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笑冰
周笑冰,1992年出生,白羊座,获第十二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多才多艺,初中时,在本市报纸上开有个人专栏。曾任《人生十六七》驻营口市小记者团执行团长。高中文学社副社长、校刊主编。
一
2004年的夏天,我在上海的一家酒吧里做waitress。酒吧的名字叫作“浅春之下”,不算大的店面,收拾得很干净。老板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年纪与我相仿。也不是没诧异过,来得早一些的芙琳就曾经在背后嚼过舌头,说女孩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一个大集团的总经理看上了她,送给她这家酒吧。虽然面积不大,但在上海这个物欲横流的城市,也算是不菲的花费。芙琳从小生活在小镇上,凭着成绩考到了上海,对这个花花世界的事情很不以为然,说的时候表情也很是不平,我只好笑笑不作理会。
虽然是做waitress,但有的时候调酒师不在,我也兼做一下他的工作。刚开始只是按照书中循规蹈矩地制作,后来胆子大了些,就开始自己摸索着制作,倒也受到了好评。虽然说是老板,但女孩很少过来,每个月结账的时候,才过来查看一下,即使亏本,也并不在意。每月总会有新的资金投入。这引起了芙琳新的反感,但总是在人家的手底下做事,倒也没有太大的矛盾。日子平淡如水般地过着。
三个月之后,我看到了那个公司的老板,也是传说中这家酒吧的幕后操纵者。他和那个女孩一并过来,女孩施了点脂粉,显得楚楚动人。芙琳一向看不惯这样的事情,便找个借口躲进里面,只留我硬着头皮接待。老板倒没我想象中的趾高气扬或是丑陋不堪,是大城市的成功男士,年轻有为的样子。我微微吃了一惊,却也如平常一般陪他们看了吧台设计等事项。只是心中禁不住诧异,他怎么会与那样的年轻女孩有交集。
送走他后,女孩倒是留了下来。携着我的手坐在酒吧的沙发上,眼睛里微微含着笑,又好像是什么都不在意的讽刺。歪着头想了一想,冲着我笑:“刚才惊讶什么呢?”
“哦?”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女孩看穿我的窘迫一般,慵懒地倚在沙发上,嘴角缓慢地勾出来一丝微笑,突然发问:“你们是不是很看不起我?”
“没有。”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女孩轻轻笑,掐灭手中的香烟。
起身,我调了一杯酒放在她手心上。琥珀色的液体,发着诡异美丽的光。她怔住,然后恍然地笑起来:“谢谢。”心不在焉地转动手中的高脚酒杯,“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三年之前,我来到上海,我当初是想要好好生活的。”灯光朦胧中,她面容疲倦,“可是,我看见了他。你不知道,他的风度、经历、财富对一个未经世事的女孩来说是多大的诱惑。他有妻子,我知道。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看见他那一天,我就注定要坠落。”
“那是命,怨不得谁的。”熟练地搅动原料,我漫不经心地回答。那些城市里的爱情,太过臃肿与脆弱。
“是啊。”即使是白天,阳光也被拉得厚厚的窗帘遮住了脚步,只能看见她模糊的笑,在阴影里发着惨淡的光,“我叫清苓,在三月份盛开的花。他说喜欢我的名字。”浸染在回忆里的女孩嘴角绽放出柔和的花朵,“你很特别,也许我们会成为朋友,也许不能。他说,很欣赏你。”女孩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又回转过来,“刚才那杯酒很美,叫什么名字?”
“浅春之下,是店名给了我灵感。”我淡淡地说。
女孩眼睛里掠过回忆的甜蜜与苦痛,脚下便不太稳地走出了店门。
二
女孩与我相谈的第三天晚上,下起了暴雨。调酒师前天告了一个星期的假,因为没有客人,我们早早地就开始结账。女孩就是在我们快结算完毕的时候跌跌撞撞闯进来的,脸上的化妆品被大雨冲刷得狼狈不堪。我和芙琳都吓了一跳,饶是不怎么喜欢她,芙琳也是急忙给她找手巾,我扶她在沙发上坐下。
“你,有爱过一个人吗?”她指着我,模糊不清地说,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呼出浓厚的酒气。我摇了摇头,为她擦拭湿淋淋的头发,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哈哈,你没有。”女孩像晓得了什么重大秘密一样,神秘地笑了,“可是我有啊。可是你不了解,你不了解。”她的声音低沉下去,然后沉沉睡去,酒吧再次归于平静。芙琳把她扶到沙发上。嘴里咕哝着些什么后也去睡觉了。我上吧台调了一杯酒后,静静地陪她待到天明,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和那个男人,我想。
我的推断是正确的,第二天中午时分,我和芙琳都坐在吧台旁边的椅子上无所事事地发呆。女孩也醒转过来,没有和我们说一句话,端着一杯白水坐在角落里,但是眼睛却是一直专注在店门外,也许是期待某个人的身影。我拿了一杯酒换掉她手中的白水,她看着色彩缤纷的液体,笑了,“还是浅春之下?”
