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决。】
从慈宁宫出来,玄烨便匆匆往坤宁宫赶去。
他明明懊恼极了,可是到了门口,突然又没了勇气,还是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那个场景像魔咒一样浮现在眼前,怎么也挥之不去。
“万岁爷……”
玄烨一抬手,梁九功只得退下。
只见宫人们进进出出地忙碌着,猛然见到皇帝在门口,才要请安,却被他摆手阻拦。
他很清楚地听见菀玥一声声地咳着,几乎已经能想象到她面色苍白身形消瘦的样子。他在殿门口站了一会儿,哈尔蓝便送了太医出来了。
“皇……皇上?”哈尔蓝见着她自然也是大惊。
“皇后咳了有几日了?”玄烨叫住太医问道。
“回,回皇上,统共也有……也有八、九……十……日了吧,却怎么也不见好……”太医突然见到皇帝,不免慌了,一时间竟连皇后病了几日也算不上来了。
玄烨见他连回话都是吞吞吐吐的样子,突然气恼,“到底怎么回事!”
太医擦了额角流下来的汗,又回道,“娘娘原是,原是气血不佳,稍加调理方可恢复,可是……可是后来,后来娘娘又不小心着了风寒,所以……”
“不小心?”玄烨龙颜威震,猛地看向一边的哈尔蓝,“好端端地怎么就着了风寒了,你们平日里都是怎么伺候的!”
哈尔蓝见皇帝已然是气急,心里确实偷偷替自己主子高兴,原来皇后娘娘在他的的心上这样重要。哈尔蓝速速跪下来回话,趁着这机会,干脆都与皇帝说了,“皇上恕罪,只因是娘娘夜晚总也睡不好,有时候好容易睡着了,到了后半夜就又醒了,所以……着了风寒。”
心中所有的不忍与对自己的责怪,都化成了对菀玥的阵阵心疼,“皇后,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哈尔蓝不敢多说,怕玄烨又怪罪,却又不敢不说。“是……已经有一些日子了……”
玄烨愣愣地站着那里,不再问下去,只轻轻抬手叫她起来,这样的菀玥他越发不能面对。他不是没有放下过自己的身份去说明自己对她的在乎,可惜,菀玥就是他的无能力。
“娘娘醒了,快打水来。”寝殿里头传出话来。
哈尔蓝偷偷看了一眼皇帝的反应,大胆问道,“万岁爷,您进去瞧瞧娘娘吗?”
玄烨这才回过神,应了一声道,“不进去了,去告诉太医院,让太医好生照料着皇后,不得有一点点的马虎,朕每日都要过问。”
“是。”哈尔蓝有些失落。
“去吧。”
哈尔蓝才要走,玄烨却又叫住她,“等一等。”
哈尔蓝以为他变了主意,回转过身,“奴婢在。”
只听他吩咐道,“告诉这里所有的人,不必告诉皇后朕来过。”
“嗻……”哈尔蓝缓缓应了,她自然不懂这里头的原由,就连玄烨他自己都不懂。
月色渐渐清凉,如水的清辉洒在心头,蓄成一潭忧伤。
“你进来,怎么连声音也没有。”福全这话分明是带着责怪的口吻。
辰欢亲自端了宵夜进来,搁在一边,“我这样大的动静,是你自己没有听见罢了。”
辰欢走近他,若说从前还要遮着藏着,如今的福全已经一点也不避讳了,一笔一划地在纸上走着,那个人的样子仿佛就跃然在眼前。
这每一笔每一画就像一把匕首一刀刀落在辰欢身上,她却格外地平静。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画着她,她能看得到吗?她根本不会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这是我自己的事,已经无需她知道了。”
“疯了疯了!我看你真的是疯了!”辰欢的神情越发地不可思议,“你知不知道,你日日惦记着的那个人,她可是你的弟媳啊!这样的事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这可真成了皇室的丑闻了!”
福全满是嘲讽的笑意看着辰欢,那嘲讽不是对她,而是他自己,“你说什么?天下人?哈哈哈哈,我连我自己都顾不得了,还怕什么天下人笑话。”
辰欢看着他的样子,从前的那个爱戏弄她的福全哥哥再也回不来了。“且不说天下人,若是让宫里的人知道了,你可是把她的前程都毁了,她是皇后啊,是皇帝的女人,觊觎皇帝的女人,你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她又会是什么样的后果,这你想过吗?”
