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明元年三月十六。
适逢出门踏青之日,但见长安城西郊外人潮涌动,文人墨客卷着长毡坐于树底下乘凉,他们时而饮酒时而赋诗好不快活。远处湖面上飘了零星几支画舫,有衣着鲜艳的艺妓在船上赔着笑脸四处招揽着客人。
现下,湖岸边,苏流觞遥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剑眉微挑着若有所思。早在很多年前他便听说过帝都长安实乃繁华胜地,可谓举世无双,如今见这郊外亦是别有一番风味。奈何初来长安,游晃了大半日竟于这郊外迷了路。往常若是遇此状,只需唤出卜罗鸟便可辨别方向,可现下他身边并无卜罗鸟,恍然意识到往后一切都得靠自个儿,半分马虎不得。他不由得攥紧了拳头,上下敲打掌心借以驱除烦躁。
看这附近来来往往的百姓,他们定是知晓的,不若找个人问问如何?思及此,他便顿感心中畅快了些许,沿着湖堤大步向前走去。
“这位老丈,请问进城该如何走?”迎面走来了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叟,他毕恭毕敬地朝这老叟作揖,眼里满是诚恳。
老叟闻得此言才抬首,眯着个眼儿细细觑这面前的郎君,见其衣着华贵,又生得面白如玉,以为是贵族子弟于此迷路,半是慵懒地喏喏开口应道:“郎君莫不是与家人走散了?这西郊离城内有三十里的路程,现下天色已晚,若是马车亦要行驶个半日,还是在这附近找家客栈宿一宿,明儿一早等过路的马车一来,赶个顺风车岂不是好?”
“吾今日已在这西郊游了半日,晚上回城有要事。麻烦老丈还是指个明路,吾自当感激不尽。”远观这附近的马车,俱是出门游玩的子弟的私家马车,他心里微有些急,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的彬彬有礼。
老叟见他执意要走,不好多言相劝,伸出手指指向南方。“喏,郎君看到那儿的一个亭子没?绕过那亭子走上大路,一直向南便能跟着马车道一路进城。”
他顺着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见一亭子立于那儿,心下喜不自禁,又做了一揖,道:“多谢老丈!告辞!”
话音未落,老叟再转过身来,苏流觞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亲眼目睹了这番奇异之事,老叟感觉自个儿眼睛又花了,抬首望向天际,喟叹不已。“哎呦,这大白天的,竟闹些见鬼的事儿!可吓坏吾了!”
古有“庄周梦蝶”、“叶公好龙”,今有“眠倾弄香”。所谓眠倾者,长安城内无人不晓。上至皇亲贵胄,下至妇孺孩童皆以此人为谈资,此乃弃女从商的典型例子。这眠倾,便是这长安名人——方十三娘。至于长安百姓给方眠倾归类的几点特质如下:
一,颜美而体娇,传说为长安第一美人,此人一出,曾引无数郎君尽折腰。
二,嗜钱如命,被方家排挤后一手创办了沉香阁,以其精明的头脑将生意料理的风生水起。
三,酷爱弄香,以侍弄花草为乐,天生对香料敏感,所配香料无人能及。
三月,长安东市有一家最大的茶馆醉仙居的说书人提起方眠倾是一句一摇头,三句一叹惋:方家十三娘于成亲当日得知新郎落跑之后,亲手撕裂血红色嫁衣,起誓终生不嫁,除非能有一人将整座凤鸣山头买下赠她……而直至今日,十三娘仍未等到那个送她山头的人。这一年年虚耗,竟成了双十年纪的大龄姝子。
坐于茶馆内东北角的苏流觞饶有兴致地听说书人唾沫横飞,右手执起茶盏轻呷一口,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弹弄桌角,似在享受,又在沉思,全然不顾旁人的横眉冷对。他看起来十六七岁模样,一身青绿稠衣,头发以碧玉簪束起,脸如桃杏,姿态闲雅,尚余孤瘦雪霜姿,身上一股不同于兰麝的木头的香味。
“真真是个有趣的娘子。”他唇角上勾,即刻放下茶盏,结帐起身朝外翩然走去。风吹衣袂飘,端的是长身玉立,气质非凡。路过的行人纷纷驻足围观指指点点,道长安城内何时来了这号人物?
