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的夕照,将这座古城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色。
这个黄昏尤其美丽,夕阳如同热烈的火焰,燃烧了整片苍穹。
西门残雪倚在分堂的窗台边,看余晖洒落在秦淮河细波粼粼的水面,碎成了一片炫目的金黄。
韩铮静立在她身后不远处,远眺着十里秦淮笙歌将奏的黄昏。华灯初上,彩舟始航,秦淮的故事,才刚刚开始。纵使纸醉金迷一场梦,却总有人心甘情愿地沉沦其中,即便永远不会再醒来。
良久,韩铮长久地吐了一口气:“很久没有看到这么美的黄昏了。”
西门残雪没有言语,只是微微颔首。
韩铮淡淡地笑了笑,继续说:“这火一样的夕阳,即便华美如斯,也终究是要被夜色吞没的。”
“珍惜便是。”西门残雪轻言道,“不多见的。”
“也罢。”韩铮继续微笑,嘴角的细纹如同刀刻,他瞥了一眼西门残雪,只见她身着贴身的青色罗衣,四尺青丝束成了干净利落的马尾,不由地有些疑惑,“你……要出去么?”
“是。”西门残雪不动声色地回答。
“去哪里?”
“见叶公子。”
“哦?”韩铮怔了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是为他与白家千金的婚事么?”
“算是罢。”
“以兄嫂的名义?”韩铮随意说笑完这句话,突然觉得有些耳熟,细想之下才想起数日之前白羽笙找上他的时候,他对白羽笙似乎也说过同样的话。
“呵,我没那资格的。”西门残雪一声轻笑。
“罢了。”韩铮释怀地笑了笑,“道个喜也不为过。”
韩铮还记得,他将叶归澜与白羽聆的婚事告知给西门残雪的时候,她回之的是无涯的沉默。韩铮猜想西门残雪的内心大概是惊愕的,不然怎会连一丝的话语都没有表达?西门残雪纵然以冷漠示人,可故人家中传来旧友即将嫁为人妇的喜讯,内心不可能没有一丝的波澜,所以现今西门残雪提出要一会叶家公子,韩铮并不感到意外,只是点头默许。
“非也。”西门残雪轻轻摇头,“这桩婚事来得太过突兀,我……想找叶公子问个明白。”
韩铮闻言一愣:“怎么说?”
西门残雪没有动,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背影也镀上了一层淡薄的金。她沉思半晌,缓缓开口道:“叶公子和阿聆……本是毫无儿女私情的两个人啊……”
韩铮怔了片刻,一时半会没有理解到西门残雪这番话的含义:“西门你的意思是……”
“这应该是左尊将军的意思罢。”西门残雪又是一声轻笑。
韩铮略略有些恍然:“是左尊将军将白姑娘许配给了叶公子么?”
“或许罢,这也只是我的揣测而已。”西门残雪的背影在绚丽的夕阳下成了一个消瘦又俏丽的剪影,“叶家公子向来对人情世故疏远淡漠,对儿女之事应该也是不曾过于留意的,那般寂寞的人,忽地就要娶妻了,有些说不过。”
听着西门残雪的话语,韩铮似乎有些领悟:“依你的意思,这桩看似天造地设的姻缘,其实也只是父辈的意愿?”
“我说过了,这只是我的臆想而已。”西门残雪微微抬首,看向那片染红的天空。
韩铮细细回顾她方才的话语,沉吟了片刻:“据你所言,叶公子向来对人情世故分外淡漠,而今却要面对一生一世的****与承诺,这就是昔日寡情久矣,今朝便要加倍偿还么……”
西门残雪身形不禁一滞,然后她侧转身体看向韩铮。背着火红的夕阳,她的眼神有些叫人看不清,可即便这般,韩铮仍感受到她那双眸子倾泻而出的刻骨戾气。
“我也是这般么?”西门残雪的声线有些凄哀,“只不过我是薄情久了,现在连唯一的温情都要作为偿还而葬送。”
韩铮再次沉默。他一直都知道,西门残雪当初与白家公子决断之际,纵然嘴上说得恩断义绝,但对那个嘴角总是带着温存笑意的翩翩公子终归是割舍不下的。可韩铮明白,西门残雪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可以为月行舟放下一切。
良久,西门残雪的目光黯淡了些许,她动身走过韩铮身畔,朝分堂的门扉走去:“是时辰去了。”
韩铮回过头,看着她的背影,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路上小心,现在建康人人皆如惊弓之鸟。”
“知道。”
韩铮沉吟了片刻,又想起了另一桩事:“西门,据悉叶公子也参与到了诛杀夜后的行列之中,今晚若有机会,不放旁敲侧击地探探消息,这也是……上面的意思。”
“我知道的。”西门残雪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装束,波澜不惊地应了一声,“叶公子不知我身为月行舟成员的事实,我打探时会分外小心。”
“甚好。”韩铮扯扯嘴角笑了笑。
西门残雪行至门口,轻轻推开了木门:“走了,告辞。”
“告辞。我在这里等你消息。”韩铮朝她的背影点了点头,忽然又无端地朗声笑道,“你设宴,叶公子若是设了局,你不怕这会是一局鸿门宴么?”
