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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聪明反把聪明误 (1)

且说距此三十余里有座费城。费城在西,单城在东,东西之间便是这座驼峰岭。此山原本归单城管辖,单城知县每到秋季总要到岭中狩猎,自从岭上出了两股山匪,单城知县便绞尽脑汁,挖空心思,狠了狠心肠,豪送知府金银,楞将这座驼峰岭划归了费城,分界处便是岭后那条深不见底的沟壑,沟这边几座小山包归单城,沟那边整座大山和两伙山匪就归了费城。费城知县庞本元接到旨令气个半死,直骂到便县令祖宗七十多代,说便大埋汰你还是人么,山下大树砍得溜溜光,好用的石头都搬回去盖县衙了,飞禽走兽被你打得踪迹皆无,你打不过来,还让猎户打,还每天交你多少多少猎物,害地野地里的耗子都揭不开锅,一到饭时就四处借粮,漫山遍野都是耗子求爷爷告奶奶的哀号。同样都是禽兽,你咋就不替耗子死了呢?啊!山顶是剩几棵树,可我也不敢去砍呐!山匪不砍我我就烧高香啦。这烫手的山芋可咋办呢?也送点银子推出去?但是推给谁呀?河南周边都知道这码事儿,总不能隔着河南推给山东吧。

庞县令急地肠子都紫了。

费城治理倒比单城强上几筹,县城不大,但颇具繁华,偶有星星点点盗抢事件发生,也多是邻县单城跑这儿做的案子,所以一有抢劫偷盗发生,费城捕快只消在费单两城必经之路蹲守,十有八九能逮到案犯。可你治理再好又有什么用啊。辖区内匪乱不除,再有业绩也都抹杀了,庞本元又没有便县令金银开路为主,阿谀奉承为辅的本领。也想过荡平山匪的主意,奈何岭上匪人即凶悍又狡猾,镇压不下,招抚不受。庞本元大是头痛,升迁之路就此死死卡住,反有朝庭清匪旨令不时下传,搞得庞县令焦头烂额,直拍脑门子,好好的一头乌发,楞拍谢顶了。

费城紧邻东门有一户姓叶的人家,户主老叶以城里城外货物互易为生,寻些差价,赚点薄利。老伴体弱多病,说是老伴其实不太老,四十多岁,只因久病缠身,面黄肌瘦,整日如药王一般遍尝百草,却总不见好转。一个多病一个操心,两口子老得齐头并进。

老叶头脑挺灵活,近水楼台,偷偷买通了看守城门的门卒,半夜三更城里城外进进出出,弄些官家禁止流通的货物,买卖互易。最近几年下来还真攒下些金银,要不说么,什么朝代你都得敢干,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老叶自从有了银子,心中就时时刻刻打算给膝下唯一的爱子找个体面的谋生手段,也是先前家贫,私熟没念几年,字倒识得,但若想问个功名可远远不够,只有走走别的路子。

城里有个郎中,姓吴名南北,扬言广收门徒。老叶闻之,连忙提了四盒礼去拜见吴南北。吴郎中一看四盒礼比较厚重,就爽快地收了小叶子。

老叶心中畅快,以为这就是天意,兴许儿子真能学到些惊人的本领,反能解了他母亲的病痛。他也不想想,老婆子的病早被城里的郎中医个遍,即便是吴南北细细回想起来,都能约摸出叶氏脸上有几滴雀斑,苟延残喘还凑合,哪还有好的希望。

不提老叶兴高采烈,单说这小叶子原本聪明好动,活泼顽皮,如今拜了师父就恰似戴上紧箍咒的猢狲,手中捧着三百味念念有词、细细研读,脚下还不能闲着,一心二用,用脚推地上的铁药碾,碾中之物还不曾识全,原来是吴郎中给人配的壮阳药,不外乎狗宝鹿鞭之类,其物筋头巴脑,硬韧圆滑,一时三刻要想碾得粉碎,可非易事。

吴郎中这次收的徒弟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算,于是急忙分出三六九等,不按年龄不按大小个,以拜师时送的礼物轻重来分,依次排开是:抓药、丸药、碾药、包药、扫地、做饭、开门、关门、迎客、抬人,共分十等,抓药丸药每项只留一个,后七种一项两人,剩下抬人的徒弟最多,不算溜号扯蛋卖单儿上茅房的,门里门外时时候着四十来人。这四十来人每当看到有病人或躺或卧或扶而来,便齐齐冲上前去帮忙,参差捞起病人或手或脚,恰似五马分尸一般扯牢,尚有多位上不得前者,急地张牙舞爪顿足捶胸抓耳挠腮。更有手痒难耐者,就将抬病人来的家属也喊着号子一并抬进来。有一次抬得最疯狂,对门看热闹的铁匠都受了株连,幸好抬进来一看还真有外伤,四肢脱臼!一脸挠痕!怎么受的伤铁匠心里清楚,治好的第二天就急忙搬家了,再不敢和郎中住对门。郎中府的二道门常因人多拥挤而堵塞,吴郎中扩了六次,最后没办法,说:拆了吧,抬病人的徒弟都挤坏好几个啦,再这样下去,不用给别人看病,净顾着医治自个徒弟啦。

