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两难
山二哥送老弯和眼镜老师走后,又跟徐老鬼和毛铁匠商量一番。徐老鬼说,我那里好办,轮船上本来就有万国旗,到时候挂出来就行了,我还可以在船舷写上“英商怡和公司租船”,用以迷惑敌人。贼船既无法靠近,一靠近它会搁浅,更不能动枪动炮,这时候它自顾不暇,还敢跟洋人开战吗?山二哥说那好,毛铁匠就抓紧做你的铁炮,我去各个码头走走,跟码头上的哥们儿都联络一下,多用红布、彩绸、布条(船帆)做几面旗帜,到时候都打出来壮壮声威。
接下来山二哥用了大约两个时辰,沿着港湾把布码头、煤码头、粮码头、油码头、客码头、窑货瓷器码头以及沙湾杂件码头都跑了一遍。各码头的兄弟们听说还有胡宗南的残部要经过万县,需要全港配合,多插些彩旗布个疑兵阵,大家都说这没有问题;当听说专员公署已不会派人下来烧船了,众人反而松了口气。
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山二哥一身疲乏地进了卧室,衣服没脱就倒在床上。一天下来,一是身子累,下午跑了不少的路,说了不少的话。二是心里累,这心累却摆不上台面,与老弯交代的大事比起来,全是个人私事。水月这边,话已经说明了,他得娶她。虽然事出有因,但水月来得很陡,先让他背了个占人便宜的恶名。何熊这边,既伤了他的脸面,又牵涉到秀秀,还有河下一班兄弟都想出面干预,他不能把事情闹大,因为自己输理在先,但还得想法挽回脸子。他感到既费周折,也伤脑筋,这两件私事想回避也回避不了,都必须认真考虑妥善处理。
山二哥心事重重的,稀里糊涂地快要睡着了,这时,屋里有人走动,在小声说话,像是水飘儿和毛铁匠进来了?噢,你回去,明生还在等你。山二哥一直没有动,也没有吭声。过一会儿,一只手柔柔地抚在他额上,他一把将这手捉住,本以为是水飘儿,却再也没有放开。他知道这是谁的手了。这手最初被吓一跳,轻轻一抽,却无法脱身,便软软地留下来,任那双捉它的手紧紧把它握住。他在她圆柔的腕上、指上、肘上轻抚着,就想起第一次捉了这双手的情形。那晚,秀秀的手也这样轻轻一抽,粉脸飞红灿如桃花。她悄声说:“山二哥,你该讨一房媳妇了。”他就像饮了过量的酒,浑身发烫:“你就是我要讨的媳妇!”秀秀说:“比我好的女子还多。”他说:“再好,关我山二哥什么事?”“我的命不好,不能连累了你。”“我认了,这就是命,我就是这样的命!”秀秀说:“可我……”他不听她说,一把搂过来用发烫的嘴唇堵住了秀秀的嘴。秀秀在他怀里挣扎,急用手指洞开的门。他狠狠亲了她一口,却舍不得放她走,就噗地灭了灯,便悉悉索索耽搁一阵。最后秀秀回自己的屋,婆婆还看到她脸上腾一片红晕。
这回,他将那手深深吻了一下,却立即放开了。他既像期盼着这一时刻,又像是害怕着这一时刻。一滴发烫的东西滴在他的肘上。他猛然一惊,就像被灼着一样忙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秀秀你……”“你回来,也没有跟我说句话。”“老弯有大事交给我了……”“这我知道,他们来找你了,但你去歪楼门的事呢?”“噢,那是我跟何熊之间的纠葛。”“你,怎能这样叫人不放心呢……”秀秀在他额上点一指头,眼里还汪着泪水。“我……”山二哥无端有些心慌,就像犯了错误的小弟弟必须向姐姐坦白,他含混着把去石门楼办交涉,撕了借据,约定后天二人再作了结的事对秀秀大致说了一遍。
山二哥说得轻描淡写,可秀秀心里着实担心,她知道男人们说的“了结”是怎么回事。她一听到他挨打的消息,就心惊肉跳;再看到他一回来就上了床,肯定是有什么问题。她知道山二哥不是傍黑就睡觉的人,他不是病了就是遇到了心烦可恼的事。她估计事态发展相当严峻,一急,就抓住山二哥的手:“不,山二哥,你,你不能乱来呀!”她捉住他的胳膊轻轻地摇,轻轻地摇。“债,我们慢慢还好么?你可千万别找何保长……”山二哥不敢看那双盈满泪光的眼睛,现在他不可能向秀秀作任何保证,他更没有欺骗她的权利。山二哥想,要想真心待自己喜爱的女子,原也这样难噢!