“若是鸿门一场宴,我也欣然而赴。”西门残雪淡淡地回答,继而身形很快没入了夕阳的余晖里。
叶归澜确实觉得这是一局鸿门宴。
他坐在栖月阁二楼那间名叫海棠缃舍的雅间,默默地饮着青醴,静候西门残雪的到来。
正如谢少京所说,不出数日,西门残雪果然托人送上一纸信函,要约叶归澜于今日黄昏在栖月阁一会,说有事相询。浅褐色的信笺飘散着一缕淡淡的墨香,裹携着叶归澜的疑虑,萦绕在指尖,久久无法散去。
叶归澜端起白瓷杯,眼神萧索地看着杯中翠绿的酒酿。谢少京率领众多虎贲便装埋伏在海棠缃舍四周,只要闻得海棠缃舍里声响有异,便会不顾一切地将西门残雪缉捕。
或许,待到西门问过我所需了解之事后,若没有任何的可疑之处,我安然放她离开,虎贲在暗中见罪名不足成立,也不可能公然奈她若何。叶归澜心里想着,不安的心又自我说服地安定了不少。
慢慢地品着佳酿,叶归澜想起自己与西门残雪相识便是在这间名叫海棠缃舍的雅间。那时候,那个潇洒俊致的翩翩公子与自己仅仅只有一面之缘,莫霭对于自己的意义还只是一个让自己生活多了几分喧嚣的女孩子,那个眼神澄净又温存贤淑的女子与他……还没有婚约。
想到这里,叶归澜原本混乱的思路又清晰了一分。这段时间,里变故层层叠叠地压下来,在他波澜不惊的生活中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么多年风雨孤行惯了,叶归澜现今只觉人世颠覆而讽刺,寂寞了那么多年,而今却要用整个余生来偿还。
雅间的木门应声而开,淡薄清冷的女声临空响起:“叶公子,久等了。”
叶归澜怔了怔,继而抬起了头:“西门姑娘。”
西门残雪一身素雅的青色罗衣,束成马尾的四尺青丝落拓地垂在腰间,加之出落如冰雪的慑人寒气,让叶归澜的思绪刹那间回到了那个端阳之夜,辽远的笛声、乌亮的青丝、肃杀的眼神、逼人的戾气,那是他与这个女人今生的第一次相逢,时隔数月,这种久违的寒意再度扑来,叶归澜一时间只觉感慨万千,但更多的,是夹杂在着诸多感慨中的一声叹息。
“三个月不见,别来无恙?”西门残雪苍白的脸上带着淡而又淡的笑意。她轻轻掩上木门,走到叶归澜对面的座位坐下。
“尚可,西门姑娘久违了。”叶归澜平静地看着那双满是霜寒的眼睛,缓缓地道。
“是啊,久违了。”西门残雪依旧是她情冷意寡的声调。
叶归澜沉默了片刻,觉得面对故友,似乎应该寒暄几句才是,他看着眼前的酒具,思索良久,终于开了口:“西门姑娘饮酒么?或者要不让伙计……上些清茶?”
