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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德清俞仪伯先生《淮上感事》诗云:“长茭无计塞长河,奈此哀鸿遍野何。廉吏极知为不易,贪泉深恨饮偏多。衙斋人静鹃啼屋,古寺灯昏难在罗。见说英灵仍不散,乘风早向故乡过。”“旅榇扶归泪似丝,敢辞茧足走京师。人惊法网疏难漏,帝愍忠魂报已迟。助恶可堪奴共胆,诉冤犹幸叔非痴。九原此日应含笑。御墨淋漓有赐诗。”为李忠愍作也。忠愍字皋言,以进亡用知县。奉檄勘赈,廉得山阳令王伸汉浮冒状,将揭之。伸漠赂以重金,不为动。复谋窃其册,不得。乃贿其仆李祥、包祥、马连升,使乘闲害之。忠愍夜渴索饮,李祥进以鸩,不死。包祥自后持其颈,李祥解己带,共缢之,以自蛊上闻。忠愍族叔太清,武诸生也,来迎丧。检箧得残,叙山阳令冒赈纳贿事,盖复督部书草,诸仆毁而未尽者。及归,启验其尸,毒状宛然。遂诣京,诉于察院,逮鞫得实,处诸仆极刑,伸汉坐斩。仁宗为《愍忠》诗三十韵,命勒于其墓,有“毒矣王伸汉,哀哉李毓昌”之句。赠┰有加,群情称快。瞿吾山大令与皋言戊辰同榜,挽以诗云:“鸟何来促宦程,一场短梦憾分明。血残萧寺舂衫碧,肠断山阳夜笛声。有福死应增岱重,此官生已抵淮清。可怜墨吏贪残甚,成就先生一大名。”“恩怨鸩媒翻覆时,同官叵测祸尤奇。宦无半载生同尽,身有千秋死或知。鹤吊已虚磨镜具,松风长护表阡碑。天章┰典光泉壤,岂独微臣感激思。”忠愍与强忠烈俱以七品官子谧,其嗣子希佐特赐举人,尤为异数。

牧令不易为哉!钱竹初为令,作《俗吏》诗六首,讽世尘容俗状,刻画尽之矣。《参谒》云:“鸡初呜,侦大府,鼓声隆隆,衔尾疾进如群鼠。坐左厢,日亭午,饥不得食轮转肚,囗燥唇乾噤无语。须臾手版如飞叶,曰公不遑诘旦来。如是者再四,乃得侧身入谒升其阶。无恒阳雨乎?民不疾苦乎?囗之所谘非所图,以色示退凄而趋。归告其宾朋,今日上官遇我殊。”《绩遗》云:“若者县蒙望,若者赋上中。肥瘠揣而知,傻数藏其胸。问吏何所有,一丝一粟民膏脂。交亲媪袍来,白著颜忸怩。所爱权锱铢,所畏挥沙泥。山中麇鹿川中鱼,竟陵四尽古有徒。取彼以与此,海波之澜乃自濡。令公喜,令公怒,朱提有神作人语。”《催科》云:“官如大鱼吏小鱼,完粮之民其沮洳。官如虎,吏如猫,具体而微舐人膏。二月丝,八月谷,妇出门,鸡登屋。五刑之属邮丽事,役惰迫呼罪其罪。心所不怒强威之,投签铿然厌且惫。坐堂皇,鞭其尻,役以皮肉更钱刀。彼纵不苦我乃劳,署上上考何足高。”《鞫贼》云:“强者盗,懦者贼。明者劫,暗者窃。盗不易捕贼易得,豺狼伏莽鼠跳壁。此辈民之蠹,五毒宜惩凶。及观呼号惨,股体与我同。所起由饥寒,刑之不可止。单辞鞫徒烦,得情无足喜。穿窬内荏而色厉,取非其有贤充类。乃知天下之贼难尽求,窃钩者诛窃国侯。”《判牍》云:“晨起罢盥漱,僮来促官书。官书日几何,堆案二尺余。判章押以花,急递插以羽。岁月加封检,字句乏蜘驻。拔之两眸眊,朱墨手倦举。算事耶?算丁耶?甲乙,丙者著令耶?决事之比纷如麻,需头辞卑累而上。得一大诺自天降,宣底骈叠缄其状。符火速,竿作牍。尾加恫喝际已熟,大胥之叱守令如叱仆。”《酬宾》云:“乐莫乐兮见故人,苦莫苦兮对恶宾。胸隔千里万里貌强亲,唯唯诺诺不敢。街杯引子,视荫不走。使肴核下咽不得腐,娆脑填胸泄且呕。何如还乡独处肩门庭,所不愿见者叩不应。”竹初以名流屈于百里,故有枳棘栖鸾之感。然其诗妙能道俗,使个中人头之,亦当失笑。