男人死后,半边街就有些不安宁。秀秀不常出门,一早一晚就有不三不四的男子来门口打转儿。山二哥就出去像撵狗一样把那些人撵开。待秀秀在山二哥家走动,门缝缝就盯了一双双眼睛。秀秀就对山二哥说:你把大门打开!山二哥索性下了大门,将两块门板挪到屋里。这一招竟然见效,半边街遂此相安无事。秀秀和山二哥相处一长,见他知冷疼热一身义气,便以他的行止做了男人的规范。暗地立誓,只要山二哥不嫌弃,她是非山二哥再不嫁人了。秀秀这一想法,跟婆婆的思路非常合拍。婆婆更想为这个家寻个稳妥的靠山,她也像是看透了秀秀的心思,就想拆几块板壁,两家合一家再好不过。有一次婆婆对山二哥说,反正你的大门开着,干脆我把我家的大门封了,在你这边开个侧门,我们都从你这边进出。山二哥笑着说,那都好啊,我就为你两娘母做一条看门的狗,看看还有谁敢来半边街啰唣!
现在,山二哥心里全堵着乱麻,一边是秀秀的厚爱深情,一边是水月的终生相托;一边是自己的承诺和本性,一边是明生的“亲上加亲”。还有秀秀家冒出来的债务,还有何熊何保长那一记耳光,还有对野码头及野码头这帮兄弟担负的道义,虽然这些事,都不能跟老弯交给自己的任务相比,但山二哥要想从这些“琐事”中脱身出来,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容易……
不一会儿,婆婆和秀秀把饭菜都端过来,叫山二哥一道吃饭。山二哥说我在河下已经吃过了。婆媳俩就一边吃饭,一边陪山二哥说话。等吃完了饭把桌上灶上的东西收拾完毕,婆婆自作主张,叫秀秀把山二哥的门板装上。秀秀也觉昼夜豁着石门不雅,就试着去搬那块足有寸多厚的大门板。山二哥忙叫秀秀歇着,自己搬起门板,轻轻松松仍把它装在石门框上。秀秀的婆婆就说,我们二天都从这道门进出。但说得不是时候,秀秀和山二哥都在想如何应付接下来的变故。
过一阵,秀秀羞红着脸搬了自己的纺车过来,说,我打个夜工,也陪你说几句话。秀秀点亮一盏桐油灯,便吱吱嗡嗡摇起纺车来。秀秀说,眼看着世道就要变了,再不似以前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的了。日子虽说清苦,却也有个奔头。又说,为人善不欺、恶不怕原是对的,但万不可讲狠,争强斗狠到底是要吃大亏的。她还向山二哥讲了个古老的故事,说这事还上了书的,就为了一文钱,竟然断送了十五条人命。有的就为争一口气,有的是为了讲狠,当然也有贪财枉自送命的。
秀秀搬了纺车过来在山二哥家里打夜工,这还是第一次。其实她有句话想对山二哥说,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秀秀去歪楼门看了男人留下来的那张借据,对何保长说,债我承认还,但你能不能宽限几天呢?何保长有些不耐烦,说未必民国手里欠下的账,非要等改朝换代以后才能还吗?她想把这话告诉山二哥,是想跟他交换一下意见,讨他一个主意。
