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林云把孟平召到办公室,谈了一下今天的工作安排和督察组今天的活动,然后苦笑着掀开自己的底牌:妻子告诉他,他们家中那点存款,去年就借给了她家某位亲戚,所以只好辜负师书记的关心了。孟平笑着打趣,想不到一位堂堂市长大人在家中既掌控不了财政大权,也失去了知情权,那笔存款如同初恋,虽然曾经拥有过,实际却早已不在。他显示了极强的心理素质,或者说早有准备,脸色如亘,表情轻松。
孟平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正准备把这个最新的消息立刻向市委书记报告,门被推开,舒万里端着茶杯走了进来,笑着招呼,然后毫不客气地把自己摔在沙发上,躺得舒舒服服的。
孟平心中奇怪,但脸上没有表示,他也无法轻视这位名义上属于他管辖的同志。他走过去陪舒万里说话,如果舒万里想玩什么花招,他也准备完全奉陪,但是,舒万里的花招出乎他的意料:简短的开场白后,通过几句有准备的过渡,话题却转到了电视上。
舒万里开始在孟平面前显示他对于电视节目的某些独特思考,其中不乏真知灼见。实际上,他只是把刚才从市长那里听来的“精神”原话贩卖。
“……十多年前,首长视察《人民日报》时就说:新闻媒介既要宣传,又要经营。
“……电视台强调的是整体策划。所以它包括严肃性的财经政治,也包括生活服务类、娱乐类,在节目分类中,应该树立品牌战略。品牌能增强经营实体抵抗风险的能力。品牌栏目是品牌频道的重要支撑,是品牌频道的重要标志。
“时代在发展,虽然已经告别了靠几支笔,或者说几个人打天下的时代。但是,品牌栏目依然在电视战略中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
舒万里开始表演不到一分钟,孟平就从惊愕中醒悟过来,一瞬间,他心中百味杂陈,他没有想到林云会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回应他和师北蓉的紧逼,但这显示了市长高明的权力斗争艺术,并非想象中抚州出土的“铜铁”,让他刮目相看;但是他也暗中松了口气--几分钟前,他还以为他们将提高对市长的警戒级别,但是现在看来,似乎用不着了,虽然不是他们要求的那样,却是他们期待的结果:林云已经委婉地表示了他的屈服。他还有一些得意,表明他用竺子来对付林云并非无的放矢,无论是否做戏,市长都已经跟那位电视台的漂亮女记者连在了一起,以后也无法分割,这不正是他想达到的效果吗?他还有一些感叹,如果林云真的对竺子动了心,那也是一种命数。人说青州是一块桃花地,从更早的张远才,到杜士诚,师北蓉,都是绯闻缠身。
舒万里继续他夸夸其谈的表演,由大到小,由远及近,由面而点,开始把话题向青州电视台靠拢:
“……地域性电视台的发展,是由于广告的切割造成的。比如说,青州电视台的受众在哪里?
“电视台市场运营,要对市场进行细分,要针对不同情况不同时期进行不同的市场运营,广告业务也不是靠拉就能够拉回来的,要靠提高自身的品牌竞争力,要让人家心甘情愿上门来做广告。
“……媒体应该自觉承担其所在地区的区域营销责任。营销策划应该是创造新的市场、制造新的观众,而不是分割旧有市场,掠夺人家的观众。
“创造一个新栏目,就是制造一批新的观众。”
……
但是这个时候,孟平已经不用再揣测这位市长秘书的表演目的了,他开始考虑市长的要求。
林云这一点同样让孟平感到佩服:他不是简单地想为竺子解决广告任务,而是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似乎是漫天要价,但是这种过分的要求正是林云用来表达他因为拒绝师北蓉的微妙歉疚,用来化解可能产生的误解。他不得不承认,市长这一手玩得真的很妙,恰如其分,恰到好处。那么,他们是不是应该接受市长释放的这个信号,答应市长的这个要求呢?
