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汉姓何,名叫何宝,也就是前文交代过吃鱼被卡了喉咙的何宝子。何宝子是何熊何保长三世单传的独生儿子。何宝的爷爷生下儿子后,用爹和妈的姓给儿子命名何熊,名字取绝了,结果也就只养大何熊一个。当何熊后来生了儿子,也曾想给儿子取个光宗耀祖福寿永昌的好名儿,什么何永福、何长寿地正在琢磨,没想到他爷爷特别稀罕这个孙子,说算了算了,他是何家的宝贝,就叫何宝或者叫何宝子。何宝子幼时并无痴呆迹象,但三岁多的时候,一场高烧烧坏了脑子,后来请了不少医生花了不少大洋,到底没有完全把他治好。何保长有店铺有家当,眼看儿子二十出头仍不顶事,竹子靠不住想靠笋子,肚里便沉甸甸揣了桩心事。宝子妈当然能领会男人的心思。她一是信神,二是怕宝子乱跑,愁迷了路,就叫宝子每天到关帝庙去烧一炷香。明知宝子搞不灵醒(利索),说是能尽尽心也是好的。宝子也听话,由此成了关帝庙的香客。
何宝子蚊子没有找到,转出庙门,顿时眼睛瞪圆了。他偏起脑壳从一树刺槐看过去,见三个年轻女子在溪边洗衣服。水,清亮亮的;溪,静幽幽的;树叶儿,嫩鲜鲜的,洗衣女子光裸的胳膊小腿,便格外白净、恬润,任常人也会有些动心。这汉子也是长胡子的货,虽说傻,男人的功能却是齐备的。何宝子便随了一种磁力的牵引,不知不觉接近了洗衣女子。三位女子皆如出水鲜荷,其中一位竟是花中仙子,柔韧的腰肢,挺挺的胸脯,就生出无限美好,在周围散布了温柔的空气。何宝子就像一只蛾子,嗅到了一种芬芳和甜蜜。他那本来就没有把管的口水,便滴哩嗒啦地直往下淌。女子正弯腰往篮子里捡衣服,脖根儿露凝脂般一段白玉,何宝子便受了诱惑,迟迟疑疑竟伸出手去。
这位女子一边穿鞋,一边同两位姐妹说话。她不知道背后有人。只疑心有虫,却立即感到不对,一扭头见何宝子涎着脸直往前凑,忙跳起来闪开:“宝子宝子你要死么!”何宝子嘿嘿地笑,却把女子的手捉住。这女子一挣,“啪”地在宝子脸上响一记耳光,宝子倒怔住了。女子忙捡了捶棒抓起篮子要走,却让何宝子把篮子扯住了。“你做我媳妇你做我媳妇。”何宝子一手捂脸,一手扯住篮子不放。“你不放我打你!”女子扬一扬捣衣棒做出打的样子,何宝子不怕她。另两位姑娘忙放下手中的衣服,一个来掰宝子的手,一个就捶宝子的背。宝子力大,臂一挥就把她俩掀个趔趄。她们就吓他:“快丢手,你妈来了!”宝子不怕。“你爹来了!”宝子仍不放手。要走的女子急了,喊一声:“何宝子,山二哥来了!”何宝子一愣,手一松,那女子转身就跑。何宝子一看,没见山二哥来,便追那女子:“你不要走你是我媳妇妈妈说你是我媳妇……”
何宝子疯,众人都知道是文疯,从不兴动手动脚的。这次缠住洗衣女子原也事出有因。前日,何桔子一脸沮丧地从半边街回去,再没有提请水月给宝子医病的事,她对何熊说:“我去找过秀秀了。”何熊说:“你去找她干什么?”何桔子说:“我想见见她,先得探探她的口风,可是没找到人。”何熊说:“唉呀你就别给我添乱了!”何桔子说:“这事还能拖吗?再拖,气候变了,你还想给宝子讨媳妇哇?”何熊说:“这事你别管,我自有我的安排。”何桔子说:“你有安排,你有个屁的安排!这一着棋,连我都看明白了,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到时候你……”何熊烦躁起来,吼道:“你给我闭嘴!一个妇道人家,你懂什么?古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还没听说过,活人能被尿憋死了……”
宝子大了,也确实该娶媳妇了。他听得懂爹妈在扯(讨论)他的问题。于是宝子就想媳妇,直缠住他妈问哪个是他的媳妇。宝子妈就说,宝子的媳妇很乖,住很远很远。宝子就不依,还要在地上打滚儿。宝子妈就说,宝子的媳妇是半边街的秀秀,宝子就高兴。这日何宝子遇到洗衣服的女子,偏偏认出了秀秀,硬说她是他媳妇,生怕媳妇丢了,便一路追赶。正追着,冷不防“砰”一坨泥巴砸在宝子屁墩上。宝子呆住了,他一边摸屁股,一边弯腰捡那团泥巴,站在原地转三百六十度,再转三百六十度,四周没人,也没有野物。再抬头看天,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呢?宝子便用有限的脑子,钻研这最新的课题,接下来自然也就耽误了追媳妇的大事。