徒弟们都很人性,越急越重的病人,徒弟们抬得越卖力,你拉我拽他扯,人人都要着上一手,着上手的就眉开眼笑,仿佛已经替师父分担了一股子忧,没着上手的极不甘心,直往手心里吐唾沫,时时刻刻准备再接再励。病人家属均上不得前,无论你有多么体壮如牛。如此热情的郎中府让人哭笑不得,哭不吉利,笑就更让人忌讳。这样一来,外伤诊治量陡增,原本胳膊脱臼的,抬到屋里一看,哇!胯又掉了!而明明是掉了胯的,抬到室内郎中一查,胯早被一群疯狂的徒弟给接上了,两条手臂反而被扯得脱了臼。以至于那几个月凡来找吴南北治病的,无论你要医治心、肝、脾、胃、肾,还是伤风、皮癣、内外痔,首先必须接骨。后期有几个老病号,胳膊脱臼接都接不上了,接上就掉,接上就掉,卡不住了。吴郎中应接不暇,急忙改变策略,大张旗鼓地说要提一批头脑灵活的上来。徒弟们急忙告诉家里。于是一时间请客送礼之风又刮了好一阵子。小叶子也告诉了老叶子,老叶子连忙扯上两片金叶子,连夜送上。于是小叶子被破格提拔到抓药间。

第十等抬人的徒弟被吴郎中明令禁止:如有病人上门,不允许任何人上去帮忙,大门里一边一溜站好,壮壮门面就行,若有违例者,当即扫地出门。

于是就有好几次,四十多个徒弟眼睁睁看着病人哀号着、呻吟着往屋里爬,大家伙大眼瞪小眼,呐喊着替爬者鼓劲儿,没一个敢上前帮忙。

斗转星移,日月穿梭。苦日子即使难过也一定会过去,单等过去之后就又仿佛刹那而已。

在这其间叶子识得了几百味草药,观望嗅食,往往不出其左右。有一次一个富婆来诊病,此富婆因为家中富足,吃多了山珍海味,月余前嘴里偏偏没了味觉。吴郎中望闻问切,问出是富婆的丈夫新近收了一房小妾,富婆肚子里窝火。本来两副去火的草药就能医好,偏偏这胖婆子拒吃一切草药,一生只对鸡鸭鱼肉有瘾。吴郎中稍一迟疑,开出一味引子,嘱咐富婆回去后与鸡同炖,吃得点滴不剩即可病除。富婆大喜,居然能在大吃大喝之后去病除患,不免高看郎中一眼,道了谢就去柜前抓药。叶子见是师父方子不敢怠慢,细细一瞧,竟发现一个毛病出来,原来方子上面只有一味草药,却是黄芹三两与鸡同炖。叶子暗想,黄芹太苦了,炖鸡那还能吃吗?莫不是师父今天喝多了,现在未曾醒酒写错了不成?我替你改改吧,方子不动,直接包了三两黄芪。用这个炖鸡才入味么,补就补个痛快,我再饶你两颗人参脑袋,反正这人参脑袋也没甚大用。一看柜外女人红光满面,发丝润到马上就要滴油,不禁咂舌,寻思:这般肥硕还来进补,真是银子多了烧地,也不多言,付药压方,暗暗自赞聪明。

富婆回家之后也不差遣下人,自己下厨连鸡带药炖了半锅,扯动腮帮子好一通胡吃海塞,而后拼命将汤也喝个精光。不料隔了一天病未见好,火气可更加大了,就又回来找吴郎中。吴南北一号脉,吓出一身汗来,扯出富婆舌头,见舌苔厚茧,伴有一股恶臭扑鼻,竟把人家胃给补出一个洞来。

吴郎中大惊失色,还没想到是徒弟惹的祸,以为富婆她老头又接连纳了一房妾。本来黄芹炖鸡没有问题,嘴里无味就吃不出黄芹的苦涩,等吃出来味道,病也就好了大半,黄芹撤火,此也算个良方。