在给师北蓉打电话汇报之前,他得先拿出一个明确、理性的答案来,因为很多时候,他的初步意见基本上就是师北蓉的最后决定,这种情况在过去几年里每每重复,他早已习惯。
舒万里离开后十分钟,孟平拨打了师北蓉的电话。市委书记在他的办公室里,因为督察组的到来,今天一整天他可能都不想安排其他的工作。
“Nothing is more deceitful than the appearance of humility(谦恭的外表最易使人上当)。但是,我们应该接受他的善意吧。毕竟,你不能要求一位堂堂市长像少先队员一样站在你面前宣誓。”听完孟平的汇报和考虑,师北蓉沉吟片刻,做了决定。因为心情不错,他嘀咕了一句英语,然后笑笑:“很多人都是这样,以为这样,就不是那样,实际上还是一样。他以为不在经济上湿脚,就能够走得潇潇洒洒,得意洋洋?酒色财气四堵墙,哪一面都可能挡路,老林应该好好去读一读东坡居士的诗。”
“西塞罗说过一句话:我宁愿光荣地失败也不以欺骗的手段取得胜利。希望林市长心口如一,不是那种狡猾的阴谋家。”孟平配合着市委书记的情绪回答了一句,但他不敢肯定这句话表达的意思,就像他一直不能肯定林云这个人,同时,英语他丢了很久,无法用英语来表述,失去了部分效果。
但是市委书记的愉快心情并没有保持多久。一个小时后,他就接到报告,督察组的人到了看守所,跟白建国见了面。
14
师北蓉勃然大怒,这完全打乱了他的步骤。他本想再跟白建国做最后的谈判,但是督察组的行动体现了陈路这位老革命的风格,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站在办公室烦躁地踱步,感到深深的后悔。他应该早些下决心,把白建国控制起来。督察组要跟白建国见面,那也要走必要的程序,而程序,是一切官僚玩得得心应手的东西,类似那个伟大的宣传口号:各取所需。尤其是在他们权力覆盖的范围内。
这一刻,他认识到自己在处理危机上,的确不如杜士诚。如果换了这个老狐狸,无论来软或者来硬,都早就解决了:或者痛下决心割肉,让白建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分享他们的利润;或者把白建国彻底打倒在地,宣布他是人民的敌人。但是他像对待贺光霖一样,犯了中庸主义的错误,既没有显示博大的胸襟,也没有拿出狠毒的手段,看起来,他只是一个看似果敢、实则保守的庸碌官员,这种想法让他感到深深的挫伤。
最后,他只好再次拨打孟平的电话,当他听到孟平那平静如亘的声音时,他的情绪也突然松弛下来,不仅是要在一位下属面前表现自己的镇定,也因为他跟这位思虑周密的办公室主任几年中建立起来的那种根深蒂固的信赖。而孟平也没有辜负这种感情,他对于市委书记的征询早有准备:
“咱们可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白建国不停上访,到处举报,我们也可以举报他,以举报对举报,不求坐实,只求水浑。”
师北蓉沉默了好片刻,才表示同意:“你去安排吧。”
他放下话筒,无力地陷在沙发椅中,一瞬间有些不太真实的感觉,充满荒唐和羞辱!他一向自诩才智超群,品行高傲,孟平也是有名的思虑周密,他信赖的智囊,但是结果他们居然只能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来对付区区一个白建国。
再想到贺光霖,他们的手段同样也不高明和光明正大,如果仅仅这些人都让他们觉得无可奈何,那么,如果将来出现更强大的对手,比如林云,他们是不是就黔驴技穷,束手无策了?或者,当一个人背负上污浊的罪行时,多少会显得底气不足,进而行为卑劣?
师北蓉满心沮丧,他想自己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当叶志远肆无忌惮地开赌场,抢工地,强行拆迁时,那些被伤害的人,他们会对青州黑哥充满仇恨,他们也会进行更深一步的思考,分析是谁允许这个人这样做的,谁在放任这位黑道大哥为所欲为。当熊天成翻云覆雨,把政府和人民的财产堂而皇之地掠为已有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被欺骗,他们能够猜测到这其中的阴暗勾当,权钱交易,愤怒会燃烧在他们心中。当师东蓉打着他的旗号,狐假虎威,垄断资源,大把大把地把钞票往口袋中捞时,有多少吃着低保的市民在暗中诅咒他……他们这群人坐在青州权力的盛宴上饕餮,别人不仅会流口水,也会流泪,甚至在流血,社会矛盾就在这种时候产生,仇恨的种子种下了,所有的一切,都会层层延递,汇总到他这市委书记身上。师北蓉有时想想,都会不自觉地感到恐怖,感到害怕,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们这张权力的餐桌会被人掀翻砸碎,但是,他有什么办法呢?他现在还能够回得去吗?
幸好,今天剩下的时间一切太平,督察组下午按照安排去了公安局听取工作汇报,没有什么其他动静,而他们一直严防死守的贺光霖也没出什么情况。虽然,师北蓉也想到,就算贺光霖有政治洁癖,不会私下搞小动作,不会主动去找督察组反映问题,但别人不是。有很多人,出于各种各样的心思,会利用贺光霖这个问题借督察组发难。但是他还是没有想到,在昨天晚上,也就是在督察组抵达青州的当天晚上,在师北蓉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的时候,督察组组长陈路就得到了厚厚的举报信,其中,就有关于贺光霖的问题。
快下班的时候,丁自喜打来电话,他明天要跟熊天成去北京,运作青州酒业和青州制革厂的上市,询问市委书记还有什么指示。师北蓉心中有事,随口敷衍了几句就结束了通话。他这时候没有心思去分析这位常务副市长此时奸诈的盘算,幸好如此,否则他会增添加倍的沮丧和愤怒。
他其实很容易就能想到丁自喜这时候是在开溜。
督察组的到来,对于青州所有的人,尤其是那些身在局中的大小官员们都有影响,对于师北蓉那个圈子中人,更是警报,但是,丁自喜认为自己例外。他没有紧张,相反,还有一些兴奋和幸灾乐祸。
当初他一心谋取市长职务,“大公无私”地没有染指青州制革厂的股份,实际上,这是他和师北蓉他们之间的一种利益交换,但是林云横空杀出,丁自喜两头落空,那段时间他的怨言极大,林云是他最大的仇人,师北蓉是第二仇人,地球上其他的人是第三仇人。但是现在,却是塞翁失马,他听到督察组的消息后,大呼痛快,恨不能站在青州街头脑上贴字表白一番。督察组昨天进驻青州,今天一天的表现似乎没有什么异常,但是出于一种过度的敏感,如同老鼠之于猫的脚步,如同驯兽之于皮鞭,或者说是出于对陈路这位老纪委的畏惧,下午,他作出决定,离开青州。
他考虑过了,如果陈路真的约见他,无论向他询问什么,无论他回答什么,效果都是一样:麻烦加麻烦。最好的办法就是避免出现这种情况,所以他三十六计走为上。还有一个充分的理由让他必须这样做,那就是林云即将开展的工作。
前几天的市长办公会上,他还以为林云只是说说而已,就像无数官员的作秀表演,但是昨天舒万里指示办公室搜索有关爱乐手机的资料时,他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这种马蜂窝也敢碰啊!
