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吟秋《同治中兴篇》云：“南海始土寇，西边入群夷。削平壹中外，咸仰中兴时。两宫女尧舜，诏下御帘垂。周公赤舄度，北面遵朝仪。郭李竞功烈，韩范资匡持。文士皆麟凤，武夫具熊罢。二疏与‘四皓’，尊为帝者师。《豳风》图往古，《金监》戒来兹。缅昔至盛治，历朝有成规。文量尚清静，贞观萃群材。汉唐不足法，上与三代齐。”又：《忆昔行》有云：“两宫圣人抱冲主，佐以二三济时杰。海内盗贼次第平，遗矢告庙神颜悦。”盖以<今戈>乱兴邦，归美於垂帘之治也。先是，文宗临终遗诏，命载垣、端华、景寿、肃顺、穆荫、匡源、杜翰、焦佑瀛赞襄政务，密授两宫以“同道堂”印，谕有大事得用之。寻载垣、端华、肃顺以罪诛，景寿等谴罢，大学士贾桢、周祖培等疏请皇太后临朝，胜保亦专疏言之，於是定垂帘听政之制，以恭忠亲王辅政。初，穆宗践阼，以祺祥纪年，至是改元同治。载垣等朋比****久矣，文宗屡计回銮，为群凶所尼。两宫与恭邸谋既决，即命恭邸间道先行，銮舆随发，乘不备，尽擒之而置诸法。渊默雷声，朝纲一肃。李小湖廷尉恭纪四律云：“冲龄定鼎古来无，重振家风六尺孤。七政辉联占象纬，三监事白感狼胡。治方总己官僚肃，鸣便惊人亿兆孚。圣圣相承非异揆，尧忧鲧舜加诛。”“云气苍梧暗野庐，璇闱含泪返金舆。宣仁治化开元佑，明德慈徽诏建初。精意睢麟万事本，谐人豺虎一朝除。纷纷枉阻垂帘制，台谏忧时早上书。”“为痛宗盟赐自裁，难逃齐斧有渠魁。由中尝矫斜封敕，歇後虚充亚相才。李催胁持三乘去，章惇离间两宫来。大清臣子从无此，贻误蒙尘辙共哀。”“返阙方将巨猾收，免教行在变苗刘。朋从一例惩枢府，旅进何能贷粉侯。病去尚期元气复，时危弥切乏才忧。江湖正尔心王室，梦阻天边傅说舟。”“粉侯”，谓额驸景寿也。“三凶”以肃顺为最，怡郑二王皆粗才耳。临刑，肃谓二王曰：“不从吾言，致有今日。”噫，是何言哉！虽然，其罪则可诛，当赭捻纵横，密赞庙谟，柄用材贤，以平大难，肃亦与有力焉。
肃顺之以骄蹇致败，识者已前决之。高碧湄所赋《城西》律句及《寄怀陈子鹤》诗，词旨显然，已著前卷。传闻恭邸旋都，肃已虑有密诏，预伏死士於途，赖微服间道得免。及就缚，犹咆哮，恭邸正色曰：“有诏。”肃忿然曰：“不经政枢，安得为诏？”其恣雎凌戾，濒死曾不悟也。碧湄客其邸最久，所言颇见用於肃，有知己之感，故其赋《中兴篇》有云：“文宗诒谋深且奇，默祷申甫当倾危。翰林潘卿谏台赵，荐疏但入皆镇颐。诗臣故有造膝请，首赞大计承畴咨。囗衔两江授楚帅，所为社稷他何知。乌受遗左军桀，倏忽谋逆丞相斯。君亲无将与众弃，不济则死忠成欺。国家除恶方务尽，功轻罪重谁敢疑。谬哉区区掷要领，不睹告庙分封时。”盖痛其坐逆之诬，且追述其运筹之秘。功罪相掩，是非遂湮，虽徇私恩，亦关公论。
