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衣脸色肌肉略微抽动，长吸一口气，缓缓道：“你的资质……”
云轩伸过头来，关心的问道：“什么，资质？怎么样？”
“这会你倒听懂了。”林天衣心下想着，苦恼他的资质，更加的烦躁不耐，遏抑不住的怒道：“什么资质，你有资质吗？知道朽木么，比朽木还要差！”
林天衣本来就苦闷不已，又黏上了云轩这个累赘，登时大怒，一时间，高人形象尽皆毁坏。
云轩吓得噤声，不知为何林老神仙这么大发脾气，心想：“‘秀目’是什么？倒没有听过，‘秀’应该是好的意思，‘目’莫非是说眼，只比秀目差些，是说我眼睛极好吗？”
云轩与雪小叶以前偷学教书先生的学问，雪小叶常常能举一反三，云轩却弄了个似是而非，把朽木当做了秀目，本来好笑，却让云轩生出许多自信，对日后修道极有好处，天机玄奇，当真难以揣测。
木成舟说云轩天赋不如雪小叶许多，可能是要做童子的，云轩此时听了林天衣的“秀目”一说，自觉天赋极高，欣喜不已，也不在乎林天衣方才的怒气了。
云轩眼睛的确清澈透亮，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得意地“谦虚”道：“也不算什么，只比平常人好上一截。”
林天衣听得一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未想到天下竟有如此奇葩。
林天衣看见云轩得意洋洋的表情，更加的气愤，话也不说，返回了青郁竹林，找到一条模糊小径，独自前行，云轩看林天衣似乎要走，也紧紧跟了上来，林天衣不愿浪费口舌，云轩更是不敢多话，俱都无言。
小径幽幽，竹林寂寂。
竹林占地还算广阔，方圆五里以翠绿玉竹居多，杂树极少，林中淡淡香气若有若无，吮之心神舒畅，怡人形骸，只是常有秋雁鸣啼，绿涛林中，凭添了几分忧伤悲怆。
林天衣不能动用真元，几乎与常人无异，步伐也平稳悠然，行路并不算快，云轩却已小腿酸胀，只是不敢多说。
所幸一路没有魔教中人出现，林天衣也舒了一口气。
直到夜幕低垂，残月如钩挂了枝头，清寒月光洒落大地，却并不明朗，周遭枝叶交错，影影幢幢，如幽鬼冥物。
夜路吓人，云轩胆战心惊地吊在林天衣身后，远处无名荒山猿啼虎啸，野兽嘶吼，此起彼伏，漆黑的夜色吞噬了层层峰峦，愈发可怕。
林天衣终于停了下来，道：“就在这里过夜，你等着，我去找些吃的。”
林天衣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云轩不敢反驳，目光扫视四周，一片残垣，不远处耸立半壁山墙，可抵挡风寒，云轩走近，细细看来，墙上却只剩一张寒窗还算完好。
晚风习习，有三分湿气，七分寒意。
云轩衣裳破旧污脏，蹲在墙角处，瑟瑟发抖，更惴惴不安，想了几十遍‘老神仙何时回来’，直到林天衣提着两只野兔回来，云轩才敢放心，他想‘老神仙果然不肯丢下我的。’
林天衣找了些干枯枝叶，生起了篝火，火上烤着那两只野兔，野兔俱都肥壮，稍时便油脂光亮，香气逼人，云轩在以前也是难以吃到的，他咽了口口水，双眼放光。
借着火光，林天衣脸上的皱纹阴影尤为清晰，也不复云轩初见时的神彩，脸上毫无血色，苍白虚浮，本来纤尘不染的墨袍，也裂开了几个口子。
云轩低下头来，脑袋耷拉到胸口，似乎所嗅肉香也都索然无味了。
云轩不忍道：“其实你不必打两只兔子的。”
林天衣勃然大怒，厉声道：“你说什么，什么两只兔子？我会连一个小孩也照顾不了吗？”
云轩吓了一跳，嗫啜道：“你的衣裳破了，我想……”
林天衣一怔，怒气稍平，冷声道：“这不算什么。”
云轩眼眶里似乎湿润了，小小声道：“是。”
烤兔已然熟了，阵阵香气如一缕炊烟飘来荡去。
林天衣道摘下一只肥兔，丢给云轩，温和道：“快些吃了，明天还得赶路，免得你跟不上我。”
云轩心里蓦然涌起一股暖意，点了点头。
这时，碰的一声，一粒木炭掉落火堆，万点火花暴窜。
云轩抬起头来，看了看火，看了看林天衣。
林天衣看到了云轩的眼睛，倒映在眼眸深处的那一堆燃烧的火。
黑夜中那双凝望的眼睛啊，眸中燃着的渴望，是情在炙，是欲在烧。
是怎样的感受能触动你心？
一生戎马，而今卸甲，还有这般孺慕的眼神看着你吗？
只是那秋风萧索凉人意，却独独不敌寒衣总伤心。
若子孙就在眼前，所谓孺慕，不过如此，所谓天伦，也只是这般。
林天衣心尖一柔，缓声道：“你既然跟着我，那你以后就叫我林……老吧！”
云轩早已垂头啃起了兔肉，嘴角油脂被火焰照的光亮，嘟囔不清道：“是，林老。”
云轩啖肉如风卷残云，不及享受烤兔滋味便咽进腹中，吃的满嘴流油，看了看林天衣，登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林天衣毫不在意，问道：“你原来是要被度上山当童子的吧！”
云轩低头不语，他想到了雪小叶，想到了弟子童子、月亮星星，木成舟没看出他是“秀目”吗？
林天衣见状已经了然，便不再询问下去，转而问道：“你学过法术么？”