福全终于停下手里的笔。走到今天这样的境地,对于菀玥,他已经什么也做不了了。就连这回她病得这样重,他也只能打着给太皇太后请安的名头,进宫暗暗打听,连去看上一眼都不能够。
“我才是你堂堂正正明媒正娶的妻子,为什么我日日在你的眼前,你却从来都没有在意过我一刻。”说这样话的时候,本应该是泪如泉涌的,可辰欢却没有,只是淡然地问他,等着一个答案。
福全转过眼无力地看向她,“是啊,你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又为什么非要嫁给我,如今可后悔吗?”
辰欢轻轻地摇头,她不知道,“我总是想着,若是日日能见到你,或许就能满足了。可是,人总是贪心的。你日日念着她,我就越发嫉妒,你分明是在折磨我!”
“我告诉过你的,我的心里只有她。”他实在不愿意伤她,但更不想骗她。
辰欢总是不死心,“可是你没有告诉我,我到底是哪里不如她?”
福全没了法子,对她没有,对自己也是,“辰欢,许多事不是这样拿来比的,就算她样样都不如你,可她已经在我心里了,你能明白吗?”
辰欢几乎是祈求,心里对他仍是抱着希望的,“那你再告诉我,要怎么样才能走到你的心里去呢?”
若是有法子能将菀玥从他心里拿走,哪怕再痛他也一定会试的。“我若是能知道怎么进去我心里,就一定不会让她在里面。”
几日里一直都是昏昏沉沉地睡着,苏嘛倒是日日来坤宁宫瞧上一瞧,或者陪着她说上几句话。
这一日,菀玥才醒,终于有了些食欲,便打发了哈尔蓝正去御膳房煮些调羹来。
“哎呀!梁公公?!您怎么……”
哈尔蓝先是吓了一大跳,然后惊讶地看着梁九功正偷偷地躲在殿外头,趴在直棂窗外,伸着脑袋探望。
“嘘”,梁九功即刻反应,将她拉走。
“我的姑奶奶,你可小声些,我是来瞧瞧娘娘。”
哈尔蓝笑道,“公公,您今儿可来了三回了,瞧娘娘怎么不进去呢,我不是跟您说了吗,娘娘若是好转了,我去告诉您一声就是了,何必这样来回跑?”
“是万岁爷让我来的,我瞧瞧就回去回话,这是不必告诉娘娘的。”
哈尔蓝听这话心里高兴,“我知道,娘娘这才起呢,嚷着饿呢。”
梁九功心里的喜色立刻就到了脸上,“好好好,娘娘好转了就好,我这就回去告诉,万岁爷听了一定告诉。”
“苏嬷嬷也是一日要来一回呢。”说罢,哈尔蓝顺势往后头瞧瞧,恰巧什么人也没有,便低声问道,“公公,皇上为什么不自个儿来瞧娘娘呢?”
梁九功笑得并不自然,“姑娘就别问了,主子总有主子的打算。”
哈尔蓝不得不收起所有的好奇。
虽已是冬日,这两日却格外暖和些,偶尔正午的日头倒也强烈。
“主子您怎么起身了,这身子怕是还没有大好呢,再吹着冷风可就了不得呢。”勇儿见她出来,跑上去站在她面前,替她档着风,又让人去殿里拿了件厚厚的袍子给她披上,即便如此,她却还是觉得菀玥会冻着似的。
许久不出殿门,即便是凉风拂上来,也觉得清爽。“我哪里就这样娇贵了,不过是难得身子不适,才叫你们吓成这样,其实早就大好了,你们要是再不让我出来透透气,我怕是该憋出别的病来了。”
“那您也别在风口处站着,叫奴才看着心里发慌。”
恰好灵儿从御花园回来,捧着一篮子的花,“主子看奴婢刚采的这些花可好,等奴婢扎大大花篮子,挂到您寝宫里头去。”
“这花真好看啊。”
灵儿见菀玥欢喜,自然也就高兴,“可不是,奴婢两三天就给您换上新鲜的,再过些日子就要过年了,放在宫里看着也热闹,也不知……”灵儿见菀玥脸上突然没有笑容,即刻就住了嘴。
紫禁城于她而言是陌生的,一年又一年也还是如此,不过无数个夜晚,与孤独相拥而眠,无数个黄昏,或是临风拾阶而坐,仰望着天空,任凉风吹拂秀发,思绪迭宕,最亲人在远方。
“孙儿给老祖宗请安。”大病初愈,头一回去慈宁宫去请安,见了孝庄,一股温热浮上心头,菀玥心里竟是觉得格外亲切。
“快起来吧,这里也没有外人在,可别拘着礼了,来老祖宗身边坐。”孝庄伸出手,将菀玥牵至身边坐下,打量了她一阵道,“近来,皇后的身子可好些了吗?”