碧湄《中兴篇》述粤寇之平云：“冲皇朝贺开明堂，国有元老平南疆。锺山九隧迅雷捷，扫穴万马真龙骧。五年荆襄画地势，一旦扬越通天光。遂捷长围举京观，转策飞将穷飘扬。假息周星不更贷，长鲸短狐从灭亡。景风协律开庆典，亚相金印题紫囊。介弟虯服最辉映，次列圭璧铭钟囗。《采薇》、《采薇》咏未已，汰遣部曲耕资湘。别留艨艟置十镇，率然首尾江防峻。侍郎威略湖海知，霆军转战兵无顿。七闽督师匡复才，西征宿将宏亻隽。寻常蹑履牙帐间，开府连圻对昌运。”是役，忠襄围攻会陵，久不下，不得已，乃辟地道，所谓“锺山九隧”也。洪酋天刑，遂戮其嗣。金陵既定，文正首撤湘军，酌留水师镇长江，以彭刚直任巡阅之役。维时幕府宾僚，高牙相望，而将校投散者，则往往流离困顿，或以武干法，闻者慨之。刘裴村《感事》诗云：“道逢行乞人，自言旧湘军。衣服鬻且尽，皮肉尽垢皴。一从剿粤寇，立功拯生民。转战遍南北，猛气冲风云。堂堂锡勇号，归仍饿其身。谅山复闻警，应募走兼旬。资装虽无多，亲友意已勤。孰知功不酬，志欲清鬼氛。且图饱战饭，捐命答吾君。况闻鬼马死，鬼妾号长裙。正可威南服，和议成逡巡。故乡不得归，又不死沙尘。含血空巽天，忠愤何由伸。且勿叹忠愤，乞钱周尔贫。”甲申，越南事起，有招湘军应敌者，故诗述其事。又：朱曼君（铭盘）有《游勇行》云：“江东有穷子，早岁曾为兵。杀贼虽多不得赏，太平散卒驱归耕。田庐荡绝骨肉死，商贾不习谁可营。短衣数挽足无袜，可怜日向街头行。夕阳惨淡照林木，此时饥腹空吞声。吁嗟此辈故骛悍，大酒肥肉乃餍情。而况当时用彼力，授以金铁令杀人。一朝偃武尚法律，此辈何识气顿驯。使酒争博亦细故，论罪那便陨厥生。何者逻吏骑马过，道旁见之意不平。呼为游卒叱缚送，堂上一鞫头颅倾。呜呼天下皆赤子，入伍则卒出****。尔曹媚上亦多术，乃以人肉为功名。翁归张汤却遍地，宁成郅都那足云。往者督部沈少保，以猛为治良可程。遂有鄙夫窃意旨，戈船小吏白骨横。呜呼戈船小吏白骨横！我愿大官日夕拂高监，慎勿借之鳞甲为蛟鲸。”“少保”谓沈文肃，即所谓“三牌楼”之狱也。
克复金陵之役，文正奏报，以首功属李公（臣典），其《军中日记》亦同。而沈涛园中丞《赠朱总兵（洪章）诗序》则谓：忠襄所部皆楚将，朱以黔军独立，遇危急，辄当其冲，忠襄以是重之。当龙脖子地道垂成而陷，四百人无一全者。既而地道成，忠襄集诸将问：“孰当先锋？”莫敢对。朱愤甚，退而出队，从火光中跃冲缺囗上。贼辟易。以矛授所部肉薄，蚁附而登，诸将皆从之，城遂复。会李公（臣典）於克城之次日以伤损，忠襄慰朱，以李列首，朱次之，报於安庆大营。文正依官阶叙列，朱遂居第四，故诸将有封子、男者，朱仅得轻车都尉，以提督记名而已。朱谒忠襄，谙不平。忠襄举靴刀授之，曰：“奏名易次，吾兄主之，实幕客李某所为也，盍刃之。”朱笑而罢。王壬秋成《湘军志》，乖曾氏意，忠襄使东湖王定安改订之，亦缘官书未改。