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是虚指,也可以说是实指。虚指可以说是青州所有的房地产大佬们,他们现在想在青州做项目,拿土地,基本上都要事先跟咱们东哥商量着,呵呵。实指的话,应该是说黄埔房产的何海涛。想想吧,黄埔房产这种有港资背景,全国地产行业有数的龙头公司,来到青州一年多居然一个项目也没有做,一块中意的地也拿不到,为什么?因为当初青州公司成立之时,何海涛专门请师东蓉吃饭,因为一些分歧,或者说是因为东哥胃口太大,何海涛又自视过高,两人不欢而散,最后弄成这个结果。”
谈话至此,两个人都明白他们的关系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舒万里已经鲜明而坚定地表明了他的立场和态度,从此他们之间将更加亲密而信任,但不知道怎的,林云却感觉到异样的别扭和陌生,或者,这并不是他希望出现的某种局面,也并不是他希望中的市长工作。但是至少现在,这层薄纸捅破后,他们的谈话已经无法停止。
“那么,‘护官符’中另外两句又藏着什么玄机呢?熊不熊……”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林云的话被打断,舒万里看了林云一眼,抢过去接了电话。一分钟,他放下话筒:“师书记回来了,请我们去市委。”
他们从政府大院后门走小道上山,刚刚从树林中穿出来,就看见一辆车从半山爬上来,两人停住脚步,车在他们身前停下,师北蓉摇下车窗招呼:“林市长,上车。”笑容亲切。
这里距市委大楼不过三十来米,林云迟疑一下,拉开车门坐了上去,前排的迟小军转过头来笑着点头。师北蓉伸手在林云肩上一拍:“老林,板着脸做啥呢?小事情嘛,再说也圆满解决了。干革命工作,从来就没有一帆风顺的。鲁迅老先生不是说过:在中国,就是搬动一张椅子,也是要流血的。还有,《可可西里》里有一句台词:在中国,不死人是办不成事的。”
林云点点头,觉得非常别扭,他不太喜欢这种男人之间过分亲热的行为,尤其是在空间狭小的车里。还有一点,师北蓉卖弄的论证并不恰当。
十分钟后,跟今天跳桥事件有关的人员都到了市委小会议室,因为事情已经顺利解决,所以整个气氛比较轻松,完全没有本来应该具有的严肃与凝重,除了一脸阴沉的市长。而这种会议对于这些老机关来说,一招一式,分寸程度如同某项国际标准一样有据可依,与会诸人操作起来驾轻就熟,得心应手,互相配合着,非常顺利地将这个剧本演完。孟平和张菁得到了表扬,他们办事有力;唐勇得到了最厉害的批评,作为现场指挥,他承担了最大的责任,但也仅仅是几句批评而已;林云居然也得到了师北蓉的表扬,市委书记肯定了他的行为,从一位官员的操守和责任心的高度指出,林云是一位具有高度自律、高度使命感的共产党员,甚至有号召所有青州官员向林云学习的模糊意思。
晚上回到家里,林云了无胃口,眼前总是闪着那个小伙子绝望而凄凉的眼神,两条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抹去了。他想起有一句话叫“杀人如草不闻声”,心中充满恐惧,他不认为自己是凶手,可是,扪心自问,这一对夫妻的死他就一点愧疚没有?他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长时间地沉浸在一种出神状态。曹蕙莲在屋中拾掇着,小心翼翼地注意着她的丈夫。真是倒霉,不知道这个木头是怎么想的,怎么就会摊上这种烂事!遇上这种事情,别人唯恐跑不开,他偏偏要往上瞎凑。她喜欢青州,喜欢这儿的繁华,更喜欢他现在的权力给她带来的虚荣,她绝不希望他出什么事情,他们好不容易熬到现在,是该好好享受,安安稳稳过日子了。看来,她得找个时间跟他好好谈谈,帮助他转变观念,适应新的位置和新的环境。
5
当市长夫妇忧心忡忡,相对发呆的时候,市委书记那边却是高朋满座,满堂花醉--地点,当然还是金碧辉煌的一号豪包。
除了建委主任廖泽带队到商州学习外,组织部部长张中、常务副市长丁自喜、公安局局长雷胜利和秘书迟小军这些固定的陪客纷纷在座,刚刚回到青州的熊氏集团董事长熊天成也匆匆赶来。
“东哥不在?”他首先向坐在首位的市委书记点点头,然后再向这些青州的权力人物一一点头致意,捡了丁自喜身边的位置坐下。
“东子在陶然。”师北蓉笑着说。对于这位青州数一数二的有钱人,他比坐在他身边的组织部部长和常务副市长两位市委常委更加看重,“这次谈得怎么样?”