爱乐手机的问题,作为当年亲自负责实施这个项目的常务副市长,他看得很清楚,早已经是死棋一盘,不解决是等死,解决是主动找死,所以杜士诚和师北蓉的策略是完全相同的一个字:拖。
现在杜士诚已经成功上岸,师北蓉也正在认真执行这个经典的官场老招,但是林云现在竟然要表现另类的行动,这已经不是莽撞和冒失能够解释。他完全无法理解林云的思想,这个人显然来自火星。
首先,爱乐手机的困难是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任何人都无法解决,从哪儿凭空拿出一千多个就业机会来?其次,这其中还牵涉复杂的人事问题。这是当时杜士诚和师北蓉一力主导引进的项目,写进了政府工作报告,强调为政府重点工作,跟青州很多官员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林云去碰它,杜士诚暂不考虑,师北蓉会怎么想?那些跟爱乐手机有关的青州官员又会如何想?万一出了问题,又会引发什么后果?而出问题,那是一定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林市长有通天彻地之能,历尽千辛万苦,面面俱到地取得成功,又有什么用?任何人都会认为这本来就是一位市长应该做的工作,不会特别给他奖励,甚至连一句表扬的话都没有。而一位可能完成具体事务的常务副市长,在这个过程中将会遭遇难以言说的麻烦和困难,丁自喜完全清楚,他为什么要去做这种超级费力不讨好的事?跟着熊天成去北京,虽说去拜那些菩萨要受很多窝囊气,但有熊天成这位财神爷陪着,好吃好喝好玩好拿是少不了的,通算下来,还是要赚,再考虑到青州目前的局势,他如果还不走,那就不是丁自喜而是丁自苦了。
15
上午,督察组通过负责接待工作的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孟平转达,希望能够跟市委书记和市长见见面。下午三点,做了充分准备的师北蓉在自己的办公室迎来了两位特别的客人:陈路和张春。
没有什么客套,陈路由白建国说起,提到了有关青州的一些问题,并且含蓄地表达了省纪委和省人大对此的关注。
师北蓉微笑着倾听了客人的来意,谦逊地点头。
眼前这两个人的级别和实际拥有的权力似乎都还没有跟他匹敌的资格,但是,他们代表的是一个组织,一种势力,他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或者说,这一刻,他们不是陈路和张春,也不是纪委督察室主任和人大法规处副处长,而是现在的督察组组长和副组长,是省委、省纪委和省人大权力的延伸,代表的是一种高于青州所有权力机关和权力人物之上的权力,所以师北蓉必须谨慎地接待他们。
“英国的Kolebe(哥尔柏)说过:税收这种技术,就是拔最多的鹅毛,听最少的鹅叫。实际上,地方政府工作多少与此类似。在拔鹅毛的过程中,肯定会有鹅叫,叫是正常的,不叫才是不正常。”师北蓉首先引用了一句名言来提纲挈领,既是辩护又是某种反击,接下来,他展示了高超的演讲技巧和语言艺术,无懈可击的套话和针锋相对的敷衍把陈路准备的所有问题扼杀在萌芽之中,风度优雅,从容,让两位来客沦为无可奈何的听众,最后一无所得地告辞。
接下来,陈路用了一些技巧,他让张春去听取青州公安系统的工作汇报,自己单独来到青州市市长的办公室。
首先谈了白建国的问题,林云中规中矩地表示,这是一位公民的正当权利,青州警方某些粗暴的行为肯定是错误的,幸好青州警方已经作出了某种姿态,当然,白建国不顾全大局的行为也给青州造成了某些不良影响,弄得青州市委市政府相当被动,这也是事实。
然后是加油站,青州酒业,青州制革厂,爱乐手机,环城路改造等,曾经出现在寄给林云的那封检举信上的问题,现在由陈路一一向青州市市长发问了解,实际上,这些问题刚才陈路也向师北蓉提过,但刚才含蓄客气,现在则是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