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完全自力更生的，虽然俭省，积蓄也不很多。但是我相信这个时代，夫妻双方都是有养家的责任的，公平起见，首付和按揭也应该一人一半——你的工资是多少？有积蓄吗？”
珊珊吓了一跳，心想这人好直接——爱点面子的人实在要知道底细，也是向介绍人打听，这种问题怎么好当面问？
“你不要误会。但是现在很多年轻人都是月光族，很没有责任感的。”
“我想月光也没处光，”珊珊试图用玩笑的口吻来说，“我以前做外贸的，工作生活都在同一栋楼里，下楼吃饭上楼睡觉，平时加班太多，周末也累得懒得出门了。”
那人眼前一亮：“那你一定有很多积蓄了？”
珊珊惊讶无比，又气又笑，生硬地说：“对，因为我知道自己接下来去律所实习没什么钱的，要存着维持生活——自己靠自己，我是很有责任感的。”
那人摇头道：“做律师这行既然是这样黑，你要好好规划一下自己的人生，不一定要去捱这个苦。”
“我不觉得这是苦，再说几年很快就过了。”
“但是这样你会拖累你的家庭……”
他一语未了，珊珊已经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不顾颜面地说：“不会啊，我直接嫁个有钱人就好了！免费实习也无所谓！”接着向他建议：“不如这样，你直接娶个事业家庭兼顾的女强人，我也直接嫁个能养我到经济独立的成功男人——现在不都提倡‘双赢’嘛！”
一面说，一面扔下几张钞票，站起来就走。
子歆拍手笑道：“痛快！‘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人穷志短——下次你直接告诉他们，你要找个有房有车的有钱人！都说现在的女人物质，其实还不是被他们逼的！”
珊珊冷笑道：“谁说我真要嫁有钱人了？有钱人也有有钱人的变态之处啊。”
也有人曾经给她介绍过年入数百万的律师，刚一见面，先建议她婚后移民加拿大，方便以后多生孩子。
都说女人的思维跳跃，原来男人一旦跳跃起来，更是无远弗届。她尚未看到交往的希望，他已计划好二胎的方法。
不知为何，每个来相亲的男人都像带着一纸格式合同。愿者上钩。不接受counter offer。
有时男人娶的女人或许不那么引人注目，然而细较起来，没有一条不符合他原本的条件的。
女人的要求听上去太高，不符合实际，事实上却是极易修正的。只要真的对谁有几份感情，自己先就把这些要求抛到九霄云外了。有些女人大言不惭地要嫁王子富豪，最后嫁个邻家小职员，也还在偷着乐，任劳任怨地操持家务。
男人想要的是完美的女人，女人想要的是完美的爱情——完美的爱情这回事，自己脑子里想想就出来了，很不与男人相干的。真的摆上台面去跟男人交易，只有被打得落荒而逃。
她们的遭遇，Bunny听了无比同情，叹道：“我说当年给你们介绍知根知底的好男人吧！现在都被抢光了，就剩下些莫名其妙的人到处晃！”
子歆暗笑，知根知底也未必就是保障。她连阿培三代家世都清楚，祖屋祠堂何处都知道，一旦不谐，却又如何？总不能打上门去讨说法——终究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临近年底，IQ终于回来了。
“你这是学成归来吗？如今是能自强呢，还是能制夷？”她们揶揄她。
“聊以自娱。”她懒洋洋地说。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珊珊眼定定地望着她问。
“申请了一个博士，但还没决定是不是真的要念……”
“博士？还念？那你的创业计划呢？”
“什么创业计划？”IQ一脸无辜。
子歆大笑。她知道，IQ的事业梦想坚定不移，却遥不可期。以她生之有涯，是不及相随的了。
“‘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只是个无用之人，能做得了什么！就在学校里混下去好了。”IQ淡淡笑道。
“别这样说。”珊珊急切地说：“我一直很崇拜你的！你简直就像……就像google一样强大！”
IQ打个呵欠，诧异地望着她：“怎么？你家电脑上不了google的？！”
她仰起头，妩媚地一笑。子歆突然发现，她的神情好空，一双眼睛尤其空得不知所以。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在她脑海里闪过：IQ不会创业的，也不会工作的，因为她缺乏改变自身处境的压力——或者说动力。她一直以为，IQ是个完美的人，才貌双全、文武兼修，天底下似乎没有她不会的事情——其实她不会的事情，就是最简单的事情。她根本就无法应付日常生活，无力承担正常工作。做个活google很有趣，但实际上没有任何用处。她显然早就清楚自己是个无用之人，因此一直小心翼翼地隐匿在能够包容无用之人的世界里。比如校园。
然而也只一刹那，IQ又恢复了常态，恢复了那种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唯我独尊的神气。子歆几乎以为自己看花眼，或者想太多。
“你乡下有没有什么地匀点给我？也许我归隐田园呢。”IQ笑着对珊珊说。
“我自己还在想办法转户口呢……”珊珊说：“不过你要真是想在乡下弄点什么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创业！我们邻居就跟人搞了个现代化的养鸡场——嗯，要不我们搞个葡萄园，这个很赚的……”