朱不无觖望，因论其书，至抵几，忠襄亦不为忤。此涛园闻朱自述者，因为诗云：“每饭意不忘钜鹿，眼前魏尚翻为戮。少年不自惜功勋，垂老对人羡蒲谷。苍头特起黔中黔，太守益阳与薰沭。颍川骂坐雄万夫，酒失岂真弃心腹。一为楚将亦冠军，迁地为良敢雌伏。屯兵坚城势欲绌，连营百里气转蹙。忽惊地道隳垂成，四百儿郎糜血肉。即今丰碑龙脖子，空使诗人叹同谷。破敌收京谁第一，再接再厉创垂复。冲锋让前受赏同，公等因人何碌碌。当时大树耻言功，今夕灞陵还止宿。文吏刀笔错铸铁，幕府文书罪罄竹。谁知东海又传箭，矍铄踞鞍更蹋リ。不侯枉自矜长臂，再植何堪拟群木。飘零草疏讼陈汤，鼙鼓闻声思李牧。白首忘年怅较迟，奋笔成诗助张目。行空甲马如有闻，我有长歌方当哭。”“颍川骂坐”语，谓朱先隶胡文忠，为亲兵，从杀贼，文忠甚壮之，无役不从。值文忠母寿，诸将毕集称贺，朱中酒争坐，伤其曹，文忠辞焉，而密令曾文正收之，遂隶曾部。与毕金科攻吉安贼，文正以忧归，江抚满洲某公挟粮台夙嫌，勒饷促战。毕战殁，朱突围夺其尸还。其人盖饶材勇，盛意气，数奇不侯，晚益落拓。甲午中日事起，南皮张文襄耳其名，使募十营守吴淞。寻移金山卫，修台筑垒，市厘贴然。以同事者訾议牵掣，不得行其志，未几伤发卒。文襄上其劳，赐谥建祠逾常典，涛园实左右之也。其诗其序，足补国史之阙。
金陵收复，彭刚直有《志喜二律》云：“皇仁帝德颂遐昌，上将威宣日月光。前事亻危成还亻危败，今朝擒贼竟擒王。东南半壁天无恙，淮海双清浪不扬。屈指国殇三百万，功成回忆转心伤。”“血战长江十五年，一朝拨乱见青天。三吴城郭收新版，六代江山复旧阡。甲胄已怜生虮虱，兜鍪岂望换貂蝉。书生喜了出山愿，敢乞残骸归种田。”当金陵久围不下，刚直统水师克复太平郡，遂攻克乌江、和州，破九洲下，次金陵洲居。金陵对江，贼久踞，城壕甚固，水师环攻两昼夜，死亡枕藉，乃乘夜雾，遣成发祥、喻俊明、任星沅、王吉轮战，佯攻其城，别遣精队四十人短兵登岸蛇行，迫垒门纵火，猱而入，大队继进，遂破之。刚直诗云：“战垒铜城敌焰高，猱身肉薄夺深宵。烘天火鹞红千里，炙地金蛇赤万条。”盖是役立功为最奇矣。寻收复宁国、丹阳、溧水、东坝，降高淳、溧水二城。金陵仰苏浙粮米，至是，以水陆重兵屯东坝，伪都粮道始断。刚直亦有诗云：“高淳溧水树降旗，犀甲威声草木知。兵到何曾烦矢镞，寇穷争自拜旌麾。金陵粮断妖烽灭，铁坝军屯捷报驰。浪净丹阳湖水洁，东南从此有清时。”继之肃清长江，亦水师之力。使非殄其羽翼，绝其援应，金陵残寇，或尚旦夕稽诛，未可知也。