牧令俗吏,以饮酒赋诗登白简者,往往有之。独宋霭若能以赋诗折狱,其事特奇。丹阳陆炳赤序其事,谓霭若知简州,有积案,猾贼善熬刑,久不得实供。庭讯日,案置锦笺诗韵,四役一僮旁侍。初讯贼事,贼无言,霭若作绝句二首。再讯之,仍无言,继作五、七律各一首。又讯之,无言如故,乃作短古一首,更作长七古一首,朗吟不已。时漏已三下,僮役皆倦如痴,贼不觉泣下,遂具言所犯事。自云不畏严而畏清也。舒铁云为赋《简州刺史折狱篇》有云:“简州刺史夜冶狱,狱亦久不服。刺史登堂来,尽取宫纸然官烛。囚跪阶,宫仰屋。一砚一墨一笔秃,前列四役后一仆。囚意刺史当再厉声鞫,不尔具三木。砖瓦铺膝檀击足,如是刑罚惟所欲。亡何刺史诗兴忽大发,十幅锦笺抽一幅。先为绝句诗,既成五七律。诗律细于法律酷,亦不识刺史所作何题目。短歌未断长歌续,事在心头稿在腹。葛然开囗吟,丝竹不如肉,据案疾书如判牍。诗成示囚,囚不能读。为囚作诗,囚乃大哭。具言其事所以然,罪莫赎,誓不敢,再反覆。刺史呼吏胥,取其所词一一录。两旁侍者倦欲眠,犹恨刺史诗不速。”盖即本陆序而作。时霭若已官监司矣。如此赋诗,亦复何妨民事。所著集曰《湘潍台稿》,铁云别有题什。

一行作吏,未忘绪习,偶与分校,亦复欣然。凯龙川大令(音布)迭与戊子、庚寅江南闱分校。庚寅入闱,疾作,同事咸危之,龙川曰:“此辈辛苦,吾以身殉,不惜也。”竟卒。黄仲则戊子试卷出龙川房,力荐末售,有知己之感。尝道出全椒,为龙川旧治,追感赋诗云:“卧龙山势盘嶙峋,驱车欲过车摧轮。前途叱驭且休发,腹痛为感平生恩。甘棠到眼尽遗爱。摩挲恻怆伤心魂。生无一面死未哭,此恸不比西州门。三年枉自设虚位,那尽生存感恩谊。此日青山叠叠愁,当年红烛条条泪。孤负看花住马心,不才自分甘抛弃。苦为方干抵死争,谁知争命元无计。此曹心力镇相怜,反自抛残辛苦地。两度战场餐血腥,先生手持千佛经。飘然上赴玉楼去,为道此间多不平。遂令感诵吾党,岂独贱子缘私情。”一荐之恩,倦倦不忘,亦见昔贤风义。

京闱分校者多出词苑,往往于闱中互以便面笺绢乞书。故事,分校限用蓝笔,即擂染靛蓝为之。其善绘者,或随意作兰竹,亦别具幽致。冯玉圃乙卯、丙辰迭预分校,有“握椠故应吾辈事,寻巢仍属去年人”之句。中秋后二夕,对月赋诗,索同事传和,哀然成帙。又有《秋闱述事》诗云:“秋日杲杲穿疏棂,十有八人共一庭。新知旧友并欢洽,合并何啻风聚萍。书生结习白冷淡,争趋翰墨如膻腥。入闱之始尚多暇,谐笑闲作能忘形。竞出笺缣互相索。篷头小字罗繁星。或怃《乞米帖》,或仿《笼鹅经》,或录吟句传芳馨。集裘缀腋锦台屏,斜行矮格光荧荧。我辈濡毫禁用墨,青泥黯入孤灯青。暂假喻糜一挥洒,恍逢故物腕顿灵,人生良会岂易得,结缘如此天所令。一时艺林亦佳话,不愁币月长严扃。”嘤鸣之乐,主司所不逮也。监临及内监试,例用紫笔。余童时见先祖按察公充内监试,闱中所作家书皆紫字。十年前,检得先曾祖中丞公监临鄂闱,拟作《四书》文乎,亦紫笔草成。装池什袭,奉为家宝。先文安公题绝句云:“三度文衡总向隅,九重温语念寒儒。传家自有胭脂笔,手迹犹堪一集都。”盖中丞公在翰林,末与衡文之役,曾蒙文宗垂询慰谕。琐闱故事,后此更无知者,谨附志之。