水飘儿折根麻柳条子,一路舞得“呜儿呜儿”地响。上了安家溪坎子,斜着插上一条小路,就是半边街。半边街靠江这边,一排吊脚楼。自东往西,第五间是山二叔的屋,第六间就是秀秀姐的家。抬眼往这两户门上看,水飘儿不觉把嘴一噘有些失望。该关的门大敞着,该敞开的门却上了锁。邻家有位老婆婆,见水漂儿在门口徘徊,问他有什么事,水漂儿说我找秀秀姐。婆婆说秀秀到溪沟里洗衣服去了。水飘儿又转身去安家溪找秀秀,顺着刚走过的小路往回走,正碰到何宝子撵得秀秀飞跑。
水飘儿很想过去揍何宝子一顿,但看到宝子那大一墩,怕斗不赢他,便闪在一丛竹林背后,顺手捡了一坨泥巴。等何宝子哈痴痴地追过来,便狠狠砸了他一家伙。何宝子被那坨泥巴砸蒙了,一时搞不懂这是什么信号。水飘儿精灵(机灵),没等何宝子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早已猫着腰偷偷跑了。
秀秀刚想喘一口气,还以为把何宝子甩掉了,却听背后一串脚步又追过来,慌忙又跑。“秀秀姐秀秀姐。”水飘儿压着嗓子喊她,秀秀扭过头去看,不料脚下一绊“噗”地一声摔倒,水飘儿忙过去把秀秀扶起来。
秀秀这一跤摔得不轻,左膝蹭破一大块皮,衣服篮子捣衣棒也滚出去一丈多远。水飘儿赶忙捡地上的衣服,拍那上面的泥巴。秀秀说:“算了,回去再用清水抖一抖。”说时捞起裤管看,膝头已沁出血珠儿来。“哎呀摔出血了!”水飘儿挺关心的,也凑拢去看。
秀秀忙放下裤管站起来,摸了块方帕子把手擦干净,再掸掸衣服,按按发髻和发髻上的白绒花,然后从水飘儿手上接过篮子,一脸沮丧地往家里去。她想,真倒霉,偏遇着这号愚人!若换成别的人,我拼了性命也不受这份窝囊!
11.秀秀
水飘儿跟着秀秀上了半边街。秀秀开了门锁,回头问他:“是来喊我下河弄饭的?”
“是哩,秀秀姐,我们爱吃你弄的饭。”水飘儿说。
秀秀想一想,说:“好,我知道了。你去山二叔屋里坐坐,他兴许就回来了。”秀秀推门进去,却没放水飘儿进自己的屋。
人说“寡妇门前是非多”,看得出来,秀秀是那种把“男女界线”划得很清楚的人。
水飘儿进了山二叔的屋。他没有因秀秀姐没请他进屋而不高兴。对了,秀秀姐是不兴请男人进屋的。水飘儿阴悄悄地在肚子里笑。就想起那一次,秀秀姐埋怨他,还说他人小鬼大哩。
河下的人与水打交道,本不兴穿鞋。久而久之,脚掌状如鸭掌,十个脚趾头都向外张着。为了避免石头踢异物钉,有的就踏一双草鞋。平时没说的,冬天却恼火,脚上皴口发裂,穿上草鞋无异戴镣。去年冬月间,秀秀下河见水飘儿一双赤脚皴口流血,就说我给你做双鞋吧。水飘儿说:“好谢谢秀秀姐,你把我的鞋做大一些。”过两天,水飘儿跑到秀秀家看到她正在下鞋样,就说秀秀姐你还要做大一些,我的脚正长着呢,秀秀就做了很大一双鞋。水飘儿用手卡了一下,把那双鞋抱在怀里好高兴。谁知他车身一趟子,上船把鞋交到明生手里。说:“明生哥,这是秀秀姐为你做的鞋,是照你的脚做的呢。”明生拿来一穿,不大不小正合适。明生感激不尽,腊月底备了份礼物去半边街谢秀秀做鞋的盛情。秀秀莫名其妙,把客人堵在门外不让进屋。明生手里的鸡嘎啦嘎啦直叫,一条大鲤鱼也甩打着尾巴挣扎,搞得大冷天明生一脸绯红一身汗。明生说,秀秀,你就看在表兄妹份上,好歹让我进来看看你婆婆吧。秀秀背抵着门高矮不吱声。结果是山二哥把明生让到自己屋里,收了送来的东西。三十天儿团年,请明生来喝酒,也是在山二哥家坐的席。
山二哥与秀秀家除了有水缸上的方洞共往来,一层板壁龇牙咧嘴,不时能见到隔壁户人影绰绰,两家人的起居响动,彼此便了如指掌。
水飘儿坐在山二叔家,听秀秀回屋后拖木盆的声音,舀水倒水的声音,过一会儿拿小凳儿坐下来开始抖衣服,可就是没听到她说话。若是往常,秀秀姐是随便会找些话来和他聊的。秀秀还在无端生何宝子的气呢。其实,她和水飘儿哪里知道,过会儿婆婆带回一条消息,那才更叫她愤懑,更叫她揪心呢。
水飘儿想找点什么出来跟秀秀姐聊,但终于想不起聊的话头,于是自言自语叹口气,唉,山二叔咋还不回来呢!