“嗯,我想人在痛苦的时候,喝酒会比喝水畅快一点。”
“好奇怪呢,这杯酒看上去很明丽鲜艳,但是喝在嘴里,慢慢品味后才发觉十分的苦涩。是不是爱情也是这样,”她晃动杯中的酒,缓缓地说,“越是看上去明丽繁盛的爱情,就越是经不起品尝,越是苦涩。这样看来,还是白水好一些,至少没有那么多失望后的痛苦。”她一饮而尽,整个人都蜷缩在椅子上。
我收起酒杯,轻轻地叹了口气。可是这个道理会有几个人能真正明白,不还都是对酒趋之若鹜吗?我的思绪被旋转店门所发出的声音打乱,女孩的眼睛里又焕发出光彩,他,来了。
男人不急不徐地走进酒吧,甚至还对我和芙琳点头示意了一下,然后视线才转向女孩,“清苓,怎么了?”口气平和,似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女孩看了他许久,眼睛里似乎有泪要掉,最终还是忍住了。我和芙琳要回避,也被女孩拦下了。她站在灯光的中央,脸上有斑驳的痕迹,像是卸妆的演员,返场做着悲壮的一个人的谢幕,她一字一顿地说:“我只是要生下他。”
“清苓你这是做什么呢?”男人没有惊慌,只是循循地劝导,甚至有着父亲对女儿宠爱与无可奈何的语气,“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
“可是你根本就没有爱过我,你根本就没有爱过我。”女孩反复地叫嚷,直到语气软下来,“佑和,请你告诉我你爱我。”
请你告诉我你爱我,多么卑微无望的字眼,看着芙琳不解的眼神中还闪着别样的光芒,我不愿去推测其中的含义,走出了店门。招牌在白天耀眼的光线下看得不是很清楚,我看着“浅春之下”四个字的轮廓,觉得心中隐约有寒意涌动。
在外面转悠了两个小时,我估计男人应该走了,才慢慢地踱回去,没想到还是在巷口遇见了他。这个时候,我才有机会把他认真地打量一番,黑色的西装搭在手上,虽然领口可能是由于汗水所润湿,但是衬衫还是很合身。虽然脸上有一点疲惫,还是掩盖不了那种凌人的自信,看来也不过三十岁左右,却在这个繁华都市里成为一个有了一定分量的商业精英。
“是你。”他停住了开车门的动作,“她现在心情不稳定,也许你可以去安慰她。”
“你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了?”我没有修饰,直直地问他。
他稍微诧异了一下,“你说话的语气还真让我欣赏,好久没有碰上你这样的女孩子了。”他饶有兴趣地问我,“有兴趣晚上出去走走吗,也许浅春之下该换主人了。”
“也许,可惜我还没有给自己找个主人的想法。”我越过他,向小巷最深处的酒吧走去。
三
推开门,女孩在沙发上哭泣。芙琳站在旁边,并没有去安慰,脸上浮起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回来了,”女孩起身,地下是慢慢流动的琥珀色液体,铺陈在白色的瓷砖上,疲惫不堪。她转向芙琳,“你可以出去一下吗?我有事情要和她谈。”
“什么事?”我一边收拾女孩洒掉的酒液,一边问。
“今天晚上我就要走了。”女孩并没有看我,只是自顾自地说,“我以前认为佑和的妻子很值得同情,虽然他选择了她,但没有爱情。而我现在又算什么呢,连情人都不是了。果然,上天怠慢了她,最终也没有眷顾我。”
“别再想了。”我把酒递给女孩,“这种成功男人的爱情,只能当作酒,浅尝就好,醉了只会让自己痛不欲生。最后一杯浅春之下,送给你。”在灯光的照耀下绚丽的酒液,无辜地发出诱惑的光芒,可是谁知道,在看似平静的背后,掩藏着多少波涛汹涌。
女孩在那个晚上走了,走的时候素面朝天,脸上是失魂落魄的表情,我站在阴影里送她。不想也没有能力去帮助什么,挽留什么。爱情这杯毒酒,她已经喝了太久,无药可医了。
四
女孩走后,我掐着指头计算着自己被辞退的日期。既然酒吧没有了女主人,那么还要调酒师或者waitress做什么。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男人来得更加勤了,更没有想到的是,一个月之后,芙琳面露喜色地告诉我,她要与那个男人生活在一起。
“芙琳,你疯了吗?清苓的下场你又不是没有看到,飞蛾扑火做什么?”
“可是,你不知道,我是真的爱他啊。他也说他爱我,你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的神采有多么的明亮。”
我知道,芙琳,我真的知道。因为这是他对每个女孩都会发的誓言,不仅有你有清苓,甚至还有我。所以我也知道,清苓与你,根本就不可能是他的对手。根本就不是势均力敌的比试,你怎么可能有丝毫胜算?