是时门派之分严肃，若云轩学过剑宗玄功，那自然便算是剑宗的人了，也就入不得其他帮派的门墙。
云轩道：“木先生曾经说过修炼有什么四境三勇的。”
林天衣追问道：“恩，这倒无妨，还有其他的吗？”
云轩想了想，摇摇小脑瓜。
林天衣趁热打铁，道：“那你想学神仙法术吗？”
云轩想了想，又摇了摇小脑瓜。
林天衣皱眉问道：“什么？”
云轩小声道：“我害怕。”
林天衣顿时石化，完全不能理解，不过林天衣转念想到，云轩是一个“匪夷所思”，不能以常理度之的孩子，就耐心问道：“你怕什么，修道又不是什么洪水野兽。”
云轩面露恐惧，，道：“白天树林里那瘸汉子好生凶恶，差点把我的脖子捏断。”
云轩后怕地摸摸脖子，还指了指胸口，掌印黑气缭绕，略显腐烂，道：“黑衣妖女……”
林天衣斥道：“什么黑衣妖女，你平日里就这般说话吗？”
“那……你徒弟”云轩偷偷看看林天衣，发现他动了动嘴唇，没有开口，就大胆接着道：“她平白无故就要打我，我这都快死了，她是神仙，还是你徒弟，但我……我还是恨极了她，也……也怕极了她。”
林天衣悲凉一叹，道：“都怪我太过娇惯她，她武功练得高了，诗书道德全部抛之脑后，误入歧途，你也不用怪她，我做师父的管教无妨，你就打我也好，我绝不还手。”
云轩慌忙摇手，道：“不，不是，林老你几次救我，我……我就是不恨她了也好，总是不敢怨你的。”
云轩想了想，又道：“她当你徒弟是想害你的，对吗？”
林天衣沉默无言。
当年林天衣的一时心善，大意之下，没有察觉幽小狐来历不明，埋下祸胎，至今日终尝苦果。
林天衣不欲在此事上多做讨论，撇开话题，慨然道：“可惜须弥袋同混元金斗一起也都……破碎毁了，不然须弥袋中有几颗灵丹，或可治你的毒伤。”
幽小狐用的掌法叫做三生幽绝掌，修炼到极致，掌上青、黑、玉三色轮换，害人性命莫有抗者，传说是上古遗功，失传已久，林天衣都不曾见过，想必是魔尊传授，幸好幽小狐修炼时日尚浅，运功时手上还不能浮现异色，也未用全力，否则云轩性命也就堪忧了。
云轩自是不知道，反而疑惑问道：“混元金斗和须弥袋是什么东西？”
林天衣道：“混元金斗是我的护身兵器，陪我杀伐一生，似朋友一般，如今么，却被别人用手指捻碎了，嘿嘿，跟着我，也算是它不幸运，跟错了人。”
林天衣自嘲一笑，再度说道：“须弥袋是以芥子纳须弥之法，自成空间，如同口袋携在身上，只巴掌大小，却能承载一间房屋的东西，禅宗说一花一世界，大抵也是这么个道理了。”
云轩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道：“口袋比房子还大？果然是神仙法宝。”
林天衣瞅着云轩一脸的不可置信，微微一笑道：“这算什么，传说上古时候的吞天袋能吞千里大山，比须弥袋还厉害多了。”
云轩震惊的挥舞着双手，在半空中比划，画了一个大圆，问道：“那里面应该藏着一个巨大的黑球，山都在球里。”
云轩一脸的认真，林天衣哑然失笑，道：“或许吧。”
云轩在心里描绘着，连绵山峰高耸入云，却被一只口袋装进去，不禁暗觉好笑。
想了好一会，云轩歪着头问道：“咱们接下来去哪？”
林天衣默然半晌，道：“先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养好伤，再做他论。”
云轩“奥”了一声，鼓起勇气，他想要大胆开口，但声音还是细如丝，轻如絮，道：“我一直都会跟着你吧！”
林天衣望向浩渺的夜空，有残月如镰。
林天衣也算是一个潇洒人物，生死前面不改色，厄难临心如止水，平日里高傲至极，只是近日接连有大事发生，即使心境再好，恐怕一时间也难以适应。
先是百断山与魔尊一战，一招便已重伤大败，就连护身法宝也被魔尊徒手捻碎，天衣门千年威名毁于一旦，心下懊恼之意，可想而知。
再者林天衣怎么也想不到，他最得意的弟子，竟是魔尊的人，再回天衣门时，整个门派已经被蚀骨丹牢牢控制，与魔尊的对弈，林天衣输的彻彻底底。
如今林天衣落魄至此，心底悲凉凄苦，莫可名状。
但他再怎么落魄，云轩这般天赋比朽木还差的乞丐，或还入不了他的法眼，只是看到云轩的眼睛，他想到了一个女孩，好似精灵活泼可爱，是他的女儿。
只不过云轩依旧不能总跟着林天衣，林天衣是不再收徒的。
即使看在木成舟的面上，又心存善念，可能也只是随便找个山门让云轩去。
花总要凋谢的，无论它想或不想。
人总要分离的，无论他愿或不愿。
花不落，就成了枝的累赘，那人呢？
所以林天衣没有回答，他是无法回答的。
就像人是无法回应别人哭泣的，因为他的悲伤只在心里。
林天衣的声音分明已有些疲倦，他道：“早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云轩听到了，但他听到的只是声音。
但沉默不是无言，声音也不是回答。
云轩看了林天衣一眼，欲言又止，半晌无言，就索性不
再去理会，靠着窗儿，看着天。
夜空寂寥，只挂一轮孤独的月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