沈文肃在谏垣，曾疏请专任曾文正讨贼；其抚赣，亦由文正推引，固夙契也。官赣抚日，有都司刘青云诈赃酿命，既定谳矣，文馒以为疑，移皖讯鞫。阅半载，卒从原谳，而意终不释。文肃性严峻，甄劾属吏，皆从重，被劾者投效皖营，益媒蘖其间。会文正欲提九江关茶厘，立肃争之，请留赣充饷。文正复疏辨，廷谕均分，并引廉、蔺、贾、寇事为勖，两公皆具疏谢。然当日所争者公事，无私隙也。赣省南堤报功祠兼祀文正、文肃。涛园中丞为文肃子，以赣藩摄抚，尝诣谒祠，有诗云：“台谏论公贼可戡，後来幕府尚同参。平反冤狱水难济，宾客盗言乱用饣炎。建业遣宫犹对宇，淮壖私祭亦齐龛。毅皇温语褒廉蔺，二老当年谢弗堪。”按：曾沈江南专祠，俱在龙蟠里，故云“对宇”。两公功炳国史，是事当宫无徇，亦见坦直。余谓文正非不能容物者，文肃亦非欲硁硁自鸣者，正以是时功高位重，疑谤易乘，以所荐举之疆吏，犹以细故争持，上烦宸断，庶几增朝廷之重，息党援之嫌，此中固有深意。
郭筠仙自粤抚乞归，有《述怀留别》诗云：“世事江河日夜流，古人先我有深忧。输琛西海犹唐典，鼓棹南宫但越讴。犀首直须无事饮，鸢肩岂信有功侯。六条行部吾安放，虚拥旌麾学督邮。”“积雨翻成аа阴，刺桐拂槛影萧森。粤台颂洞龙蛇窟，虞苑销沈草木林。无纵诡随民病亟，是何濡滞主恩深。谁令肺腑戈矛起，惭愧平生取友心。”说者谓为左文襄而发。筠仙与文襄同里，有旧。方文襄佐湘幕，为官相论劾，几得祸，筠仙营捄甚力。迨筠仙为总督瑞麟所劾，朝命文襄按之，乃避嫌不敢直白，筠仙由是罢，遂成私憾。其赋《周示》云：“十二万年有此隙，谁与居者忽著我。高岩大嶂奇峥嵘，终日掩关天上坐。遗山一出计已妄，牛奋箕张空白琐。”自注谓：“周示岭为余结庐地，托始道光庚戌，与季高有结邻之约。盛丰壬子，避粤寇之乱，遂徙家焉。”患难相依，而富贵相轧，古今人情类然耶。又：《次意城书感》有云：“忧患深沈共，张今古同。健儿夸独出，莫更问桓东。”自注：“谓左季高也。”其介介不忘如是。文襄之殁，筠仙为挽诗云：“功成文武并，道大古今疑。”似许之而有微辞。其末章云：“触眼伤沈浊，谁言古道存。攀援真有术，排斥亦多门。直以功勋旧，无烦气谊敦。荒山余老泪，酹酒与招魂。”则几於嫚骂矣。语云：“久要不忘。”又云：“以直报怨。”二公盖两失之。
曾文正既复石城，见秦淮萧瑟，命以废舟二召工改造，编竹为篷，饰以画栏，任载游客。长洲朱仲我（仲彰）有诗云：“特改长龙作画桡，秦淮未禁弄笙箫。当时曾见舟人哭，一夕凉风咽暮潮。”“长龙”，为废舰旧名，诗意若微讽者。龚蔗轩诗则云：“杨柳新栽绿作阴，相公曾此画船临。闲情不是耽丝竹，一片苍生同乐心。”能道出文正襟抱。相傅李云亭（宗羲）为江藩，涂朗轩（宗瀛）为江宁守，皆以理学自负。一日进谒，白文正曰：“日来河下甚热闹，公有所闻乎？”文止徐答曰：“信热闹耶？不热闹，大不好；热闹，大好。君等第遣人弹压，勿致滋事可矣。”李涂皆默然而退。同一秦淮，百文敏禁之，而曾文正倡之者，时不同也。百公当全盛，意在惩****；曾公当兵後，意在复流亡。皆不失为仁民之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