可是,我垂下眉眼,继续钻研新的酒品。是谁说的,不要试图去拯救沉迷爱情中的人,她们已浸淫此道,讳疾忌医了。
“不要浅春之下,给我调杯永恒誓言吧。”芙琳已经不再做waitress的工作,她现在的身份是浅春之下新的女主人。原来的调酒师被她借故遣走,于是知道男人底细的人,只有我和她而已。
我浅笑,为她调酒。晶莹剔透的永恒誓言恰恰符合芙琳现在的心情吧,我看着芙琳荡漾着幸福的眉眼,无言地转过头。
男人近日的工作似乎清闲了些,会不时过来看望芙琳,没有清苓在的时候的隐讳。有的时候我来不及躲闪,和他撞上,他会客气而疏远地向我点头,与我waitress的身份刚刚符合。果然是年轻有为的商场领袖,不但懂得如何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也明白如何放手。我会赞许地点头,但更多的时候是警惕以及为芙琳的担忧。这个男人,他只是把恋爱当作生意来谈,明白什么时候会有最大化的利润。而芙琳,已经倾尽全力去做扑火的飞蛾。
五
然而,我们都近乎忘掉的一件事,芙琳是有男朋友的。淳朴善良的男孩,与芙琳从小在一起长大。高考的时候义无反顾地放弃了上更好学校的机会,与芙琳来到上海,也很坚强自立,尽量少向家里要钱。芙琳在外边做waitress的时候,男孩在学校协助实验室工作,获取尚算可以的报酬。男孩是那么相信深爱着的芙琳,即使芙琳在外面过夜的时候越来越多,也从未怀疑过什么。直到他接二连三地发现芙琳手包里的化妆品,那些化妆品他叫不出名字,却隐约猜出了它们不菲的价格。不知所措的男孩于是用了最无奈的一招,他拨打了芙琳老家的电话。千里之外的父母追问中,芙琳说出了一切。
“他们没有办法接受我和他分手的事实,让我在佑和与他之间选一个。我无法放弃佑和,你知道的。”芙琳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对我如是说,“我想,父母,他们总有一天会原谅我的吧。”
那天晚上,男人来了。芙琳像受伤的小猫躲在他的怀里:“佑和,我只有你了,请不要放弃我。”
男人轻抚着芙琳的头发,他说:“一切有我呢,芙琳。”
看见芙琳释然的笑脸,我想起白天的时候遇见那个男孩,他一脸憔悴却又坚定地对我说“无论如何,请你一定要照顾好芙琳”时的神情,略有些惆怅,却无可奈何。我息事宁人地想,像芙琳这么聪明的女孩子至少会给自己留条后路吧!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我想错了。因为爱得太深,所以无路可逃。
数月之后,芙琳从大学毕业,并没有找工作,而是心满意足地待在了浅春之下。因为没有了学业的牵绊,留在酒吧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也就越来越寂寞。她现在成为了酒吧的老板,再也没有迎来送往的事情需要她做。于是她每天所做的事情不外乎是和我聊天,对着门外发呆,再或者是不停地给那个男人打电话,盼望着有他陪伴在身边的生活,哪怕是听见他的声音而已。
男人涵养纵然是很好,最后也被芙琳逼迫得有些焦恼起来,可是他不会直截了当地表达,只是会偶尔使用点手段,哄芙琳安定下来。日子一天天过去,芙琳与那个男人的关系就不断的在吵架与和好中度过。如果没有意外的事情发生,这种平静的状态也许还会持续下去。
芙琳与家人断讯的一年后,许久没有联络的兄长打来电话,小心翼翼地问候了几句话后才吞吞吐吐地道出了目的。芙琳的母亲生了重病,将要离开人世的预感促使她与叛逆的小女儿妥协,条件只有一个,无论她是否与男孩继续交往,无论她和谁在一起,都要在今年结婚,不要再这样漂泊沉沦做别人的情妇,哪怕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也可以,只要男人肯为她放弃原有的婚姻。宠爱女儿到了极点的母亲终于原谅了芙琳,临终前她梦想着为自己的女儿找到一个归宿。
芙琳焦急着,面对家人不断地诘问,她只能沉默。然而随着母亲病情一天天加重,她与男人的争吵也逐渐多了起来,从婉转甜美的少女变成了纠缠不休的妇人。花儿一路开向枯萎的时刻,也就是主人弃之身后的那天吧。我想着,却无力劝阻。
也许是对母亲的牵挂太过繁重,也许是早厌倦了这样的地下生活,芙琳比我预想中更早地与男人摊牌了。那天天气不错,上海很少有这样温和明媚的天气,花草都借着这个机会生长起来,当然一起繁衍的还有与欢欣如影随形的罪孽。男人那天来得比平常早了些,和芙琳一起吃午饭。也许是天气的缘故,他的心情很畅快,体贴的为芙琳布菜。我在里屋看书,初始只听见两人细密的私语声,后来,芙琳的声音拔高了些,语气也变得急促,带着哭腔,她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和你结婚,佑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