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人自有各人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也只有由它去了。”杜士诚语气淡淡地发了句牢骚,这已经是他表示不满的最激烈方式。“贺光霖这种刺头,我忍了那么多年都不动他,还要提拔他,为什么?正是因为这种人倔,能不惹就不惹,师北蓉到底没有沉住气啊。他弟弟也太贪婪了一点。好了,我们不管他,这事师北蓉自己会解决,也不是我们能够帮上忙的。师北蓉他也应该自己能够应付得下来,毕竟他还是青州市市委书记。你还是把老熊盯紧再说,必要时听我电话,把底牌掀给他看也无妨。”
“我给熊天成通过电话,他说师北蓉考虑过先上制革厂,熊天成说他自己无所谓,但现在他也得听师北蓉的。他似乎没有撒谎。”
杜士诚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情况变化真快,看来我也得改改计划,说不定只好委曲求全,放咱们的市委书记一马。”
“只要搞定青州酒业的股票,咱们就彻底解套了。”梅梅心领神会,“我现在就再跟熊天成见面?”
“再等两天吧。”杜士诚沉吟着,“再熬两天,也许能熬个好价钱。师北蓉年轻气盛,又大权在握,但熊天成是个纯粹的生意人,更加明智,识大体,他应该会接受我们的要求的。”
“明白了。有什么情况我会立刻向您通报。”梅梅脸上露出崇敬的神色。如果说还有什么比权力更能诱惑和折服她,那就是一个男人的睿智,这就是她当初没有选择师北蓉的原因。她换了另外一种柔媚的声音:“您有时间也回青州看看?”
“傻孩子,我回青州做什么。”杜士诚怔了一下,语气温和起来,脸上非常罕有地露出一丝温柔表情,挂了电话。
他当然不会再回青州。再没有比“失势”的官员重回旧地更令人尴尬的了。是的,他现在还是省质监局局长,但是在青州很多人眼中,他已经不再是压在他们头上的巍峨大山,在那些浅薄之人的心里,肯定认为这位前市委书记已经跟他们没有多大关系了,他们可以平起平坐,再也用不着像以前那样对他唯唯诺诺,毕恭毕敬。所以,作为一个理智、知趣的老官僚,杜士诚基本没有考虑过回青州。但他却无法跟这个城市完全切割,而且还要时时注意这个城市的某些变化,因为,他和梅梅,在青州酒业集团中拥有巨额的股份。
这是他计划不周之处,当时为了做得漂亮,也顾忌影响,没有及时变现,拿钱走人,但是现在青州酒业面临上市,他想把所有青州酒业的股份在上市之前秘密变现,否则一旦上市,这部分股票三年之内不能流动,谁知道三年之内会发生些什么?当年熊天成答应过他随时可以通过暗中操纵的公司接手这部分股份,但是随着他离开青州,这个承诺已经变得不太可靠,所以他才会在上市这个环节上对熊氏集团发难,证监会发行部一位副主任是他的大学同学,上市部也有当年建立的秘密关系,这是他用来制约师北蓉的撒手锏。
想到师北蓉,他就忍不住苦笑。梅梅也问过他:为什么要选择师北蓉?他离开青州的时候,竭力向省委推荐师北蓉,这个推荐显然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但是梅梅的问题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答案。人生很多时候都是这样的,就像尼赫鲁的那句名言:“人生如牌戏,发给你的牌代表决定论,你如何玩手中的牌却是自由意志。”省委既然安排师北蓉为青州市市长,他几乎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尽可能,运用自己的“自由意志”,把这张充满棱角的“决定论”牌,磨砺成为能够掌握的王牌。