“对方胃口太大了,光是公关费用张口就要这个数。而且是做一个公司的数。”熊天成伸出两根指头,摇头叹气。熊天成这一阵正在运作青州制革厂和青州酒业上市,大部分时间都在省城、北京、上海和深圳几个城市飞来飞去,现在到了关键时期。
雷胜利在桌上重重一拍:“两个亿!他妈的还有没有王法!”
一桌人都沉默着,对于雷胜利这句算是冷笑话的怒斥充耳不闻,他们都有隐秘的亲人朋友是青州制革厂或青州酒业的股东,而且是大股东,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桌人也可以算是在开董事会,但是现在,他们这些股东都知道,决定这件事的是他们的董事长,而这张桌子上的“董事长”,不是熊天成,是师北蓉。
过了几分钟,师北蓉抬起头,扫了所有的人一眼,缓缓说:“要不,先上一个?”
“分步走也行。那先上哪一个?”熊天成问。这是关键。他完全明白师北蓉此刻心中考虑的是什么。
“制革厂。”师北蓉捏着拳轻轻放在桌上,语音很低,表情一瞬间有些僵硬,但在一直紧张注视着他的熊天成眼中,似乎有些凶狠。
作为一位精明的商人,他多少把握得住两位市委书记之间的微妙关系。青州酒业集团的前身是青州酒厂,当年在杜士诚主持下进行改制,熊氏集团顺利入主控股,当然,杜士诚并不是白帮忙,他妻子一位远房表弟的公司占了青州酒业集团百分之九点二五的股份,他的情人梅梅又占了百分之三点七的股份,而只给了当时是市长的师北蓉的弟弟师东蓉百分之一点五的股份,还不及杜士诚情人的一半,至于其他的人,更是只捞到一点零碎小钱。后来杜士诚调到省质监局,师北蓉主政青州,依法施为,把青州制革厂卖给了熊氏集团,这一次,师东蓉暗中控制的恒大投资毫不客气抢夺了百分之十八点五的股份。现在师北蓉选择青州制革厂,不仅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也是对杜士诚断然的抛弃,同时,似乎也表明了两位市委书记之间的某种力量改变,或者说是师北蓉对杜士诚的某种态度转变。
“但白建国是个麻烦。”熊天成淡淡地说。他没有应声同意,当然,更不会表示反对。
“白建国已经不是麻烦了,他被我们控制起来了,麻烦是白爱民。”雷胜利一本正经地纠正。
“我看麻烦应该是我们的新市长。咬人的狗不叫……”丁自喜阴阳怪气地发表自己独到的意见。
“好啊,大家都说说,谁是麻烦,集思广益,把地雷都挖出来,一起解决。这也是一个系统工程嘛。”师北蓉笑笑,伸手虚空一抓。他的心中闪过两张脸:一张干枯如同老树,一张娇艳如同春花。这两个人,或者才是他的麻烦。
熊天成嘴唇嚅动了一下,他心中想到的是在座谁也没有想到的一个人:叶志远。在这位青州数一数二的有钱人看来,这个人才是最大的麻烦,不仅是他的,甚至应该是在座所有人的。
熊天成跟这位“黑哥”一向不和,不仅是这两三年叶志远常常蛮横地抢去一些本属于他的项目,也因为彼此不同的情趣、素养、言行和做事的风格。他看不起一身匪气的叶志远,认为叶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生意人,能够赚到钱,完全是依靠赤裸裸的暴力,甚至,就连暴力都没有用得得心应手,出神入化。这种轻蔑就如小偷看不起强盗,认为对方一点技术含量也没有。如果仅仅只是这样,他还可以容忍,他有的是钱,不在乎少赚几个,他不喜欢叶志远,也可以躲开,但是有一点他无法忽视。
