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的广东应该还是盛夏天气，北京却已秋意深重。
子歆坐在青年旅馆的露台上吃早餐。万里无云，朝阳光照，刺得她眼睛微微眯起。可是她不想进屋里去，只觉得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高远的蓝天，如此明透的阳光。露台旁边有几棵枝叶繁茂的大树，还没有开始落叶。北方的绿色总不及南方的来得润泽，干干的带点风尘色，可是富含蜡质的细碎叶子光彩熠熠，在秋风中闪得十分俏皮。
Jason上来，见她一个人笑吟吟的样子，不禁大感意外，连“Good morning”都没顾得上说，直接便问道：“什么事那么高兴？”
子歆放下橙汁杯子，靠在椅子上，偏着头看着他笑，轻声念道：
“Season of mists and mellow fruitfulness，Close bosom-friend of the maturing sun……”
Jason在她对面坐下，说：“你心情很好啊，都开始做诗了。”
“不是我，是Keats。”
“Ah Keats.Hes good.”他一面撕开果酱，一面毫无兴趣地说，对伟大的诗人冷淡得不应该。
子歆想，如果是在言情小说或文艺电影里，此刻他就应该深深凝视她的眼睛，用低沉的嗓音缓缓接完整首诗。然后两人相视一笑，心有灵犀地扯一番诸如“writ in water”的典故。一定电光火闪，一桩浪漫故事、一段伟大恋情就此展开。
然而现实是比较生活化的，生活是比较现实性的，不常上演此类需要暗号接头的剧情。对于Jason漠然的敷衍，子歆已经习惯了。他不是个读书人。从前他在邮件里也会引用些漂亮的韵文来安慰——或者勾引——她，但都是些歌词和卡片上的分行文字，“my best friend”，“forever love”一类的直白，绝对没有什么不朽的文学作品。
子歆倒不在乎这个，因为她自己也不是什么正牌的文学爱好者。不过上了几节西方文化、英美文学，装模作样地“学贯中西”，自以为交流无碍。她知道，如果外国人向中国人掉文，那是决不肯引“床前明月光”这样通俗的，一定要向三百首外去寻，才显本事——她自己不小心拣了几句“经典”，说不定人家听起来就是故意卖弄为难。其实要跟普通人有共同语言，还不如去网上多下载点电影电视剧来看。
她隔着两盘早餐看着Jason浅淡飘忽的蓝眼睛，思忖着他们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远。她看得到，他们是多么漂亮的两个人，不用上妆拍出来都亮丽动人，可是他们却演不了爱情故事偶像剧。
我怎么会喜欢他？她抓起黄油刀，心神不宁地划着面包。她不敢坦言她爱他，因为她觉得没有理由。可是爱一个人，本来就是一本糊涂账。
“我有一个惊喜给你，”Jason兴奋而郑重地抖出他的秘密安排，“Jack租了一辆车，等一下我们就去长城！”
“哦。”她有几分惊讶，却没有如何欢喜：他真的以为去不去长城对她来说那么重要？
他似乎有点失望，觉得这个反应不够热烈：“嘿，farmer，你终于要去长城了，这下总该高兴了吧？”
子歆对他的头脑简单感到无语。转念一想，原来他一直记得长城，一直记得她的不开心——只要他记得她，她就知足了。思及此，立刻朝他绽开一个撕嘴裂腮的大笑容：
“是的，我好高兴啊——谢谢你，垃圾！”
去长城——或者任何地方——其实都一样。只要和Jason在一起，只要不和Helen在一起。
谁知，他还是叫上了Helen。
Helen现在跟他是非常熟络了，竟然可以不用子歆翻译而自行和他耳语不断。子歆十分不解，一个人的英语怎么可以进步得如此神速？殊不知，Helen既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Jason也并不明白她想表达什么——Helen只是为了表演自己的娇媚之态，而对Jason来说，一个无聊女人聒噪些无聊话，是不必去懂的。外人看来，两人聊得火热；其实他们和相识之初并无分别，不过还是傻傻地笑来笑去罢了。
到了长城，Jack和Eva自在一处相扶相携。子歆开始还和Jason，Helen走在一起，可是一路攀登，只听得Helen娇嗔不绝于耳，要Jason拉她推她——只差没叫他背她抱她了。子歆记得在苍山和梅里雪山的时候，Jason常常笑话她体力不济，每每幸灾乐祸，袖手旁观不肯施援——此刻对Helen却仿佛有无限耐心。人一生气便有力气。子歆看得憋气，反倒力大无穷，一个人冲在了前面，趁着等他们的工夫饱览祖国的大好河山——反正这群人的目的也不在长城景致。
