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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火狐狸(3)

人们把杨急儿抬了起来,齐声喊叫“一二三”。忽一下杨急儿升空了,又忽一下朝老榆树后面落去。他那像一座土丘一样的身体在崖头上弹了一下,便歪歪地滚下了沟壑。一会,从沟底传来一声肉体粉碎的轰响。张不三跳过去,站到崖头上朝下看。惨白的烟尘飘浮在虚空之中,他什么也看不见,越是看不见就越想看,身体前倾,脖子伸得老长,像要带动双腿扑向沟底。儿子害怕了。他想不到自己的话会引来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他似乎担心人们也会将自己抬起来,响亮舒畅地喊着“一二三”,甩几下然后抛进那个莫名的恐怖世界。他过去抱住了父亲的腿。父亲高声叫骂:

“畜生!我要你这没长进的畜生干啥?日你妈的杀人犯,要报应的!”

张不三揪住儿子的头发,将他撕离了自己的身子。儿子从腹腔中震颤出一阵惊恐的哭叫。张不三狠踹一脚。

“你死去吧!死去!”

在父亲的诅咒声中,儿子倒在地上,翻了一下身,就被一股从沟底卷上来的地狱阴风裹挟而去。沟底又是一声肉体粉碎的轰响。

“算了,不要了,养儿子养错了。”他开始喃喃自语,之后便死僵僵地立住了。那些刚刚从惩除邪恶的梦幻中清醒过来的人也和他一样愣在那里。

两颗豆大的泪珠闪闪烁烁地从张不三黯郁幽深的眼窝里滚下来。那泪是黑色的,带着凝固在黑眼仁上的仇恨和最后的欲望滴落在高高的灰黄的崖头上。大地稳然不动,若无其事地承受着如此沉闷、如此无望的眼泪的敲打。

三天后,几个警察来到围子村,说要对包庇坏人并害死亲生儿子的张不三绳之以法。但张不三已经飘然而去。他抛弃了悲恸欲绝的女人,朝古金场疾走,因为只有在那儿他才能摆脱人间的法律。但他也明白,那儿的生活规范比人间法律的制裁不知要严酷多少倍。

一年过去了,在唐古特古金场,在漫长寒冷的冬夜里,在鬼气森森的寂静中,在孤然兀立的高冈上,在荒原黑暗隐密的深处,在那些秀丽的谷地和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坡坎上,一只狐狸悲怨而恐怖的哀嗥长长地划过天空。凄寒清冷的月亮受不了这极度伤感的刺激,挥洒出满天晶莹的泪斑,那便是遥远的星群。

荒原再也没有真正死去过。哀嗥代替了死寂,代替了一切天籁的奏鸣。继续闯金场的人说,那是张不三的声音。还有人看见张不三依然居住在黄金台西坡的石窑里。他身上火红一片——披着层层叠叠的狐狸皮或者浑身长出了厚实美丽的狐狸毛。

生活还在无限延续,古金场依然奉献着诱惑,每年都有大金子被某个幸运儿获得。于是厮杀不绝,人欲照样纵横流淌。

张不三的女人想死没死成,又嫁给了一个庄稼汉,重复着生儿育女的事情。她天生是个繁殖能手,一胎生下两个儿子,五脏六腑七官八能一应俱全,健康活泼得如同两头野马驹。轻柔的山乡绿风催促他们茁壮成长。

夏天,明媚的阳光让荒原变得一览无遗。一支有美国人参加的资源考察队进入唐古特古金场,结果便有了一起国际性血案。凶手在哪里?凶手是谁?全世界都茫然。写小说的人说:人类茫然的事情太多,最重要的是对自身的茫然。

阿哥终于没有等来送他去医院治病的那一天。他在谷仓哥哥从古金场回来的当年就死了。嫂嫂待小叔子仍然很好。

“结婚,想办法结婚。”

“嫂嫂,我要娶谁?”

“谁想嫁你就娶谁。”

“娶我的脬子蛋蛋哩。”他在心里说。

家里,他是唯一的男人,她是唯一的女人。男人该做的他全做,女人该做的她全做。她身体强壮,不知疲倦,夜里做针线活一直做到添了三次油的灯噗噗欲灭。而他却整日蔫耷耷的,从田里一回来就窝在自己房里睡觉。听到嫂嫂喊他吃饭,他就一骨碌爬起来,趿着鞋过去。他的房是东房,嫂嫂住西房,西房是祖业,是他家传宗接代的地方,如今眼看接不上了。嫂嫂晚饭后塞给他一双新鞋。鞋是走路的,往哪里走?他苦苦地想。

“嫂嫂,我要走了。”其实他想说:“你该走了。”

“闯金场?”

他点头,心里却说:“下一辈子也不去。”

过了一个月,他终于没有走。嫂嫂待他越来越好,说话的调儿也变了。

“谷仓家,夜里盖好被儿,别叫风漏进去。”

“嗯啊。”

不知咋的,那日吃完黑饭他没走,斜靠到嫂嫂的被儿上就闭上了眼。嫂嫂不叫醒他。一直到半夜,他睁开眼听听很静,摸黑下炕,回到自已房里,脱掉衣服往被窝里钻。被窝里有人,他一下摸到她腰上。两个人都吃惊,都红了脸,都不知下一步咋处置。半晌嫂嫂捂住被儿说:“你还是去西房歇着。”他就去了,心里怪难受的。

他们就这样换了房。又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比什么时候都难熬。西房是垒锅盘灶的地方,黑饭后涮锅洗碗,嫂嫂总要忙乎一阵,忙乎着星星就出来了。油灯点着后房里溢荡出些温馨神秘的气息。他躺在炕上望着她摇摇晃晃的身影,凄恻地叹口气。她回头了他一眼,手里的抹布正抹着碗:

“咋了?”