像很多老式的、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官员一样,杜士诚喜欢看《三国演义》,这本小说在日本被很多要人奉为圣经,杜士诚跟他们一样,非常注重那些贯穿全书的权谋之术、心理研究和情势分析。与很多人喜欢那些武力卓绝的热血英雄相反,这位青州前市委书记喜欢曹操,尤其崇拜刘备。
他一直认为,这是一个被低估的大英雄,或者准确一点说:大枭雄,大奸雄。一个卖草鞋出身的中年男人,武力智计皆不出色,却最终与世家大族的曹操孙策并起乱世,鼎足而三,单凭这个令人瞠目的结果就足以说明一切了。他对这个人物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尤其是对奸雄末路,“白帝城托孤”那一段激赏不已。
这一段被众多文人鼓吹为君臣相得、肝胆相交的典范,杜士诚却另有别解。
首先这个创意抄自二十多年前的孙策。孙策临终前对张昭说:“若仲谋不任事者,君便自取之。”事实证明,这个成功的表演保证了张昭后来的忠心耿耿和东吴的巍然屹立。作为刚刚大败于东吴的奸雄,刘备能够痛未定而思痛,马上转头向敌人学习,尤其可贵,但是,更重要的是,刘备的托孤有更复杂的、更奥妙的心机和权谋夹杂其中。
在那个充满饥荒、战争的乱世,人以人为食,土地里每天都有新鲜的人血,从尸体堆里站起来的风云人物,无论是豪门还是村夫,无论是咆哮的武将还是沉静的谋士,他们身上具有相同的特性:亡命。所以当刘备躺在床上对诸葛亮说出托孤那番话时,不仅有英雄末路的凄凉,更有一种亡命徒的决绝:要么你做,要么你保我儿子做!这是他给诸葛亮的两个选择,这是两个男人的对赌。一代奸雄刘备无可奈何,他给出的两个选择都是真实的,因为答案不在他手中,他只有把自己的底牌翻出来,也把诸葛亮的底牌掀起,然后让他最好的朋友来决定。
那个时候,那个躺在床上的人肯定气势慑人,传说中只会抹眼泪的一代奸雄露出本来的狰狞面目,垂死的眼里闪着狼一样的目光。
杜士诚认为,他跟师北蓉的关系,多少跟这有些类似。
他不可能永远是青州市市委书记,“永镇青州,世袭罔替”这种梦想只有演义小说中才有,所以他刚刚成为市委书记不久,就考虑到了很久以后,这决定了他后来对师北蓉的策略是又拉又打,胡萝卜加大棒。经过整整一年的艰苦细致努力,再加上师东蓉这个软肋,桀骜不驯的市长低下了他高昂的头,对市委书记表示臣服,接受了杜士诚的招安,并且在杜士诚的循循善诱下,最终踏上贼船。
他需要一个市委书记来处理他走后留下的某些问题,消化某些积症,他也需要托“孤”,青州酒业那部分股份就是他留下的江山,必须要有一位合适的人来保证它的安全。师北蓉不是最好的人选,他不够老练,没有掌控全局的能力,还因为梅梅对自己心怀愤恨。最重要的是,师北蓉没有受过重大的挫折,如果将来真的发生什么重大变故,他很可能束手无策,一败涂地。但是,相比另外一位杜士诚可能毫不了解、从未打过交道的市委书记,他还是愿意选择师北蓉。
至少,他们具有共同的政治利益和经济利益,在这个基础上,师北蓉会坚定地跟他站在同一阵线,成为他在青州的权力延续,保证他在青州的利益。同时,他相信师北蓉就算无法淡忘某种屈辱,也肯定会保持容忍。对于一位成熟的政治人物来说,这是必备的基本素质。最后,他太了解这位看起来煞有介事的官场新贵了,确信在某种意外发生的时候,他还有希望制服对方。这是他跟师北蓉的对赌,是两个男人的暗战,也是杜士诚自己跟自己在赌,赌自己没有看走眼,没有算错人的心。
这个时候,他忍不住好奇:师北蓉会如何应付这一次由一位前县长掀起的政治风暴呢?