“不了。叶公子不必费心。”西门残雪倒显得随意,落座之后她自顾翻过桌上一只倒扣的酒杯,然后端起白瓷酒壶,往瓷杯中满满地斟上了一杯青醴。
叶归澜愣了愣,浅浅地笑了,端着酒杯向西门残雪略一致意,然后从容地饮尽了美酒。
西门残雪秉着瓷杯悠悠地呷了一口,再抬眼看着对面这个始终眼神如止水的年轻人:“前些日子闻说了左右将军联姻的喜讯,今日借这个机会向叶公子道个喜。”
叶归澜内心一怔,他确实料到了西门残雪今日约自己一会的用意,只是没想到当西门残雪真正提及的时候,他的内心还是怔忪不已:“这……谢谢。”
西门残雪静默了片刻。气氛有些沉闷,毕竟言语皆是甚少且不怎么熟识的两人独处,冷场也是情理之中。半晌,她微笑着开口道:“我不过是一个浪子,送不出什么体面的贺礼,叶公子莫见怪。”
“无妨的。”叶归澜只是摆了摆手,没有其他的言语。
西门残雪又思索了一阵:“早闻左右两将军交情颇好,而今子女若是喜结连理,将不失为齐国的一段佳话。”
叶归澜秉着瓷杯得手忽地一颤,然后他放下瓷杯,抬起头看向西门残雪:“讶异是么?”
西门残雪愣住了,她大概是没有料及这个眼神黯淡的年轻人会冷不防地吐出这么一个问题,她想了又想,缓缓开口:“确有一丝的讶异。”
叶归澜听得回答,不由地低声笑了:“我自己……是很讶异的。”
“怎么说?”西门残雪的笑容淡了下去,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叶归澜秉着瓷杯慢慢地晃着,碧绿的酒色倒映在他的眼瞳,竟显得有些悲凉:“突然的得到与突然的失去,分明都是令人讶异的事情啊……”
听着叶归澜的话语,西门残雪再次词穷。突然的失去,她的离开之于那个玉质谦谦的世家公子,也算是突然的失去么?
西门残雪看着叶归澜落寞幽深的双眼,淡淡地笑了笑:“叶公子会喜欢阿聆的,对么?”
叶归澜凝滞了一瞬,声线干涩地回答:“阿聆……挺好的姑娘。”
西门残雪凝视着年轻人的眼瞳,她与很多人一样,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赋予了叶归澜眼中遗世独立般的孤寂,但她终究是碍于月行舟的牵绊,别了白府的故人,也间接别了这个对人情世故分外疏远的年轻人:“虽出身名门,却没有拘泥于深闺,这般人生,如此阅历,实属罕有。”
叶归澜饮了一口酒,他想了一阵,然后轻轻点了点头:“西门说得是。”
“叶公子寻常都是一个人,挺孤单的罢?”西门残雪笑意浅浅地说道,她发觉自己今日有些反常,或许是因为为了问清联姻缘由的缘故,自己今日的话语比往日多了不少,“今后有了阿聆的陪伴,甚好。”
叶归澜正端起酒壶小心地斟着酒,听到西门残雪的话语,他停止了动作,他放下白瓷酒壶,再度抬起了头,直视西门残雪霜寒点点的眼眸,用一种异常清晰的语调问道:“西门,你……不孤单么?”
你,不孤单么?
这句话如同一根荆棘,狠狠抽在了西门残雪的心上。西门残雪始料未及的是这个看似拙于言语和表达的年轻人,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抛出的每一句话都让她失语。
“我……现在是有家的。”西门残雪迟疑了片刻,想起了那个她让白羽笙为她编造的谎言。
“哦,对,我忘了。”叶归澜想了想,又笑了。
可月行舟……真的是家么?西门残雪内心反问自己。她已经忘记了幼时加入月行舟的初衷,只记得自己为了这个始终隐匿在黑暗中的组织放弃了所有。西门残雪以为自己早已麻木不仁,可当今日叶归澜真正问起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的心,到底还是会痛的。
“叶公子亦是如此啊。”西门残雪嘴角的笑意有些酸涩,她忽然觉得今日与叶归澜的约见不像是旧友重逢,而像是两匹受伤的狼在互相****伤口,或者是用眼神彼此传递着一份仅有的温暖。
“我么?”叶归澜摇了摇头,“偌大的叶府,没有一个亲眷,谈何为家?”