方府。
后院内,方眠倾一身月白襦裙裙满面尘土,长袖上撩,左手执锄、右手执壶于地里忙做一团。且看这后院,葱茏翠绿,长藤爬院,万紫千红,酡颜醉色,夭夭灼灼,奇珍异草,竞相争艳。绿的长藤倚墙生,粉的牡丹院中开,紫的芍药翠中点,白的茉莉扑鼻香……初入后院,便是这万种颜色映眼帘,再是初春的青草香混杂着各色花香萦绕鼻尖。
“阿嚏!阿嚏!娘子,您又自己侍弄这些花花草草了,这真真折煞奴了。”一翠衣丫鬟双环髻,十四岁模样,稚嫩的脸庞眼波流转,生得是娇俏可人。她长袖掩鼻,不住地打喷嚏,当看到方眠倾这副形容时,面皮一抖,心道府里又有人将要惨遭“毒手”了。
“阿绿,这些可是吾之心血,仆从不识花草非糟践了吾这一院好花不可。”此时方眠倾香汗淋漓,弯下纤腰细细除去杂草,细碎的阳光倾洒于面庞金光闪闪,衬得皮肤更加细腻光泽,给人一种恍惚的天人之姿。那专注的神态,眼里流露出的温柔竟使阿绿看呆了。
“啊,娘子,奴以后再也不敢偷吃厨房为汝做的点心了,亦不在汝睡着时给‘糯米’下药了……还有……”阿绿一连串地说出了一大堆方眠倾所不知的事情,只差抱着她的大腿痛哭求饶了。
方眠倾暗笑一声,阿绿这不打自招的样子委实可爱。“阿绿,在吾精心**下,你倒是长了不少本事了嘛!”
阿绿此刻惊恐的眼神透露出她的心虚,“娘,娘子,糯米的吃食还没送去,奴这就先告退了……”言讫,拔腿就跑。
糯米是一只体型高大的混血犬,通体金色,大耳大鼻子,样貌十分讨喜。它是那位说书人口中的落跑新郎从海外带回赠予方眠倾的生辰礼物。刚抱回来时,它尚且还是一小团未长开的小球,于是方眠倾便给它起了个糯米之名,由此可见对它的喜爱程度。
东市大街上,苏流觞不知不觉从西市来到热闹的东市这里。长安街的东西市相距甚远,街上布景也相差颇多,比如西市的丝绸香料生意甚好,东市的酒肆茶馆林立。长安只有在佳节之日不实行宵禁,今日恰逢武后寿诞因而举国同庆。东市的夜晚也别有一番味道,灯火通明的街道上有来来往往的长安百姓、来自各国的商贾游人、走街卖艺的杂耍艺人、卖身歌舞坊的清倌艺妓如此云云。
长安以其庞大的身姿和厚重的文化底蕴吸引了世界各地的游人前来。
琳琅满目的商品充斥着整条街道,其中尤以西域的商品最受欢迎。那刻画着十二指针的石英表、始终指向南方的指南针、方便快捷的羽毛笔、潇洒干练的胡服都是人们趋之若鹜的商品。他一路闲逛一路看过这些商品,对其精湛的技艺和巧妙的构思叹为观止。
不知不觉间已近黄昏,东方天穹乌黑似女子的长发,柔亮中泛着光彩,流星划过的天际,似女子美好的缎带,婉约中透着妩媚。
东市尽头的一家叫做“夜来香”的酒肆吸引了不少游人驻足下榻。阵阵歌谣自酒肆中传来,那歌声清亮悦耳,绕梁而不绝,直入人们心窝里。再细细听来,依稀可辨别出歌女非唐土人士,那缠绵悱恻的字母是思乡的符号,唱出了歌女们心中的情思。
他寻音而来,许是被这歌声感染,步伐显得格外沉重。他寻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正好透过窗柩可以望见窗外的月光,和着歌声心思也飘渺起来。
家乡?那遥远的家乡引着乡愁惹人醉,那离恨天的宫阙如今可还依旧清冷?他手执琉璃盏夜光杯,细抿了一小口红的发紫的葡萄酒,微酸又甜的发酵的味道自舌根处弥漫开来,让他又不禁想起那百花酿的琼浆玉露。瑶池畔仙人会,他每每都要多喝几杯,一觉天明。
似醉微醉之间,又一串银铃般的清脆声音由远及近而来,楼下大厅内人群忽的吵吵嚷嚷越来越密。只见一位金发碧眼的胡姬于厅中央翩翩起舞,手脚上均戴有银铃手串,薄纱裙外露出细腻白皙的手臂双腿,引得人群攒动一片叫好声。金色的卷发随着胡姬的旋转飘扬起来,卷翘的睫毛衬着碧眼妩媚多情,旁边的高大郎君敲打着鼓乐以助兴,胡姬每一个旋转都使人屏住呼吸忘我地投入到她精湛的舞姿中随她一起感受这欢乐的气氛。
许是和围观群众一起看呆了,他微醉的眼眸依稀划过胡姬美好的颈项,不觉间时光早已从指间流走。人都道天上人间,天上哪里有这人间好,仙人虽有着与天齐寿的生命却忍受着万年的寂寥无情。成仙又如何?还不如做人活的实在。他突然有点明白为何那么多仙人屡屡触犯天条也要下界**。
一缕清柔的月光透过窗子,洒在了窗台上,窗台宛若镀了银。昏睡于桌案上的他揉了揉太阳穴,灵****还是不甚清明,料想着不知怎的今晚酒吃的有点过,掐算着时间,也是时候该动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