子歆虽然极其厌烦Helen，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厉害的角色。她年纪小是小，却已深谙待人接物之巧，笑里藏刀，口蜜腹剑；前来向Jason搭讪的女人们自知难敌，无不溃退。子歆自己难过，也忍不住在心里暗笑：Jason故意与Helen亲密，却不知令他自己错失了多少机会！
这里子歆认为Helen讨好献媚过分卖力，简直让人看不过眼——那边Helen可从未觉得是自己在勾引Jason，在她眼里，倒是Jason拜倒自己石榴裙下。她以为从她出现以后，令Jason惊鸿一瞥，和子歆虽然尚未反目，也早已离心离德——即使子歆从来也没觉得他们几时同心同德过；因此洋洋得意，更是放出倾倒众生的风流手腕来。
Jason看到子歆醋意妒色渐浓，竟然像个猜对了题目的小孩子一样有成就感，对Helen更是百倍殷勤。子歆对自己的迷恋，他是拿得稳的，总要逼她有一天亲口吐露。然而男人的粗心本来难解女人的细腻，外国人的直接更不懂中国人的曲折。他没有意识到这样做的不妥和危险。
这三人只沉浸在各自的逻辑里，都自以为掌控全局，全然不费心去弄明白旁人在想什么。
从长城回到市区，已是薄暮时分。一群人又累又饿，恹恹无语，在心里盘算着赶紧回住处洗漱叫外卖。可是途中Jack接了朋友的朋友一个电话，倒又驱车赶到三里屯一间Irish Pub，会齐了更多身份不明行状可疑的中外人士，吵吵嚷嚷地喝酒调情。
Helen亦步亦趋地跟着Jason，俨然他的女朋友——至少也是情人——的样子。蒙她恩宠，一直亲亲热热地拉着“姐姐”的手；可是一跟人说起话来，她便悄悄收紧圈子，不引人注目地将子歆挤了出去。
子歆知道自己的不善言辞跟自来熟的Helen比起来很不利。她生性有保守、刻板的一面，倒并不因此看清了别人说笑应酬的功夫。她知道这也不容易：哪怕把Helen说的话写成台词呈给她，她也念不出来的。既然自己无能为力，又怎么能怪别人鹊巢鸠占呢？
Helen体恤下情地探出头来，关切地问：“姐姐，你不闷吧？”
子歆震惊过度，没有办法还给她同样温柔甜蜜的笑容。本来也懒怠说话，便抽出手，自去找了个角落填肚子。她头疼得厉害，吃了两盘烤鸡薯条也不能确定自己饱了没有，只有点想吐的感觉。
正在这时，感觉手机振动。拿出来一看，原来是Bunny，她连忙走到外面去接。她没有告诉珊珊和Bunny自己的行踪，所以明知是漫游，也硬着头皮接，不敢以俭省为由推托。等她再回去的时候，Jason突然拦在她面前：
“你去哪里了？”
“只是接个电话。”她举起还没有放进包里的手机给他看。
“什么电话讲这么久？”他故作随意，可一脸狐疑。
子歆一愣，往手机上看看时间，这才意识到，自己讲电话讲了将近一个小时——如果Bunny知道这是长途漫游，一定会骂她脑子进水。可是Bunny的电话就是这样的啊：哪怕她没有什么话来回应，Bunny也会兴致勃勃、自顾自地说下去；哪怕她没有什么耐心来倾听，也不敢贸然挂断。她是习惯的了，觉得没有必要向他解释。再说，他不是一向和“她的生活”泾渭分明地划清界限的吗？怎么倒管起她的电话来？
“只是一个旧同学，随便聊聊近况。”她轻描淡写地说。
“啊！那你一定跟她说起我了！”
子歆觉得好笑：“我为什么要跟她说起你？”Bunny打电话来是说新居交房装修的事，根本容不得她插嘴。
“你们女人不就是这样的吗？自己的事自己不能做决定，非要跟姐姐妹妹商量……”
“黐线！”他话音未落，子歆先用广东话低低骂了一句，拨开他，找了个空位坐下来。Jason跟过来，她也不理。
她明白Jason说这话的意思——真想不到，外国人会也有心机这般旁敲侧击。不过还是做得明显了点儿，落了痕迹。她知道，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一直很不喜欢她跟闺密们聊QQ、MSN或者讲电话。因为他看不懂、听不懂，无端生出被排斥的焦躁。如果子歆无意间抬头笑看了他一眼，他更觉得她们是在当面戏说自己。逢到他们闹完矛盾吵完架，子歆若埋头电脑，手指翻飞，他简直能百分百肯定她是在宣泄讨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