无声地大叫着往湖绿色的湖底奔跑。
屈儿却没有任何反应,只围着阿奶踏跳那彝家舞步……湖绿色湖底渐次在变化。变做明绿、变做草黄、变做杏黄、变做朱红、变做绛红、变做莲紫、变做绀青……且响出不同声音。
渐次地,一杠彩虹从湖底探出,缓缓探向天空。屈儿拉着阿奶围着那杠彩虹越来越快速地跳踏彝家舞步。
信儿踩着不停变化的颜色和声音拼命奔跑,却怎么跑也跑不到屈儿近前……黑雾来了。无边无涯的黑重又弥漫了天地……昏睡的信儿醒来了。守在床边的母亲将脸颊贴上孩子额角:“烧退了……”小家伙虚弱地喊了一声:“妈……”母亲双手合十含泪道:“我的儿……你是得着菩萨加持保佑哦……”
姐姐哥哥们放心地松了口气。姐姐端来米汤,用小羹匙送到小家伙嘴边:“温乎乎的喝一口……你哦,两日两夜没得进食啰……”“两日两夜?”小家伙梦呓般说,“就是刚才的事嘛……大鹲鸟飞来……黑雾散去啰……好大的大鹲鸟……它喝去满湖水……屈儿跟阿奶就站湖底……我跑去找他们……”
“莫说啰莫说啰……”母亲紧紧搂住小家伙,“乖儿你不在那头,乖儿你回转家啰……我乖儿,你再莫说啰……”
姐姐哥哥们无声地拿衣袖拭眼泪。
红土坪上,彝家习俗的送葬队伍在近水处缓缓绕做环形。一具大棺一具小棺俱是白木制成,后头尾随穿黑丧服的人。环形中央燃起火,芦笙伴和低沉的灵歌,巫师在棺前舞蹈:
好人哦,你去吧——前头是阴河,前头是阴河,……红土路往红山蜿蜒而去。红山上新坟的土在夕阳中赤红如血。
尾着母亲在送葬队伍里,面带病容的信儿僵硬地走着,手里捏了那管凤竹小笛。灵歌冲击着敏锐的耳膜,使这男娃不住喘息。
因了躲过死亡,为亡人送葬的母亲惶惑着。白木棺前巫师的舞蹈加大幅度,灵歌随之高扬起来:
好人哦,你去吧——阴河那边是极乐世界,你就悠悠去吧,……母亲放缓脚步,伤感地喃喃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一船人西归了……我跟四儿得留人世……菩萨啊,是您家的恩典么?是您家可怜四个没爹的娃娃么……”
小家伙抖抖地问:“妈妈,西归是哪样?”母亲叹道:“西归嘛……就是离开人世走了……”“走到哪点去?”“好人到西天佛地……坏人下地狱……”“屈儿可是到西天佛地去了?”
“是啰是啰……这么乖个娃娃,一定是到西天佛地去啰……”
“他几时转来?”“他……他转不来啰……”“他转不来,我就去西天佛地找他!”
“莫!莫——!!”母亲伸手捂住小儿子的嘴,“什么地方你也莫去!我乖儿,再好的地方你也莫去,永生永世你要守着妈妈……”
送葬队伍停在新掘的坟坑旁,两具棺材坠绳而下。巫师们舞着,人们捧起泥土,绕坟坑缓缓抛撒。歌手哭泣般在唱:
好人啊,去吧,世上烦人事莫消你操心啰,极乐世界你就悠悠去吧,……小家伙跪下,将竹笛抛入坟坑。随之抛入坟坑的是一柄彝家竹刀——好似屈儿那柄刀把缠有两圈铜丝、竹皮子上密密实实烫得有水涡纹的竹刀。顺着竹刀来处,小家伙转过身,惊讶万分地看到了尾在众人后头的雀才。
两个过去的仇人对望着——没有了怨恨,悲哀地、理解地对望着。
红土新坟赤红如血地蹲伏他们前头,他们身后卧着赤褐色的红山……灵歌还在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