“打住打住！谁说我要弄什么现代化农场了？你就不许我弄点地来‘草盛豆苗稀’？”
“那多浪费啊……”
“浪费你的地还是浪费我的才华啊？”IQ哈哈大笑，又往珊珊鼻子上一捏。
她的幸运在于不愁衣食，唯一的烦恼是，一回国，也被家人安排的相亲逼得团团转。都是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留学时的荒唐大家心知肚明，但国内的经历说起来都是清清白白的——不清白的都打发掉了——大家规规矩矩喝茶吃饭，谈话让人没办法激动失态，只能暗地里呵欠连天。
“我自己已经够闷了，难道还要找个人来一起闷？”IQ笑道：“一个人闷，可以说是个性，两个人闷，那才叫真闷！”
“可都是些好人才啊！”珊珊两眼发光：“你不要，给我们也好啊。”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IQ笑道：“己所欲，也不能就施于人……”
“对对对，”珊珊连连应道，“不是什么熊掌毒药吗？也没说是你硬施于人啊，不过叫你引见引见……”
“你好烦！”IQ笑道：“这种事，全靠缘分，你怎么能跟找工作一样卖力啊？”
做媒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不成其实还好，若成了，媒人便是以后大小纠纷的天然调解人，一辈子的责任。以IQ的性格，当然不会去担这种干系。
IQ虽然不肯为任何人担上长久的干系，却勉强同意短期收留子歆——如果别人说这话，子歆一定很有骨气地掉头就走，但是她知道IQ没有恶意，她只是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何况她家在天河，求职面试方便，子歆便搬了过去。
她们又在同一屋檐下了，却并没有重温当年宿舍的温馨。两人起居饮食都不在一处，IQ对她几乎不闻不问。令子歆惊讶的是，过去大家开IQ的玩笑，都说不知她多么骄奢淫逸，如今一见之下，才知道她几乎过着苦行的生活。每日读书写字而已，家里连电视都没有，安静得令人发慌。IQ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就连每周钟点工来打扫卫生，她也总是避出去。
“你果然没有养猫。”
“我不想被吃掉。”
不仅没有动物，连植物也没有。子歆在附近逛了几天，熟悉地形了，一日回来，顺便买了一把红玫瑰插上。
“花总不会吃你的吧。”
“我还是喜欢你以前买的那些——你知道我不喜欢玫瑰，更不喜欢红玫瑰。”
子歆当然知道。只是她觉得现在不比宿舍，IQ家太冷清了，她想添点喜气。
难得跟IQ在家喝一次下午茶，子歆把当初零零碎碎告诉过她的经历，又缀在一起详细说了一次。她从没跟IQ说过求签的事，这回说得动情，想起来了，自怨自艾地说：
“我就是命不好，菩萨都这么说了。”
IQ笑道：“观音签？我刚回来的时候他们也带我去什么地方求过一次。我那个也是下签来的，可我不信的。”一阵翻找，果然从一本书里找出一张黄色的签纸来。那上面道是：
“路险马羸人行急，失群军卒困相当。滩高风浪船棹破，日暮花落天降霜。”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子歆脸色大变，笑道：“怎么样，比你的更凶险吧？”
子歆迟疑道：“宁可信其有……”
IQ随手把签纸揉作一团，扔进字纸篓：“所以这些东西就不要随便去求，不然自己心里添堵！”
子歆四处碰壁，渐渐心灰意冷。
“上天怎么忍心这样对我呢？”她天真地抱怨。
“向上帝祈祷吧，上帝会保佑你一生幸福的。”Bunny说。
她默然。Bunny一直说，上帝会看护他的子民的。还是这一句。就像一首老歌，虽然并不深爱，却很熟悉；过了多年以后听到，还很亲切。一时间，她几乎忍不住真的皈依了。
但是那是Bunny说的。子歆知道，上帝的意思其实是“……那已经有的，要给他更多；那没有的，要连他所有的一点点也要夺走……”
IQ佐证道：“‘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损不足而补有余’。”又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真理是真理，但是每个人都不想自己被残酷的真理套进去。
说来说去，这世界只能靠自己，抱怨都是没有理由的。
幸好Bunny虽然觉得上帝会照看她的姐妹们，她自己倒也没有就此丢开她们，看到合适的工作，都会向她们推荐一下——看到合适的男人也会。
珊珊对此仍然犹犹疑疑，不置可否——既害怕万一真遇到个好的，不能决定背井离乡；又怕Bunny当真扔下她不理，就此断了退路，失了后备。
子歆听了，一颗心却又蠢蠢欲动起来。大城市——没有比上海更大的城市、更大的冒险了。
一次，Bunny单位IT部来了个新同事，被她相中了；很快搭上话，要了人家的QQ给子歆。两人互加以后，一直不见一起上线，这天好不容易遇上，说不上几句，子歆有事要出门，情急之下，便说，你要了解我的经历，不如我发份简历给你看看。
过了几天，Bunny打来电话，笑呵呵地说：“你的简历竟然是中英文对照的，好专业啊！”
子歆这才发现一时失察，连英文的也一起发了。虽然看不见Bunny的笑，自己脸红到耳朵脖子，无言以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