吴郎中本是江湖里的名医,人送绰号木头郎中,治富婆小小胃漏绰绰有余。等把富婆肚子里的食物掏出来一看,这才恍然大悟,一气之下连降叶子五级,由人人羡慕的抓药师降至扫地工。小叶子心里很不平衡。老叶子知道后又是送礼又赔不是,但吴郎中也并非只识黄白之人,再不松口,推托等叶子将功赎罪再说。

叶子虽然打扫房间卫生,但他很聪明,整天就在师父房间徘徊,郎中虽知其意也不道破,任由他去。于是叶子不管师父房间有多么洁净,一天十遍八遍不厌其烦地打扫擦抹,就在这儿耗着。吴南北并不小肚鸡肠,见叶子有股子韧劲,就在惺松随意之间实实教了些真正的本领,但总因上次那事耿耿于怀,决不再向上提拔。

艺学四年,扫了三年的地,其间老母病故,郎中一身本领也被叶子学到了六七成,奈何名份始终没有机会提上来,叶子整目愁眉不展。

忽一日,有三人来府中诊病,正值午时,吴郎中饮醉高卧,叶子则左手提溜扫把,右手持一根银针刺百穴铜人。开门迎客弟子把三人领了进来,叶子一见忙去后卧室找师父,但见师父嘴角流涎睡得香甜,似乎正在巫山和神女们共舞,一时三刻没有罢舞归来的意思。叶子不忍死气白咧地推,便掉头转了回来。

这三人本是驼峰岭后峰的恶人,刚刚在城外被人伤了老二。老二胯骨不敢吃力,一动就吱吱扭扭地响,响点本没什么大不了,但是疼啊!三人四处访听,闻得木头郎中名号,便来求医诊治。

进屋扶老二躺在床上,一个腿脚好的就问叶子,郎中是否在家。叶子心中雪亮,但不能照实回答,吱唔妄言一番,言师父刚刚出门,去城外往诊了,怕要日落才能回来。另一个汉子沉不住气,一边搀扶着面色青白哼哼叽叽的老二一边道:“怎么恁不凑巧,早不出门晚不出门,偏我们兄弟来找,他就出门。”

叶子听着逆耳,也不辩驳,低眉顺眼在那查言观色。

断腿老二忍那痛苦已到了极限,听到这些话再也忍不住了,本来怕哥哥弟弟笑话自己没骨气,此时听叶子这么一说,知道无论如何这痛也忍不到吴郎中回来,不禁唉唉唉地唤起痛来。

老大老三素知老二刚强,听他呼痛,心都要碎了,忙又请教叶子,问还有谁能医治老二这病。

叶子一听,顿觉上天不负有心人,这不正是千载难逢将功折罪的好时机吗?我若治好这个大汉,不要说师兄弟,就连师父也会高看我一眼,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一念至此,便觉着心手一齐发痒。

故作沉呤,缓缓言道:“也罢,就由我来医治好啦。”

老大老三同声追问:“不知兄弟是郎中的什么人?”

叶子大话即然出口,索性丢掉脸皮,说:“那是我的恩师,我便是师父唯一的大徒弟。”

老大老三登时喜上眉梢,纷纷言道:“怎不早说,那就快请,快请快请。”

老二挺后悔,恨自己没再忍忍,此番倒落了自己威风,忙停止痛叫,任痛得汗珠子噼哩叭啦如雨而落,再也不肯哼一声。

叶子点首唤来两位正探头探脑负责关门的关门级师弟,示意扶起断腿老二,又请老大老三去一旁偏厅饮荼。

叶子安排妥当,搓着双手询问老二:“现在感觉如何呀?”

老二咬紧牙关,不敢张嘴,怕一开口先要唉哟唉哟唤痛,光瞪着牛一样大的眼珠子,乞怜地看着叶子。

诊室与偏厅一窗之隔,窗罩两面纱,两下对望有些影影绰绰。偏厅那边老大高声提醒,“小先生,我二弟似乎是胯骨脱臼,我们兄弟二人推过几推,奈何总不归位,烦劳小先生快些诊治才好。”

两句小先生叶子就有点站不住脚,有凌空欲飞的苗头,忙斯斯文文回答:“正是,正是。”

叶子也嘱咐老大老三,我这边有多大动静也不能闯进来,分我心神耽误诊治就不好办了。

老大老三一迭声道:“那是一定,仰仗小先生手段就是了。”

叶子心中有底,从前曾经无数次看过师父诊治脱臼的手段,只是没亲自上手,今天机会难得,心中欢喜,喜得双手都有些发抖,幸好治这病不劳用手。

两个关门级的小师弟搀扶着痛得直哆嗦的老二,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大师兄。

大师兄围着老二转了两圈,看定那条拖拉许久的大腿,窥准部位,一脚便蹬了过去……此一脚力大势猛,毫无征兆,两个关门级的师弟不由也跟着拖累出一对儿踉跄。

治病有一个问题最最关键——辨症施治;首先必须得弄清病的来源与出处、病至什么程度,然后才能确定诊治的方法,若有一丝没弄明白,良医是决不会出手下药的,敢出手下药者定然全是庸医。好比如病人明明头痛欲裂,你不医头,反而从屁股医起,那能好病吗?