5
林云接到师北蓉的电话,觉得匪夷所思。
师北蓉首先提了他以前在抚州的工作,特别强调了林云在思想工作上的特长,然后,顺理成章地安排他去跟贺光霖谈谈,市委书记明确指示,他是代表市委市政府去跟贺光霖进行沟通,要把市委市政府关于陶然班子调整的指导思想传达给贺光霖,争取教育说服这位有情绪的同志。
最初那一瞬间,他还以为师北蓉知道了贺光霖曾经跟他私下见面,故意来试探他,但是师北蓉的语气和要求都不像,他放了心。接着,另一种感觉涌了上来:这世界真是奇妙而荒唐。
思想工作的确算是自己的特长,但是跟贺光霖沟通,从目前来看,似乎应该由纪委,或者市委组织部出面才算名正言顺。当然,自己不仅是市长,也是市委副书记,也有这个义务和责任。几个念头转过,林云醒悟过来这是市委书记一箭双雕的意图,既想安抚贺光霖,又是对自己的试探。
林云有些恼怒,这个明显不讨好的工作居然落到自己头上,他发了会儿呆,不得不委屈地拿起电话,拨打了贺光霖的手机:“贺……局长,我是林云,现在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见个面。”
“林市长,您不是要当说客吧?”贺光霖惊人地敏感,而且说话完全没有一位下级官员的恭谨。
十秒钟的沉默,贺光霖肯定了自己的推断,笑了:“林市长,我最没有想到,居然会是您。”
林云在心中也骂:我也没有想到。
“林市长,您别误解,我这句话没有任何不敬。实际上,我一直对您非常尊敬甚至怀着某种期待,这是您知道的。”似乎能够感觉到电话那边市长的情绪,贺光霖急忙解释了一下,“但是我早已经做好准备,他们找任何人来,我都将拒之门外,不闻不听不理,我被他们夺去县长的职务时,就决定这样做了,而且决心坚持到底。如果说以前我还有某些顾忌,现在迈出这一步,反而真正轻松起来,不再患得患失,我倒要看看这件事最后到底是何结果。
“所以林市长,我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我就不用到您办公室报道了。如果仅仅是想听一些套话,林市长您要批评我,就在电话中吧,我会洗耳恭听,但至于接不接受,那是我的事了。林市长可以把我的原话转给某些人听。”
贺光霖的话听起来非常无理,但林云明白这反而是在为他做某种撇清,同时,这也是贺光霖对某些人的宣战,虽然,他早已经用行动做了实际的宣战。
林云沉默了一会儿,决定结束这次谈话,老实说,他也不想说些自己都会恶心的话,索性敷衍塞责,反正师北蓉肯定无法检查这一次的工作。“好吧,光霖同志,这是你的权利。”
在他挂电话前,贺光霖抢着说了一句:“林市长,不要忘记我刚才说过的话:我一直对您怀着某种期待。”
林云握着电话发了很久的呆,他不明白这位“前县长”为什么对他如此“厚爱”,总想他会做什么。那位人大副主任罗宾似乎也有此心?当然,林云能够看透罗宾背后隐藏着的祸心,不会轻易去蹚他给出的那滩浑水。竺子也是这样,居然直截了当地希望他去挑战师北蓉!他们为什么都对自己抱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希望?如果说竺子不太理解权力场中的从属和制约关系,不理解一位市长的苦衷和无奈,那么贺光霖身为个中人,他怎么也会这样想?突然之间,林云苦笑起来,这位皎皎独立、格格不入的前县长,似乎还真不算一位真正的个中人,以他的思维,他似乎可以这样做梦。
林云给师北蓉打电话,如实地汇报他召约贺光霖而对方断然拒绝,贺光霖非常无理的话他也一字不改地做了转述。师北蓉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问:“老林,你如何看贺光霖这件事?还有这个人?”