他认为叶志远的黑道背景和他平时的跋扈让这位黑道大哥变得非常危险,像广场上的塑像一样显眼,迟早会被某些执法部门注意到,或者像一个定时炸弹,最终会爆炸,殃及他人。虽然熊天成早就做了必要的防范,但是他们这一圈人牵连太紧,利益已经无法切割,基本上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像一条船上的乘客,一人出事,很可能连累所有的人。比如今天的跳桥事件。如果不是林云阴差阳错地出现在现场,转移了视线,在这个资讯如此发达的时代,单是这件事就很可能被传播到谁也不知道的远方,传播给谁也想不到的人知道,引起某种巨大的反应和无法预知的后果。但是他无法对叶志远做什么,叶志远不是他企业的员工,也从来就没有把他放在眼中,甚至在这位黑道大哥看来,他这位西川省前五十强企业的董事长,不过是一个会玩一些小聪明的胆小鬼而已。这时候听见师北蓉这句半真半假的话,他心念一动,决定找机会单独跟师北蓉沟通一下,希望市委书记能够出面对叶志远进行规劝和警告,这应该是一种比较恰当的办法。当然,他对师北蓉也暗藏腹诽,商业需要一些冒险,而政治则需要保守,他认为师北蓉浮躁急进了一点,远没有杜士诚老练、谨慎,合作起来也不太放心。但他别无选择,熊氏集团的根扎在青州,师北蓉现在是青州市市委书记,他只能发挥自己的才智能力,尽量安全地游走在权力刀锋的边缘。
“我说的话,麻烦就太多了,有大麻烦,有小麻烦,有的麻烦是不可避免的,有些麻烦是自己找的,有的麻烦不急,有的麻烦却得马上解决,有的麻烦不去弄它可能也会自动消失,有些麻烦却必须把它扼杀在摇篮中……但是,总的来说,在师书记的领导下,一切麻烦都不是麻烦,都会被克服,被战胜。”熊天成笑着说。
“熊总这话很有哲理啊。”张中做鼓掌状。
熊天成双手合十作答:“哪敢,还不是天天跟着师书记受熏陶,说话水平高了一些,功劳要记在师书记身上。”
“我那个刑警队长有句口头禅是‘我们不是遵守法律的人,因为,我们是执行法律的人’。这句话换来说麻烦,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我们不是被麻烦麻烦的人,我们是制造麻烦的人’?”雷胜利怕马屁被熊天成一人拍完,赶紧插了进来。
熊天成鼓掌:“雷局高!这话实在是妙极。”张中笑着摇头:“雷局才真是跟师书记学了不少。”丁自喜瞪大了眼,似乎不相信这位一向粗鲁的公安局局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迟小军替他做了表述:“刮目相看。”
师北蓉用手指着雷胜利:“似是而非。”虽然在批评,脸上的表情却暴露了市委书记的愉快心情。一桌人都微笑起来,就在这时,包间门被推开,一人大步而入,边走边说:“我的麻烦是贺莽子和苏铁头。”
“东哥。”“师总回来了。”“师老弟很及时嘛。”一桌人除了师北蓉和张中,都站了起来招呼昂然直入的师东蓉。
“东哥,躲在外面偷听我们啊!”雷胜利张牙舞爪地威吓。
“一个电话没有接完,在门口站了下。偷听有啥?咱们之间,就算你老雷抱着女人睡觉,咱也是百无禁忌。”师东蓉哈哈笑着冲众人一一点头招呼。
师北蓉眉头皱了一下,他这个弟弟三句话离不开女人,现实生活中也是这样做的,这一点常常让他很生气。但是突然之间,师北蓉脑中闪过一个袅娜的身影,胸口一窒,他自己何尝真正能够克制?虽然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却也同样好色,想到这里,脸色不由黯淡下来。
“咱哥俩,你随便,呵呵。东哥你回来得还真巧,也不先打个电话,刚才熊总还在问你。咋了?脸色不好啊。”雷胜利咋咋呼呼地把师东蓉拉到自己身边,拉了张椅子过来把师东蓉按下,连声关怀,显示他们之间与众不同的亲密。