叶子听老大老三说得注定,加上自己看了半晌感觉也像,认为人的身体里就数股骨最粗啦,这根大骨头棒子想弄断都极不容易,况且外面还有厚厚的肌肉保护。叶子误诊在先,哪里知道老二这条大腿是被江湖中的高手用浑厚内力生生震断,不过断得不甚利索,稍有一点牵连罢了。

叶子生猛的一脚,愣将不利索变成了利索,有牵连变成无牵连。

断腿老二昂首问天,连连狂吸四五口冷气,后悔先前拚命忍痛不去呻吟,如今想呻吟也迟了,嘴里发出凄利的嚎叫,其声走形窜味,听不出有半点儿人的味道。

老大老三香荼正品得兴起,陡闻杀猪也似的一声惨嚎,唬得二人一跳……?瞬即摇头莞尔,寻思吴郎中这里怎么如此客气,来你这儿治病,病愈也就是了,还杀哪门子猪来招待呀?

老大舒心地咽下嘴里那口荼,忽然感觉不对头,声音分明来自隔壁老二医病的那个房间,心中一紧,再也坐不住了,抢步上前。门口两个专伺开门的徒弟偏偏立场坚定,老大刚要发怒,老三忙扯住老大,“大哥,小先生不是嘱咐过吗,我们还是不打扰的好。”老大皱着眉头想了想,“也是哈。”回身坐在椅子上,香荼是一口也品不下去啦,平息静气听了半晌,那边再无动静传来,老大老三这才稍稍放心。

隔壁诊室一个弟子出来,脚步匆匆。

不一会又一个也奔出来,更是匆匆。

老大老三窥得真切,心里暗暗念叨,吴郎中果然名不虚传,手下弟子个个都这么珍惜时间。

吴南北睡得正酣,被两个关门徒弟大呼小叫地唤醒,正要发怒,听徒弟讲完来龙去脉,不由大吃一惊,酒意立马儿醒个精光。

吴南北治病有个规矩,但凡外伤病人一定亲力亲为。因为大多数受外伤的主儿无一不是江湖中人,一个闪失处理不当,翻脸要有乱子的。

蹑手蹑脚来到偏房门外,趴门缝上一瞅,心里不由一惊,喝茶的两个大汉分明是江湖中的高手,只消看坐如钟的气势和蒲扇般的大手,就决非等闲之人。回转身悄悄遣派两个徒弟,如此这般一顿吩咐。两个徒弟就去偏房请老大老三到后院饮些水酒。老大老三正等得心焦,闻听这话心反倒安了,不疑有它,更不推辞,随两个徒弟去了。

吴南北走进诊室,见叶子还在围着老二绕圈子。叶子心中正百思不得其解,从前见过师父医这种病啊。城里有一个屠户么,一次杀猪,不想此猪捆得不牢,拚命挣扎伴着疯狂嚎叫,就挣断束缚,一个疯猪钻裆式,将屠户拱个仰面朝天。猪坐股沉腰就蹽,小蛮蹄‘嘎叽’正中屠户胯骨,生生将股与胯踩得脱臼分家。回想当时,师父便是用的这般身法,怎么换成我就不灵呢?师父一脚下去病人蹦了起来,我这一脚病人反倒无声无息?难道我这一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师父那一脚还高明不成?竟把病人直接踹到梦乡里去啦?看这厮脸色也不像啊。正想得头痛,见师父脸色铁青走进屋来,忙停止绕圈子,垂手站在一边。

木头郎中一眼就看出了其中利害,当胸抓住叶子,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你闯下大祸了!这人醒时便是你的死期!”

