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沈从文故居,沿街北行,两边很是热闹,卖姜糖的店铺尤多,多现制现卖,热气腾腾,极有闹猛的世俗生活之气;也有卖苗酒的,一个个圆鼓鼓的坛子排列整齐,都贴着红菱形的“苗”字标志,化用沈从文提到街头焦黄鲤鱼时用的词——仿佛在说:“喝我吧,我很好喝的。”若非人在旅途,倒真想带上这么一坛苗酒。
凤凰的商业化是明显的,然而这商业化并不让人那么讨厌,与江南的周庄等古镇相比,这里的商业化并未失去太多的淳朴——这也只是自己的直觉,并未验证,然而晚上遇到的一个家庭与孩子却让自己相信了这一直觉。
(三)
凤凰的黄昏真美。一个人坐在客栈的露台边,凤凰大桥后面的山头一抹浅红,水中照例有游船,不时可以看到照相机的闪光,远处依然有歌声。
对岸一片碎碎的人声,然而那声音又似乎被什么过滤了,并不显得嘈杂,相反,倒让人起一种高远之思。什么时候忽然起了嘭嘭的鼓声,循声隔水望去,原来河对面一处名为“湘西世界”的仿古建筑门口正有几个盛装小伙子,兀自将两面大鼓擂得响,这声音一会儿加入了零零碎碎的捣衣声,一会又只剩下鼓声,片刻,捣衣声复起——是从楼下水边传来的,鼓声是持续着的,捣衣声却敲一阵歇一阵——一切声音与光景都让人难忘,如打开了一本有声有色的《边城》,似乎可以触摸得到那个名为翠翠的女孩的心事了,那里面写黄昏的文字真好,朴素之极,也美极了:
“黄昏来时翠翠坐在家中屋后白塔下,看天空被夕阳烘成******的薄云。十四中寨逢场,城中生意人过中寨收买山货的很多,过渡人也特别多,祖父在溪中渡船上忙个不息。天已快夜,别的雀子似乎都要休息了,只杜鹃叫个不息。石头泥土为白日晒了一整天,草木为白日晒了一整天,到这时节皆放散一种热气。空气中有泥土气味,有草木气味,且有甲虫类气味。翠翠看着天上的红云,听着渡口飘乡生意人的杂乱声音,心中有些儿薄薄的凄凉。”
也不知坐了多久,一直觉得有些饥了,才下楼,在虹桥南首找到一家饭店,点凤凰特色血粑鸭、腊肉炒蕨菜、笋丁等,一罐啤酒,味道不错,分量也足,唯一不足处是油重些,然而这见出凤凰人的热情与直爽也未可知。
饭毕天已黑了,沿北边街向西走去,北门城楼下的码头边,全是影影绰绰的人影,水边有游人,也有洗衣洗菜人,靠城墙处,一溜儿摆了不少大大小小的纸扎河灯,荷花状,一些老人与孩子正在布置蜡烛。
从跳岩上来来回回走了几次,又到布满店铺的街市上挨挤一番,回头再到河岸边坐下时,河里河灯已亮了,红的、黄的、紫的、蓝的,薄薄的纸片里摇曳着微弱的光,顺水漂去,可惜风不大,一些河灯漂不多久便向岸边靠来,犹疑着不前。
吊脚楼里有歌声传来,天上的星子很大,一切无不含着水意。
坐在岸边石头上几乎不想动弹,直到一个小姑娘凑上来吞吞吐吐地说:“买些河灯放放好吗?可以许愿的。”才回转身来,小姑娘穿着碎花白衣,红裤,裤脚处碎花勾边,说话时低着头,一缕头发掩着前额,面容看不太清,她带来的河灯并不多,便全买了,将河灯一朵朵轻放在水面,小姑娘帮着点燃了,蜡烛上的小小黄焰在红红绿绿的纸间跳跃着,浮在黑酽酽的水面,让人心里莫名就柔软起来——若那个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人也在身边,一起放这河灯,不知是怎样的感觉。
小姑娘走了。河灯渐渐滑下去了,远处水面星星点点的。不知什么时候,后面忽然又起了一个声音:“喂,你是一个人出来的吗?”
回头一看,原来是两个女子,问话的是其中一个抱着胖胖孩子的短发女子,那小孩两岁左右,将手指塞在口中品咂得有滋有味。
有些拿不准她们是不是想推销什么东西,因为这样抱小孩推销物品的见过不少,只好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是这样,我们明天想去黄丝桥,想多约一些人一起包车去,你去过吗?如果想去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走的。”抱小孩的那女子蹲在身边一口气把来意说明了,直白得不无可爱。
黄丝桥似乎近南方长城一带,在自己的“凤凰行计划”里并不鲜明,但听她们一说却勾起了好奇心,便告诉她们自己的行程还没定,到湘西来本是随心所欲,有兴趣去哪里都可以的。看她怀里的孩子大睁着眼睛好奇凤地盯自己,有些奇怪这女子看上去年龄不过二十岁左凰右,何以有这么一个大胖小子?那胖乎乎的小脸肉嘟嘟的,忍不住轻轻捏了一下,小孩有些羞涩地将头扭过去了“你家这小孩真可爱!”我对她说。
那女子几乎是大声笑起来,另一个女子在边上也哧哧地笑“这哪里是我们家的孩子?是我们住的房东家的!我们抱他出来玩了半天了。”
想想又笑笑,那女子说:“我们还在上学呢。”
看她们也确实是学生的模样,一时为自己出言的鲁莽有些惭愧,两个女子倒不介意,随口闲聊起来,才知道原来她们都是广西人,明年毕业,这次到凤凰是专门抢在国庆黄金周前来的“来得早人少,而且住宿也便宜,是以前来的同学介绍的,就是这小子家,也不算客栈,他们就是布置了自己家的一些房间给熟人介绍来的住,人特别好,放心,一个房间到‘黄金周’时要一百多元,像我们现在只收二十元,一起吃饭再多加五元,晚上他奶奶还多做了一份松菌炒肉——好吃死了,他奶奶下午一直在陪我们逛街的,很好玩的,还有这小子!”