师东蓉迟疑一下,说:“自然是在生气了。我费了老大的劲,穿针引线,四处奔波,好不容易把人家大名鼎鼎的雷克斯公司请来,雷克斯公司也点了头,可是有些人却不识好,关键时刻摆架子,装腔作势,一点诚意也没有,看来要让咱两头不讨好,白折腾这一番了。”
雷胜利问:“谁?就是你刚才说的什么贺莽子和苏铁头?是不是陶然那个什么贺光霖和苏阳?老张,这是你的工作了,你们组织部的干部。”
张中呵呵一笑,把目光转向师北蓉:“他们是组织部的干部,这不假,也可以换一种说法,他们是青州市委领导下的政府官员。”
师北蓉笑笑,转过头看丁自喜。丁自喜立刻说:“这个液晶项目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于市长一直在坐镇,如果有问题,他不敢隐瞒的,这可是师书记亲自打了招呼,做了指示的重点项目。”
“丁市长,所以你是官僚主义。”师东蓉愤愤地说,“问题不是出在雷克斯公司这边,我刚才不是说了,问题出在我们自己这边,出在陶然县政府,实际上就是贺光霖。当然,他背后肯定有苏阳在捣鬼。贺莽子在用地问题上一直不松口,硬要雷克斯公司出一笔征地费用。这年头,无利不起早,你不给人家一点甜头,人家会天远地远地跑来你青州,跑来你陶然县办工厂?再说,现在的政策和潮流,从中央到省里,再到市县,都是用优惠政策吸引外资,不知道这位苏阳书记和贺大县长是怎么想的,脑袋卡住了,我看陶然县委和县政府该换换人了。”
师北蓉轻咳一下,“小军,你去招呼一下,人到齐了,可以上热菜。顺便看看梅总忙完没有”。迟小军点点头,起身出房。
“东子,告诉你多少次了,说话要注意分寸。这些话该你说的?”师北蓉转过头来瞪着师东蓉,加重了语气说。
师东蓉呵呵一笑:“哥,我晓得。这不,这里没有外人。”
师北蓉叹了口气,他拿他这个弟弟没有办法,不仅是作为兄长的包容,还有一份永远无法补偿的歉疚。他们小的时候,家里贫穷,无法同时供兄弟俩上学,父母权衡之下,考虑到哥哥成绩不错,从投资的角度,已经多读了两年,决定牺牲弟弟,这导致了两兄弟后来迥异的人生道路。师北蓉毕业后分配在机关,生活相对稳定而富足,而师东蓉则一直四处飘荡,做过很多辛苦的工作,基本上算是在社会底层混迹,师北蓉直到仕途起步,才能够照顾到他弟弟。后来师北蓉调到青州,师东蓉也跟了过来,虽然他不是任何公司的法人,一直躲在幕后操作,但是青州人人皆知这位市委书记弟弟的鼎鼎大名,甚至还把他编进顺口溜,称为“青州王”!师北蓉常常为此苦恼不已,他不能制止弟弟借用他的影响谋利,但希望弟弟聪明一些,低调一些,像俗话所谓的“闷声发大财”。可是这位宝贝弟弟似乎是为了弥补从前那些穷苦日子,这几年在挥霍上变本加厉,穿名牌,开名车,玩美女,而且在生意之外招摇炫耀,到处插手,仅仅为了显示其与众不同的身份,随便跟一位低级官员许诺提拔,跟那些唯利是图的生意人打包票保证完成他们奸诈的愿望,每每让他头疼不已。如果真要说麻烦,他这个弟弟就是最大的麻烦,甚至比杜士诚和梅梅还要叫他感到为难,无可奈何。他劝过他无数次,责骂过无数次,但每一次师东蓉都是当面答应,事后依然我行我素,再加上雷胜利廖泽丁自喜这些狐朋狗友推波助澜,他这位宝贝弟弟可能真以为自己在青州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是名副其实的“青州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