叶子愕然,稍倾不以为然地道:“那就老办法,不让这厮醒来就是。”

木头郎中一边晃荡脑袋一边心里暗骂:瘟死孩子,放着好的你不学,杀人灭口一瞅就会。

郎中仰天长叹,道:那便是你我二人的死期。

这回叶子懂了。

木头郎中再不言语,手指门外上晃其头下挥其手,脚在地上更是一连介地跺个不休。

这劣徒长年在师父身边,早摸透了师父的习性,师父举手投足全知道要干什么,即便老郎中去茅房,大的小的也辩个八九不离十,但今天师父皮影戏一样的举动,反教叶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郎中气极无语,看定面前这个聪明到了极点而又明显过头儿的弟子,不由百感交集。枉我一世英名,却教出这么操蛋的一个徒弟!

强压怒火缓声言道:“乖徒弟,你会跑吗?”

叶子愣怔,肃然应道:“师父,这个我肯定会呀,只是跑得不是很快,如果师父要找跑得很快的。”叶子一指两个手足无措的关门师弟,又道:“他们挺合适。”

木头郎中五官移位,指点叶子鼻尖的手指好似上了发条,得得得得,有节奏地抖个不停。

叶子一看师父的脸色,心想:五官移位是万万学不来的,况且有损斯文。当看到师父的那根手指,不禁啊了一声,这什么功夫啊?治什么病能用上这种手段呢?

边上两个关门级的学徒看得云里雾里,一直在云雾里穿行,凭感觉师父像是生气,可再看师哥叶子的神色又似乎不是,倒像师父正在教师哥一种奇怪的指法。不过教也看看火候哇,病人在您二位脚下已经无声无息多时了,怎么不理人家呀?

老郎中喘了两口长气,强把胸中的肝脾理回原位,不料眼里泪水又涌了出来。恨平时最争气的徒弟不争气,教了几年还笨蛋一个,光知道摆弄小聪明。老泪纵横未免不妥,于是拚命往回忍……

眼泪十多年没出来过,好不容易出来,怎肯轻易就回去,正门不让走,旁门左道可以吧,从鼻眼相连的小孔蜂拥而下。

晶晶亮的鼻涕自老郎中的唇边滑过,老头无暇去擦,任凭鼻涕一直扯到衣襟上。

叶子觉着师父不对头,这是明显的生活无法自理,别是偏瘫的前兆吧。

老郎中泣声道:“乖徒弟,你快跑吧,有多快跑多快,有多远跑多远,千万别回来。这三人面目凶狠,多半杀人不眨眼,你把人家老二给糟蹋成这样,他们焉能饶你?”

叶子恍然顿足,恨师父不早说,早说现在早跑没影了。此番倒要看仔细喽,别让另两个腿脚好的给逮了去。

探头巡视……四下无人。

回头礼貌地对师父道:“您老保重,徒儿这就去躲上几天。”

“滚!”

老郎中气极败坏。

推门出来,撒开两条长腿一溜烟地奔家,回家一看老父不在,没有可以商量的人。叶子坐卧不宁,插上门栓,竖起两耳,静听街上动静。

叶子家距东城城门不远,出入东城门,必经叶家门前这条街。

小叶子惊魂无有定处,前后思量成破利害。忽听有人咚咚咚地敲门,敲得急燥,下面隐约还有脚踹的声音。叶子已是惊弓之鸟,急忙轻轻端开后窗,跨过沿台,迂回到房角,探头观望——原来是同门师弟,关门级弟子。叶子急忙上前打探消息。关门师弟满头大汗加上气喘吁吁,很想立刻表明来意,咈哧咈哧言道:“哎……哎呀,我,我……捕、捕快……也来了”

叶子魂都要飞了

“捕快都来啦?”

关门弟子点点头。

那更得赶紧跑了。

叶子不用再听,紧急时刻叶子有急智,大概意思分晰得差不多,想必是三个恶人很快就要找上门来,非但如此,竟把捕快也惊动了,看来一定是自己医的那条大汉死了,要是死了就剩两个大汉了,可就剩下一个我也打不过呀,打过也不行啊,捕快也不干呐。哼,看你捕的快还是我跑得快。急忙扒拉关门师弟,要夺门而逃。关门师弟似乎认为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面,居然伸手一把拽住叶子,翻着白眼喘着粗气不放叶子,估计是要嘱咐两句。叶子哪有闲心听他费话,拚命挣脱,拚到厉害处竟将关门师弟扯翻在地。不料关门师弟犯了牛脾气,一副不讲上几句誓不罢休之势。叶子气往上撞,暗想:你平时干什么啦,论感情也不看看火候。忽听街上人声喧哗,有个洪亮嗓门喊,“在哪?在哪?他家在哪?”叶子惊得魂飞天外,一抬脚,咚一下把关门师弟踹出一溜跟头,撒脚如飞直奔东门……