山二叔没回来,秀秀的婆婆却回来了。秀秀的婆婆其实还不很老,刚过五十岁,却得了一身风湿病,沾不得水,做不得粗重活,基本上已是一个废人了。
婆婆回来,秀秀忙起身搀扶。“妈,你身子骨不好,就不要出去。陈婆婆有事,就不兴到我们家来说么。”水飘儿听到那边的响动,就隔着板壁向秀秀的婆婆问好。秀秀的婆婆就说:“哟水飘儿来了,你在找山二哥么?刚才还在河下茶馆里看到他呢。”水飘儿说:“真的?那我去茶馆里找他。”又和秀秀打个招呼,说声“我走了”,就出门去。
水漂儿爱玩儿,本想顺着脚往上溜,再去看看水月的。最近总听工友们摆闲白(聊天),说山二叔跟水月有点儿意思了,心想如果他俩在一起,那倒是挺不错的。就想去看看水月的动静,要是一来二去的跟水月姐混熟了,还可以请她收我做徒弟,跟她学点使法的本领。走了几步,再一想不行,我得先去找山二叔,找山二叔是正事,不然明生哥还等我回话呢。于是折回来,顺半边街下河,去茶馆找山二叔。
婆婆见秀秀在木盆里清衣服,有些奇怪,问:“你刚去溪沟里洗了,怎么回来又在洗?”
秀秀手里使劲搓着衣服,垂头丧气的,嘴里却没有吭声。
婆婆更奇了,问:“今天,你,是咋的了?”
秀秀只好开口说:“遇到个愚人——何宝子,扯住不放,回来一趟子,路上还摔一跤……”
婆婆一听,呆了,喃喃骂道:“这个砍脑壳的!尽欺侮我家秀秀,他们还……”后面的话却被咽回去。
秀秀说:“若不看他是个哈子(傻子),我真想拿命跟他拼了……这种人,居然没有人管,要不,请山二哥去,跟他家里交涉一下……”
婆婆气乎乎地说:“他家里?哼,他还想娶你进屋呢!”
秀秀一惊:“妈,你,你在说什么呢?”
婆婆皱起眉头说:“刚才陈婆婆请我去,就是想帮他做媒。说何家就这根独苗苗儿,你进了何家,钥匙都交给你,你就是当家奶奶了……”
秀秀急了:“妈,这话你也说得出来!是气糊涂了吗?”
这事儿当然挺让婆婆伤脑筋。婆婆早年死了男人,守寡养大一个儿子,儿子不争气也罢,却在江里淹死了,就依靠媳妇过日子。如果媳妇走了,她一个孤老婆子怎么生活?虽然何家许给她一些好处,但那有什么用?于是给秀秀解释:“这种事我能糊涂么?其他不说,你走了,我怎么过?所以说,我就一句话:不行。除非是秀秀嫌我了,她自己想离开这个家……”
“妈,你在说什么呀!”秀秀打断婆婆,“我是那种人吗?再说那……”秀秀想,婆媳俩厮守着,一起过这清寒日子也罢,咋又扯出个傻子来了。想到家里没个男人,别人想欺侮你就欺侮你,自己却没有一点办法,甚至连说话的人也没有一个,鼻头子一酸,泪珠儿成串地滚了下来。
婆婆见秀秀哭了,知道媳妇受了委屈,心里也难受:“别哭了,秀秀,我,我当时就想回绝了她,陈婆婆好说歹说,说一定要给你传句话……”
婆婆这一说,秀秀更伤心了:“妈,我们惹谁了,撩谁了?这无缘无故地,不是在辱没我们,糟踏我们吗!”
“他们是把我两娘母量死了,欺一对孤寡女人。我们拿谁也没有办法,我,我,你看我这命哟……”婆婆想到两个女人的苦楚,也索性哭了出来,“噢,噢,我们……我那不该死的儿哪,你一撒手就不管我们了哇!你是存心让我们遭这种罪哟!你倒是说说,我们该怎么活呀……”
婆婆一哭,秀秀却不敢再哭了。心想自己难受也罢,何苦惹出婆婆多一重伤心呢?忙劝止婆婆:“妈……算了,当心身子,你有病呢……”即将一方帕子递到婆婆手里。还想劝婆婆,这种日子也快到头了,只要国民党政府垮了台,兴许就没人敢欺侮我们了。
秀秀听说解放军已打到家门口来了,自己竟然像在做梦。这两天她既是兴奋也很紧张,就盼着万县解放,一家人有个出头之日。心里正燃烧起甜蜜的希望,哪会想到何宝子却在打她的主意。何保长一家都是什么人,她心里清楚,纵然是死,她也不会去跳那火坑!
哪知秀秀一劝,婆婆哭得更响了。秀秀原本善良,却想,这事再怨不着别人,要怨还得怨自己。男人本来是“不该死”的,原是自己嫁过来以后才发生的事,要说怨命,归根到底应该怨自己的命。自己的命咋这样背时呢……一时五内俱焚,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