“多谢皇祖母关心,日日让苏嬷嬷前来探望,菀玥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如今真的已经大好了。”
孝庄看着她的脸色依然红润了不少,心里放心不少,“那就好,看你的脸色也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你身子也是弱的,我让人送去补身的汤药千万还得喝着,再调理调理可有好处呢。”
菀玥浅笑着回道,“都还喝着呢,老祖宗的吩咐,孙儿一日也不敢忘的。”
孝庄轻轻拍着她的手,提醒道,“年轻轻的,落下什么病可不好。”
菀玥才要答话,边听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心跳忽然快速,连呼吸都不能平稳。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菀玥的反应,孝庄是明显感觉到了的,包括玄烨的眼神,自落在她身上的那一刻起,全然忘了一切的人和事。
孝庄是有意这时候叫了玄烨来请安的,难得能有这样的机会,菀玥的病才好,把他们凑在一起,许多藏在心里的话说开了也好。孝庄并没有多留他们说话,只叫菀玥快些回去歇着,又特意嘱咐了玄烨,千万照顾着皇后,定要亲自送回坤宁宫去才是。玄烨应了。
京城冬日里的第一场雪是在昨夜落下的,洋洋洒洒的飘落在紫禁城的每一处。一夜间,已是积成银白,与天地浑然一色。
“皇上不必送了,臣妾自己能回去。”菀玥说完便要走。
“等一等。”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菀玥停下步子,淡淡地转过身去,恭恭敬敬地福了礼,问道,“皇上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他忽然有些不自在,上前吞吞吐吐问道,“你,你的身子可好些了没有?”
“已经大好了,多谢皇上还能记挂着臣妾。”她淡淡回答。
“那就好。”菀玥知道,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点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看他又斟酌了许久,终究还是说出了口,“你先前告诉皇祖母,朕不常来坤宁宫看你,对吗?”
“原来皇上是为了来质问臣妾这些话的……”她转过身,对着他,嘴角竟露出一抹冷笑,“这些话臣妾若是想要说早就对老祖宗说了,何至于忍到现在,如今再跑去老祖宗那里说这样的话,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问这话的意思并不是责怪,他心里多希望她说是,那样才能证明她真的在意他,可是,又一次,他失望了。
“朕不是这个意思……”
菀玥的性子从来都是不依不饶的,即便他是皇帝,“那皇上是什么意思?”
“那日朕!朕……”玄烨有些恼了,可他终究没有说下去,压抑住情绪,置换了语气,就当所有的错都在他身上吧。“你病的这些日子,朕心里一直牵挂着你,本是要去看你的,只是朝政实在太过繁忙……”
菀玥不会忘记,她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问勇儿,到底是谁将她送回去的。她气自己竟还自作多情地以为那人是玄烨。他何曾出现过,她所知道的,只有他的不闻不问。
她侧过身,冷冷道,“皇上不用给臣妾解释这些话,您忙着朝务要紧,臣妾的病也已经好了,一时半会儿,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就不牢皇上挂心了。”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夜风是微凉的,鼓荡起她绯红色的长袍,她倚着朱窗,清瘦的身躯在晚风中单薄不已,灵儿回了几次,直到过了子时,才服侍她解衣睡下。
又是一夜翻来覆去,无法安睡。每每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沉沉漆黑,直到东方一缕金色蔓延,已是晨光破晓时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