距城门越来越近,忽听城楼上铜锣响亮,原来天近傍晚,上面指使下头关闭城门,城里城外百姓都急着奔家,呼儿唤女拽羊赶猪挑担推车蜂拥喧哗,乱得跟粥一样。

“别跑!别跑哇!”后头呼喝声传到叶子耳朵里,犹如巨雷贯耳。

别跑?我他妈跑不死你!叶子咬牙切齿。出城门肯定来不及,上城墙吧,蹬蹬蹬蹬拾阶奔上城墙。

城墙上一个老卒抻着脖子瞅着下头,拎着锣使劲敲,督促百姓抓紧时间进出。

叶子左右观望,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这他妈绝地呀!死路一条哇!返身下去已然来不及,下面脚步急促,已经追了上来。

伸脖子看看城墙外,城墙陡立,下面稍稍有点坡度,坡度不大,显然是怕有人半夜爬上来,高度比较骇人。叶子犹犹豫豫,跳下去吧?弄不好断胳膊断腿,不跳吧?抓住估计也是死路一条。好死不如赖活着。一咬牙一跺脚,左腿迈过城墙……右腿居然不听使唤,说什么也不肯跟过来,双膝一软,一屁股坐在墙垛子上,半里半外骑墙难下。

城头敲锣的老卒反应比较迟钝,两眼又一直盯着下头城门洞,恍惚感觉身边异样,扭脸一瞅,见一个小伙子一脚城里一脚城外。心里不由一翻个,吓,找死来啦!上我这儿死哪门子呀,你不知道我这儿是平安无事城门洞儿啊,添乱么不是。撒手扔掉铜锣,准备冲上去抱住叶子。

“铛啷”锣响惊得叶子一哆嗦,见老卒直奔自己,吓了一跳,一跳便合身跳上了城墙,城墙上面有些宽度,撒脚如飞往远处跑。老卒骇怕不敢上,站在原地直着脖子吼:“大侄子,是叶大侄子吗?”

叶子闻听精神一振,声音太熟了,难道是爹那位……“妈呀”,叶子一走神身子一歪,直往城外掉了下去,且是一头当先,咕咚一声眼前金星乱窜,没功夫接着往下想了,一路爹妈姥姥喊将下去,滚到了城根。

城头老卒正是叶子父亲的好友,也是东城门的门头。看守城门的美差,本来轮不到他,只因他与别的小卒不同,别的小卒有时间都探讨怎样杀敌、如何立功,最不济也谈论如何能够在战后活着回来,更有甚者磨刀霍霍以备再战。可他不,他有信仰。生来信佛。他这信仰与身份冲突激烈。本来么,为卒者就应该冲锋陷阵奋勇杀敌,但如果那样必然违逆佛意。小卒冥思苦想,别人大刀长矛雪亮锐利,他那把刀也磨——往钝了磨,磨得钝若能骑。恰逢有长官巡视营房,一眼瞅见了他那把刀,当时吓得小卒浑身发抖,不料长官拍着小卒的肩膀赞许地说:“看看,看看,这才是战士,杀敌砍人刀都钝了刃,大家伙都要向他看齐哦……”小卒愧不敢辩,低着头,心里默默念佛。小卒杀敌自有尺度,战场上把对手打昏也就算了,即便如此还要向人家喧吟几句佛号,道几声罪过。下手向来不敢太重,重就把人拍死了,哪怕偶尔打出鲜血心里也过意不去。此卒想法天真烂漫,信佛信得死心踏地,可敌人怎知他有这种嗜好,几年沙场下来,小卒的腿反被敌人敲断一根,接好之后也是长短不齐,但还凑合能用。浑身的伤就不屑提了,多到不计其数,数也数不清。可也奇了怪了,性命始终没丢。于是小卒越发地信佛,一腿长一腿短上战场是不成啦,一集合列队总稍息姿势,太不严肃,去后面做饭吧。一次又让长官看见了,长官说:“唉唉,那撒米喂鸡的是谁儿呀?不知道现在粮草紧张啊?”众卒吓了一跳,都替他捏把汗。有耿直的就急忙回禀,说他从前英勇善战,但不幸落个一腿长一腿短,不然他能抱个米盆儿一边走一边晃么。这长官也并非一味克扣军响一味巴结向上,偶尔也做做好事。于是念其忠勇杀敌有功,反正杀没杀敌也没有人看见,但一身的伤半身的残却有目共睹。便封此卒做费城东门的门卒长。看守城门是个肥差,关闭城门之后决不允许无故打开,除非有上面指令,即使打开,门卒也不许越出城门一步,否则以离岗通敌论处。