“不咋。”

“乏了就睡。”

“就睡,嫂嫂。”

声音有点异样。她拧干抹布,将锅台抹得干干净净,过去,坐到炕沿上,就着油灯想做活儿。这时,他有了轻微的鼾息。她起身替他脱了鞋,又要给他盖被儿。他忽地坐起。

“嫂嫂。”

“咋?”

他把被儿夺过来扔了,睁圆了眼,握住她的手。她愣怔着,轻叹一声,便叹软了身子,叹出了绵绵情意。

这一夜,谷仓哥哥和嫂嫂睡在了一条炕上。

可是,无论她怎样纠正他对她的称呼,她在他心目中永远是嫂嫂。阿哥的阴影时时刻刻横挡在他们面前。外人咋说哩?嫂嫂,好嫂嫂,娶你就等于娶来了难过和羞耻,一辈子叫人笑话。只一个甜甜蜜蜜、忘乎所以的夜晚,他就后悔得恨不得马上走脱。往哪里走?古金场?他看看自己少了两根指头的那只手,浑身一阵悸动。死也不得好死的地方,去得?又一阵寒战,他连想也不敢想。那天黑饭后,他抢先来到了东房,从里面闩死了门。从此以后,东房的门夜夜闩着。嫂嫂兀自一人在西房炕沿上流泪,流了整整一夏。秋天来了,嫂嫂走了,说是回娘家,但一去不归。打光棍的谷仓哥哥如释重负,轻松自在了许多。光景由着自己过,不想去田里劳忙,就到村道上晒太阳,和别的一些闲汉们说笑话,说油了嘴,便不知不觉滑稽起来。

解手时,他拔了根阴毛捏在手指尖上,回到阳光下,耐心地等着一个小媳妇路过。

“你看我手里有啥?”

小媳妇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停下,眯缝着眼瞅瞅:“线。”

“线?再瞅。”

“黑线。”

“哈!黑线能是绕弯弯的?头发。有本事你把这根头发穿到针眼里。”

小媳妇的身上总是别着针。她抽下来,上前接过他说的那根头发,借着阳光往里穿。那东西弯弯扭扭不好穿,她便放到嘴里抿一下,然后再穿他单等这一抿,噗哧笑了。近旁的闲汉们比他笑得更浪。小媳妇茫然望他们。

“球毛,你抿的是球毛。”

小媳妇是见识过的,一想,也对,气红了脸,将针和毛一起朝谷仓哥哥打去。谷仓哥哥问她还想抿不?抿出了啥滋味?

“叫你阿妈抿去。”小媳妇骂着走了。

谷仓哥哥不笑了,嘎着嗓子,女声女气地叫:“小妈妈,跟我一搭晒阳娃。”

闲汉们挖苦讪笑他。他不理不睬,大度得俨然宰相。

有时他也凄然,想自己当年在古金场也是一条响响亮亮的好汉。如今咋了?懒了,软了,干啥都没劲气了。他黯然神伤,不由得叹嘘,不由得要轻唤驴妹子。但这是夜间的事。到了白天,依旧是晒太阳,依旧是当丑角。冬天的太阳无比温暖,全让谷仓哥哥霸占了。滑稽的事儿越来越多,全都有谷仓哥哥掺合,有时是主角,有时是配角。他永远地滑稽着,渐渐忘了自己还没有女人的事。他显得老相了,在阳光下无所事事,转来荡去,从举止到神态都像一个安度晚年的老汉。他觉得这样很舒坦,没病没灾没牵挂也没有任何企盼。他想,要是自己能活八十岁,那就还有五十年的舒坦日子过。他心里美滋滋的,就像在古金场捧到了大金子。

可是,突然有一天,嫂嫂回来了,怀里兜着一个吃奶的娃娃,是有鸡鸡的。他惶怵不安。

“嫂嫂……你,嫁人了?”

“嫁谁?。”

“那……”他瞅着娃娃。

“你看,方脸盘,大眼睛,阔嘴巴,像谁?”

“像……”

“再瞅啊,像谁?”

“不知道。”

“天哪,你咋就不明白,这是你的骨肉。”

“我的?”谷仓哥哥吓得浑身冷战。

“不是你的是谁的。”娃娃睡了,她放到炕上,拉开被儿盖住,就要打火做饭。

“嫂嫂……”

“别叫我嫂嫂。”

但她的名字他实在叫不出口,那是阿哥的专利,攫取它就是犯罪。他目光呆痴地望她。

吃过黑饭,他要去东房睡。嫂嫂一把将他拉住。

“都有娃娃了,还怕羞?睡一搭。”

谷仓哥哥就跟她睡在了一搭。半夜,他被嫂嫂撩拨得又做了一次他注定要后悔的事。

“你还怕旁人说三道四?”

他喘息着摇头。

“嫂嫂,我养活不了你。”

“一个大男人,有脸说这种话。”

他再也不说了。过了一段日子,他说他要走,要去闯金场,如果淘不来金子,打几只狐狸也能给她和娃娃置两件衣裳。嫂嫂没有阻拦他,觉得男人就应该这样精精神神地去为生活奔忙。

他去了。但他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英武和强悍,而古金场偏偏又是个弱者的葬场。

嫂嫂并不以为他是死了。这没有胆气成家立业的男人,为了躲开她和娃娃,不知到哪里寻口(要饭)去了。她等着他,一直等着。

冬去春来,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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