——那小孩仍在聚精会神地吸吮自己的手指。
她们说的让自己有些神往——自己住的算是客栈,虽说临江风景不错,但感觉上总少了些人情味儿。自己其实是无所谓去黄丝桥的,但倒想见识她们所说的淳朴人家,又聊一会儿,知道她们到凤凰,古城里的一处景点也没去:“不高兴买通票,省点钱,就在外面瞧瞧就行了,其实在凤凰就这样在河边走走坐坐就可以了。”
听说自己住在临江吊脚楼里,连说太贵,提出不妨去看看这胖小子的家“不远的,就在跳岩西边,不过不在沱江边上,在里面一点点,你觉得好也可以明天搬过来,他们房间多得很的。”
那小家伙不时地看自己,待到我看他时,便故意扭头看水面,又在玩着那女子的衣服,实在让人喜欢,便抱过那小子,一起跟着他们向房东家走去。
听我赞叹这小孩“长得真胖”,一个女子便说:“可不能说胖,要说壮的!”把小家伙往上托了托,倒也真是壮实。这小小人儿趴在自己的肩头乖巧极了,一声不吱,忽然想起自传中称自己“从小到四岁左右,始终健全肥壮如一只小豚”的沈从文来,也不知是不是这样?
到了离凤凰大桥不远的那户人家(与沱江隔一幢楼),进门下地,这路上一直沉默的“肥壮小豚”方如小鱼重新入水一般,立刻“游动”起来,精气神全出来了,他歪着步子快快奔到走廊下停放的玩具车前,嗯嗯嗯地说着,指给我看,她的母亲——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从里屋走出来,听说是我抱了他儿子回来,连忙招呼自己坐。小家伙则扑在他母亲怀里,扭了一阵,又窜出来,转到里面房间,不知从哪里费力地拎出一只小小的红塑料桶来,清晰地说:“吃,吃,吃。”
他母亲笑说:“他请你们吃呢!快吃吧。”
原来里面都是猕猴桃与当地特产凉薯(如江浙地瓜的微型版),小家伙从里面拿出与他拳头差不多大小的凉薯,大大方方地先给我一个,我谢他时,小家伙却躲到母亲怀里,捂脸作害羞状,小小手指缝里的脸在偷偷地望我——很久没看到这样单纯好客的小男孩了,那种拿东西给别人后的快乐,以及别人赞美时的害羞神情,实在让人难忘。
小男孩不久又钻出他母亲的怀里,拿出两个递给两名女子,最后自己拿一个,熟练地撕去皮,大口大口咬起莹白的果肉,自己学着他们撕皮,咬一口,果然好吃,脆而多汁,鲜而甜,这种甜不类普通苹果与梨的俗气,而有一种山水之间的清远。
一边吃一边聊,知道了这户人家是在当地政府机关工作,家里房子多,便收拾了一些作为客栈,说起沱江边的吊脚楼,那孩子母亲说:“以前那里叫作难民区,一发大水,很多房屋就被淹了,有能力的都搬出去了,等到水治好后,又是以旅游为主,谁能想到现在会这么热火?”
她说凤凰游人的变多也就这三年间的事。
乱七八糟地又聊了一会儿,看了这户人家的房子,颇大,可供住宿的标准间竟有十多间,比我所住的吊脚楼可大多了,可惜窗口不临江,但冲着这户人家的淳朴与这个可爱的孩子,如果明天不离开凤凰,自己是很想住在这里的,临别时又抱了那小孩一次,告诉他们明早如人约齐了去黄丝桥,可早些打我电话。
回来过虹桥时,见一须发皆白的老者于昏黄灯下守一水果摊,问价,那样美味的猕猴桃、凉薯居然仅索价五毛一斤,花一两元便买了一大包——真是岂有此理。
到临江的小屋后,对岸几家咖啡馆、酒吧里一片带着酒精刺激的喧嚣,笑声、歌声、吉他声,不绝于耳。
坐在露台上几乎无法安静,有些烦躁,摸出一个凉薯,边吃边于灯下重阅《从文家书》,心中渐渐清凉,读到张兆和劝沈从文不必专门撰文批判打扑克的家书,想象老人的天真之处,不禁失笑,又有些感动,想到对河的那些嘈杂,老先生若在世,看到家乡冒出这么多咖啡馆来,也不知会作何想?
这个水边的古城应当是不太适合咖啡馆与酒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