林云怔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师北蓉会这样直接地发问,含糊地说:“实话实说,我对这个人不太了解。毕竟,我才到青州不久。”
“那么对于贺光霖现在的行为,你是什么看法?”师北蓉看穿了林云的躲闪,继续追问,“老林,不要忘了,常委会,你也是投了一票的。”
“他有情绪是自然的,他现在的行为,是在行使一位党员干部的正当权利,但是,方式方法都有些欠妥,没有顾全大局,虽然这可能是知识分子的个性吧。他在向纪委举报之前,应该向组织先做汇报,如果真的存在什么问题,他反映出来,我们也能够解决,不一定非要用这种过激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意见。在这一点上,我认为贺光霖同志在政治上还是不太成熟,对他的职务调整,也是合理的。”林云沉吟半晌,诚恳地说。
“老林你有这个认识,我很高兴。”师北蓉说。他一直想摸清林云的底牌,但是现在他必须正面应付贺光霖的逼宫,这是迫在眉睫的麻烦,处理不当,很可能闹到省上去,所以他要跟林云统一思想。林云表现出来的配合态度,让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想到林云刚刚得到的那个绰号“林面面”,他应该稍稍对这位搭档放心了吧?
“有个事,我要向师书记请示一下。”林云换了话题,“就是我聘请的专家顾问团,我想让他们在青州举办一个论坛性质的系列讲座,让相关部门的同志参加。”
“好事情!”师北蓉笑着肯定,“这对于提升青州干部的整体素质大有禆益,我建议市委和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都要参加,而且这个活动要大力宣传,我亲自跟德高同志打招呼。”
师北蓉放下话筒,脸上的笑容慢慢凝结。虽然林云的态度不错,但是这无法解决贺光霖的问题,球被重新踢回他面前,而且,现在情势越来越明朗,贺光霖是破釜沉舟,准备血战到底了。
如何解决这个麻烦呢?师北蓉坐下,两只手都在用力,捏拳,轻轻擂打办公桌面。威胁?有用吗?贺光霖既然这样做,似乎就没有把那个副局长放在眼里,对于一位敢于断然舍弃任何职务的官员,市委书记的权力就不再具有约束和威胁的作用;另一种威胁?这更不用考虑。雷胜利给他打电话时,他就否决了这种相当于自杀式的莽撞行为,那么,利诱呢?
他想起杜士诚曾经意味深长地对他说:人都是有弱点的,都有希望得到的东西,都有无法拒绝的诱惑,有些人贪财,有些人好色,有些人对权力充满渴望,那么,贺光霖最看重的是什么?所谓的知识分子气节?沽名钓誉?应该是了,但是现在,就算把他树成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典型,也无法改变既成的事实。贺光霖肯定认为自己受到了巨大的伤害,尤其是名誉上的损失,他无法忍受这样的挫折,所以一心奔南墙撞去。
师北蓉摇了摇头,看来这个倔拐拐还真是一颗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的铜豌豆,他有些后悔,他在调整陶然班子这件事上,似乎有些草率和简单了,以为仅仅凭市委书记的威压就足以掌控大局,而且在安排苏阳和贺光霖上,又有些欠妥--杜士诚这个时候是不是在省城偷着笑话?这个老鬼,如果换了他来,他又会如何处理?但是当时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急于显示自己的某种权威?想在林云面前树立某种形象?这是不是也隐隐透露出他对控制这位新市长没有十足的把握,或者说,是林云影响了他的某些思想和行为?
师北蓉站起身,摇了摇头,驱走这些胡思乱想,他现在应该考虑如何应付贺光霖。既然对方铁了心,也只好硬碰硬了,这种自认真理在手的人,就算他真是铁头,也要让他碰得头破血流,才会明白做人和做官的精髓。但是,问题重新回到了起点:如何对付?贺光霖肯定不会跟贪字沾边,从他的工作中找漏洞?现在也晚了,而且可以肯定无法找到致命的错误。师北蓉皱了皱眉,然后笑了。贺光霖以为自己根正苗红,想大闹天宫,幸好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像孙悟空一样是从石头缝中蹦出来的,无亲无故。马克思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他是拿贺光霖没有办法,但是贺光霖身边的人,他的亲朋呢?市委书记觉得自己从这里下手,应该能够找到这个孙猴子的阿喀琉斯之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