山二哥其实也在想何保长的事,眼见就要迎来解放了,也不知何保长是不是共产党惩治的对象,我若借共产党之手“还他的席”,那是公报私仇,况且我已跟何熊约定了日子。耳边却听秀秀有一句无一句地说话,开始心里还有些毛躁,就记着秀秀怕他乱来,有意要盯着他。心想自己堂堂一条汉子,还能没你那份儿见识?后来转念一想,难得她有这番心思,可别错怪了她,委屈了她,不觉也就静下心来。就听那娓娓动人的话头,像搭在她手里的棉花,伴着吱吱嗡嗡吱吱嗡嗡的声乐,吐一根细细柔柔没有尽头的棉线儿。看那双巧手,简直是一对鸟的精灵。一只鸟引导着纺车把儿旋转,纺车便有了知觉、魅力和舒心的吟唱;另一只鸟时而俯冲,时而慢慢扬起,就像织巢鸟在全神贯注地营造爱巢。江风从吊脚楼吹过,灯火摇曳,影和光都生动起来。朦胧的灯光为秀秀照一张特写,红的唇,洁白的齿,秀眉下那双眼睛,水波般闪着迷人的光。山二哥很少看闲书,想不出书上会如何描述秀秀的美。他怔怔地盯着那头浓云似的黑发,蓦然发现不知几时她已取掉了鬓角上那朵白花。他心里一热,差一点儿叫出声来,秀秀,我要娶你!却猛地想起明生抽的那个“彩头儿”——“亲上加亲”。山二哥暗地里使劲拧了自己一把,觉得自己有点糊涂,有点对不住人。明生为人忠厚、踏实,是自己的手足兄弟。他喜欢秀秀众人皆知,我不能不管不顾的,在他们中间来插一杠子。回头一想还有个水月,水月那对清亮亮的眼睛,一忽儿是水,一忽儿是火,直盯得山二哥招架不住。水月会使法呢,他感到周身发软,再也动弹不得。水月恩威并用,刚柔兼施,居高临下地正看着他,他嘴唇哆嗦一下,不知道自己该喊水月,或者是该喊秀秀,喉咙像被什么卡住了一样,再也出不了声。秀秀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就说:“山二哥,你咋老在看我呢?”他一愣,不由动情地说:“秀秀,你转去,你就别照(守)我了,这几天我还有正事呢。”随即从身上掏出钱来,叫秀秀明天去绸庄扯三丈红绸,赶紧做两面红旗,到时候我有用呢。秀秀问几时用呢,山二哥说估计过两天就该用了吧。秀秀说,那行,绝误不了你,我一晚上就做出来了。
这晚,明生把王掌墨找到峨嵋碛嘴嘴上,东拉西扯摆龙门阵。先说了做彩旗布疑兵阵的事,然后说不料解放军来得这样快,胡宗南这支残兵也只有撅起屁股逃命了。还说孙震逃走后,将川东防务交给李鸿焘,李专员为了稳定治安,再不提烧船的事了。早知如此,我也不必排这么大个头,架这样大的墨。王掌墨咬根烟杆儿附和说,那是。明生又说,我这条船过去桐油打得饱,保养好,省一次修理也能跑个一年半载的。这次买的材料太多,用不完的原说要打条划子(小船),现在是不是先缓一缓,明天你看,能不能能安排几个人,卖些材料出去呢?
王掌墨听了半日不得要领,困惑道:“明哥儿,你是差钱怎的?说出来我给你个主意。”
明生只好实说:“山二哥为秀秀的事要拼命了,秀秀是我的亲表妹,我不能不帮她,她家欠下的账,我来还,只是不知道究竟欠了多少。”
王掌墨弄明缘由,想了一阵,磕磕烟杆说:“这样子,柏料杉料卖一些可以,开始我就说有多的。船已挖了几个洞,你打了招呼,该省的我留心省了,大约可以少开两成工时,如果钱不够,我再为你张罗张罗。”
明生就说了很感激的话。王掌墨说:“球,不说为你明哥儿,便是为秀秀、为山二哥,这个忙我也是应该帮的。”
“明生哥,你莫焦(急),到时候,说不准我能摆平了。”冷不防水飘儿从背后冒出一句。二人竟不知他是几时过来的。王掌墨回头骂一句:“这小狗日的,大人说话要你插嘴!”
很可惜,王掌墨和明生都一直拿水飘儿当小孩儿。这位少年说的话,当时并没有引起他们的重视……
王伯伯说:“今天我来这里会个狠人儿,王伯伯好久没有操过‘扁卦(武艺)’了,也想看看我的武艺回潮没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