老叶夜里常常出入东城门,贩些官禁之物,像私盐啦,官绸啦,先前也使些银子,一来二去混得熟络,便打个招呼或者筛壶水酒,与门头交上了朋友。门头认为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况且县官不如现管,多少贪点小便宜,佛祖知道想必也不会怪罪。

门头慈悲心肠,此时目睹大侄子跌下城去,急忙拾起铜锣,拎着锣沿一槌下去,高声向城下厉喝:“开城门!”接着又是一槌:“开城门呐!”铜锣不拎绳没有脆响,卒长嗓子也因焦急变了味道,反而像极了破锣。两种声音自上而下混淆而至。关城门的两个小卒均感不解,思量:你喊别开城门,别开城门。我们也没开呀?这不正在关吗?

百姓把时间拿捏得最准,只消一个高潮就进出两光光,早关一会晚关一会又能怎样?两个小卒仰脖子上瞧,心里着急,苦于猜不出头儿的真正用意。忽听‘扑蹭’一声,铜锣生生被门头给擂出一个窟窿。门头恼恨手下看不清形势,‘标’地将手中破锣抛向下面两个小卒。俩小卒里有一个比较乖巧,自认聪明伶俐心眼多,虽然仰着头,却在闭目苦思揣摸头儿的用意。不能会意上司的指使哪行。锣风呼呼让过躲到一边的那一个,好似长着眼睛“咣”地击中这个自以为是很聪明的小卒面门。小卒做梦也没想到头儿把信号锣使得这般出神入化,疼得忘掉思索,跳着脚捂着鼻子在下面叫妈。

门头认为还是亲力亲为最好,三步并做两步,迈步就往楼下冲,可惜他情急之下忘了自身缺陷,健全人也不敢在下楼梯的时侯三步并做两步哇,他这么一变,直接就把三步毁成了一步,一条腿不是短了一截么。长短不齐上楼倒也方便灵活,下楼就成了活活不便,长腿用着素来顺脚,足下用力一蹬——短腿慌忙去迎,可是一迎迎个空,心说不好!忙一矮身子用膝再迎,不料又落一空,百忙之中无可奈何,只好改用脑袋去迎,本来自上往下第一阶梯起,此一头愣生生撞到了第六级台阶上,不知是否久离战场缘故,舍了皮糙肉厚,今日脑袋偶遇强敌溃不敢战,事发又如此突然,卒长一声佛号尚未喧出口,眼前一黑,黑中金光闪现,卒长大喜,以为佛亲自来了,激动得慌忙昏了过去。

环城的是一条护城河,河水不深,但异味扑鼻。叶子一个跟头跌下城墙,幸好没滚到河里。墙河之间垃圾遍地,加上天气闷热,便在这里蓄养了无数生灵,苍蝇蚊子铺天盖地。今晚可算碰着个送上门的大夜宵,都嗡嗡嗡飞过来占便宜,更有一拨小蚊子心存孝道,吃到半饱忽然想起家里爹妈还饿着肚子,忙哼哼叽叽地把爹妈七大姑八大姨都喊了来。团团围住叶子,大快朵颐。

护城河里有数只统称为蛤蟆的青蛙和蟾蜍,为了生存不怕脏不怕臭,蹲在水面专等食物上门,今天真他娘地奇哉怪也?苍蝇蚊子都赶集一样往城墙根儿那边儿飞,听哪儿热火朝天动静不小,就有几个蛤蟆不顾坎坷,一路跌跌撞撞往上爬,爬上来一瞅,“哇”东西太大,根本下不去口,只好蹲在一边咕嘎咕嘎跟着瞎凑热闹。其中有一只绝顶聪明的青蛙,见机会难得,肉虽然吃不到嘴,苍蝇蚊子却是美味,便伸腿拉胯爬上叶子面门,长舌头左右开弓忙个不亦乐乎。

老蟾蜍这几天不知何故,身上又长出来二十多个脓包,正痒得要命,一面看热闹一面忙着挠痒痒。忽见青蛙在叶子脸上吃得欢畅,馋地直淌哈喇子,也想依葫芦画瓢。叶子浑身上下脸面裸露最多,于是那里战斗也最为惨烈。一时间在叶子脸上,青蛙吃蚊子,蚊子吃叶子,战成一团。