“不远的将来,叶公子娶了阿聆,想必不会再感到孤单。”西门残雪幽幽地说着,眼神中的冰霜有些消融。
“我只能说没什么顾虑罢……”叶归澜迟疑了一阵,终究是淡淡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哦?”西门残雪微微一怔。
“家父有此遗愿,我亦没什么牵挂,更无从花心思在这些父辈意愿为先的事情上,所以……也没什么好顾虑的。” 叶归澜端起酒杯,一仰脖,饮尽了青醴。
西门残雪听得他的话语,释怀地笑了笑:“没有牵挂便好,人生……最怕的就是有牵挂。”
叶归澜只是笑,没有说话。
自己真的没有牵挂么?
叶归澜至今都刻骨铭心地记得,当自己把将婚的讯息告诉给莫霭的时候,女孩子琥珀一样的眸子里满满的都是失望与难过,那道眼神如同赤红的烙铁在叶归澜的内心烫下了深深的印痕。但叶归澜知道西门残雪与白府的交情,所以面对她的疑问,叶归澜也只有将实情生生隐瞒,给了她一个自欺欺人的答复。
“叶公子其实是有牵挂的罢?”西门残雪忽然说。
叶归澜一怔:“怎么说?”
“只是那个女子,叶公子连她来自何方都不曾了解。”
叶归澜略略有些恍然:“西门你是说……夜后?”
“正是。”西门残雪心中还惦记着韩铮的嘱咐,“夜后猖獗依旧,叶公子现在有对付她的头绪了么?”
叶归澜怅然若失地摇了摇头:“前些日子与夜后第二次交锋,但仍然是含恨落败,连唯一能带给我夜后行踪的人,都葬身在了夜后的屠刀下。”
“是林捕快?”西门残雪想起了韩铮的转达。
“是。”
“夜后这般癫狂,确实令人发指。”西门残雪嘴上虽说得波澜不惊,眼神却也渐渐地充满了霜寒气,毕竟那个戴着鎏银面具的女人之于她,是劲敌一般的存在。
当然,叶归澜不知道。
叶归澜没有说话,只是端起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青醴,又为西门残雪将剩下的半杯斟满。
“接下来的路,也只有这么走。”叶归澜端起酒杯,向西门残雪示意,然后饮尽了杯中的青醴,“喝酒罢。”
西门残雪的脸上浮起异样的笑意,她突然很想说几句无谓的玩笑话,来缓解愈发压抑的氛围:“孤男寡女对着喝酒,不觉得很奇怪么?”
叶归澜愣了一下,跟着笑了起来,然后他微偏着头看向一边,眼神是说不出的雾意空蒙:“我曾以为……你也是无酒不欢之人。”
西门残雪没有说话,将视线移向眼前青翠的酒酿,青醴泛着冷冷的青光,倒映出她满眼如刀的戾气。
她确实曾经是无酒不欢之人,但为了那只是喜欢小酌几杯淡酒的人,她狠心丢弃了自己为数不多的嗜好。可现在,杯中佳酿醇美依旧,而那个人,已不在自己身边。
西门残雪想了很久,还是端起瓷杯,利落地饮下了这杯酒。
“西门姑娘爽快。”叶归澜把着瓷杯,淡淡地笑道,“我几乎不与别人一同饮酒的,今日能与西门姑娘饮上几杯,委实很荣幸。”
“叶公子客气了。”西门残雪放下瓷杯,轻轻拭了下嘴角,“我也不过是想借这个机会向叶公子道个喜,顺便关心下叶公子的近况。”
“我也只有这般了。”叶归澜笑意无奈,“我除了继续练刀,再无其它选择。”
“练刀?”西门残雪怔怔地道,“然后,静候夜后出现么?”
叶归澜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绝杀十五’的定律不会变,建康也就那么大,如今已被夜后闹得满城风雨,官人收到绝杀笺的消息早已不如之前那般隐秘,我想我也不会不知道。——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叶公子,我很佩服你的隐忍。”
“有么?”
“甘愿忍受隔世的寂寞,只待手刃仇家的那一天。这般忍耐,我甚钦佩。”西门残雪轻轻点头,带着些许的赞叹。
“好罢。”叶归澜低声笑言,“浑然天成的性子罢了。”
西门残雪含着笑意长身而起,向叶归澜欠了欠身:“那么,今天就到这罢,我很期待公子手刃夜后的那一天。”
“我也很期待。”叶归澜口气疏淡地说道,“特别,是仇家立身眼前的时候。”
西门残雪愣了一下,但也没有多想,转身朝门口走去,手搭上了木门的扶手:“叶公子,告辞。”
但是叶归澜却说:“夜后,请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