青蛙本来是最先蹦上去的,左一舌头右一舌头,刚吃得津津有味。蟾蜍也看好这个地方,奈何身材肥胖,蹦又蹦不上去,在下面又不甘心,恨自己平时不运动减肥,又眼馋又着急。一回头,“哇!”看见了儿子,忙唤小赖蛤蟆过来,垫在自己下面,左划拉右划拉,好不容易爬了上去,上去见青蛙趴在鼻子正中央,四周蚊蝇气得直哼哼,均不敢往下落,于是连忙给青蛙出主意:表弟表弟你稍安勿躁,待蚊子落实再伸舌头舔它不迟。青蛙哪里肯听蟾蜍的费话,自己身材灵活,偶尔蹦一下就有的吃。蟾蜍认为自己费了半天劲儿好不容易爬上来,凑上前理论。青蛙是个急性子,出手就打,多少也恨蟾蜍抢食,苦于蟾蜍身体肥胖不够灵活,就在叶子鼻子眼睛嘴巴上被青蛙揍得遍体鳞伤,蟾蜍左挡右突,实在顶不住青蛙的疯狂攻击,气得尿都流了出来,最后没有办法,丢下一滩血与脓,败下阵来。“咕叽”滚下叶子脑袋。

叶子尚且不知在自己面门上发生的这场鏖战,慢慢恢复了一点知觉,风暖头重,叶子不太适应,随即感觉浑身疼痛,知道命还不曾丢。也不动身,慢慢睁眼……觉得脸上稠稠粘粘,还有些异味,眼窝里有液体往里涌,连忙擦眼睛,抬起左手,左手巨痛,不敢大动,换了右手,稍好一点,忙擦净眼窝,定睛看时,见夜空繁星点点,北斗星居然多有四组,还挺不老实,在天空总换地方,一会上这边一会上那边。叶子明白,定是脑袋震荡所至,脑子还没稳定好,忙又闭上眼睛,宁神琢磨下一步该如何才好。

耳听四周小虫的嗡鸣,护城河水缓缓轻响流淌,偶有鱼儿嫌水中闷热,“哧”地窜上来透一口气,“扑”又掉进水里,感觉河水更加闷了。哇哇的哇鸣响成一片,原来是小蟾蜍见癞蛤蟆老爹被打,年轻小伙子血气方刚不知天高地厚,来找青蛙理论。青蛙怎将这小东西放在眼里,况且吃得又饱,浑身的力气正无处发泄,只一脚便把小蟾蜍给踹进了护城河里,河里一群蛤蟆听到声响,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一齐住嘴止住鸣声。

城门吱扭扭轻响,有人探出头来……

叶子听得分明,知道有人打开城门,心中一惊,忽地坐直身子扭过头看,见城门处火光烁烁,登时一个激灵,顿时来了精神,霍地站起身来,顺着护城河沿着城墙根儿往远跑,一边跑一边寻思:总围着城墙跑可不行。恰有一水缓之处,急忙趟过河去,爬上对岸。一横心,头也不回,朝着黑暗荒凉的原野一瘸一拐跑了下去。

叶子浑身疼痛,脑袋胀得仿佛就要裂开,偏偏思维异常活跃,边跑边琢磨事情的轻重厉害,按理说治病救人医好了是最好不过,这是病人和郎中共同的愿望,但若医不好也在情理之中啊?有哪个郎中敢说一生从没出过岔子,有错改之就是,抓我干什么呀?还,还捕快,难道那人真被我医死了不成?叶子越想越怕,跑的也就越来越急。早知那个大汉如此不禁折腾,我不理他就是,现在后悔也晚了,可惜我学了小三年的本领,一出手便医死一个,我年纪这么小,以后日子长着呢,照这样下去……叶子不敢再往下想,认为当郎中简直太难了。

眼睛开始模模糊糊,头也越来越疼,渐渐慢下脚步,停停走走,走走想想。一路也没个目标,取路放直线,离费城越来越远……

费城距驼峰岭主峰不是很远,三十里左右,东城门距驼峰岭延缓处更是只有十几里。

叶子一路如同盲行,渐渐临近岭下,一条不甚清晰的小径在叶子脚下蜿蜒开来。鼻息中嗅闻到一股山野泌人心脾的清香,不由心情一爽。双眼微能视物,感觉脚下这条小路似乎是围着山边环绕,一定是有人常来常往逐渐踩踏所致,兴许前面不远就有人家住户。叶子精神一振,少年心性,把先前烦恼暂时丢到了脑后。

走得刚刚有了兴致,忽然发现脚下竟没了路径,叶子左找右找——只有来时这条路,小路到这里便如同到了尽头,叶子大力睁着双眼,没头苍蝇似地正团团乱转。突然由来路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并伴有人语哝哝……

叶子吃了一惊,早忘记身体疼痛,脑袋更是霍然清醒,此时夜半三更,又是荒山野岭,而且传言山上还有贼人,良民百姓那有如此大胆者,别不是遇到了山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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