张船山官翰林时,诏选翰詹三十人书扇,又选十二人书养心殿屏幅,皆与焉。改官御史,连上三疏,劾朝贵疆吏,直声大震。尝自绘一鹰,题云:“奇鹰瞥然来,攫身在高树。风劲乍低头,沈思击何处。”小诗亦见风骨。未几,移官吏部郎,出为莱州守,与上官龃龉,引疾归。后来台谏无改部郎者,当时则以为右擢也。船山擅风趣,貌癯类猿,因自号“蜀山老猿”。居京师,蓄二奴:一曰刘升,颀而长:一日张芳,短而小。戏为诗云:“一僮短小如僬侥,一奴长细如山魈。奴能抄书僮识字,一屋高低有奇致。”又云:“僬侥喜,山魈愁,笑啼幻作双弥猴。山魈立,僬侥坐,俯仰云泥人两个。山魈一嗽僬侥惊,忽如天半闻雷声。僬侥一怒山魈伏,左右如葵卫其足。”读者为之捧腹。

世称满洲人工词者,男中有成容若,女中有太清春。实则太清顾姓,本吴人,以侍贝勒奕绘,人遂以曼珠目之。尝与龚定庵唱和,定庵诗所谓“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者也。每从贝勒游西山,马上弹铁琵琶,手如玉,琵琶如墨,见者谓为“一幅王墙出塞图,掩映丹崖碧蝎间”。陈士可于厂市得其《天游合诗》手稿,刊行之。有《记事》诗云:“含沙小技太玲珑,野骛安知澡雪鸿。绮语永沈黑板狱,庸夫空望上清宫。碧城行列羞添我,人海从来鄙此公。任尔狂言成一笑,浮云不碍曙暾红。”序称陈叟云伯以仙人自居,著《碧城词》,多绮语。有碧城女弟子多人。为之延誉。曾浼云林以莲花筏一卷、墨一笏见贻,鄙其人,拒不受。其寄云林书中乃有“西林太清题其《春明新咏》一律,并自和一律。不知此太清彼太清是一是二,荒唐可笑”云云。按:云伯《颐道堂诗集》初无《春明新咏》,亦不载和西林太清之作。且太清曾托许云林索汪允庄夫人题其《听雪小像》,允庄效花蕊宫词体,为八绝句报之。允庄,云林表姊,而云伯之子妇也。既夙慕允庄,似不应丑诋云伯至此,其事颇有可疑。冒钝宦尝摭太清轶事为六绝句,忆其二首云:“太平湖畔太平街,南谷春深葬夜来。人是倾城姓倾国,丁香花发一低徊。”“一夜瑶台起朔风,凋残金锁泪花红。秦生晚遇潘生死,肠断天家郑小同。”前首述其邸第居址,次首谓太清生子同,以痘殇也。太清诗罕见者,士可所刊本,诗亦不尽工,岂好事者附会为之欤?

香妃事,传者异辞,文芸阁《回妃楼》绝句云:“小腰结束最风流,独占农华二十秋。如此承恩胜合德,不须重上望乡楼。”“沙漠宁生禁苑妹,琵琶微调更模糊。一从化石凌霄后,谁见《明妃上马图》。”注谓湘绮楼记其事近诬,故正之。又闻奉天藏遗像悉改为石。按:妃戎装像藏于宫中者,今尚在。或谓同时有银妃进御,字杏儿,青州人,为黄氏养女,鲁抚以进。初甚宠,谓香妃于太后,香妃赐死,遂不复幸。嘉庆初尚在。闵正帆咏银妃云:“金鼎香销玉漏残,晓妆懒效绿云盘。卅年疏却君王面,自觉裙腰日日宽。”旧有《银妃晚妆图》,郎世甯手笔,流入东瀛。今宫中犹有其《簪花图》,装于镜屏,宫监不详其号也。见柴萼《梵天合丛录》。汉女入宫,先朝有禁,姑付传疑。

铁冶亭早岁与百菊溪、法时蛆齐名,称“满洲三才子”。尝辑八旗诗为《熙朝雅颂集》,所为诗分《趋庭》、《鹤厅》、《校书》三集,汪仲虎藏其手。《趋庭集》中有《夜明木》诗,谓其尊人官马兰镇,镇署有老树久枯。冶亭抉取其根置几案间,入夜,荧荧作星月状,光照数尺,异而赋之。其诗云:“夜明之木何奇瑰,朽株根蚀心不灰。晶光照屋如照乘,虚室乍白飞青煤。初更点点暗中现,渐进豪芒光灿烂。皎如宝树开千霜,中有元精耿耿贯。为拟尧时星月槎,羽仙浮海天一涯。又疑幽蓟战场血,磷入古根阴魄结。茫茫造物亦多奇,耳目不广难周知。茂先《博物》无其识,志怪翻愁大雅嗤。”观此,则所谓“夜明木”者,不仅滦河有之。

孙渊如观察山左,尝与康廉使(基田)规筑丰县河堤,纪诗有云:“地轴如山万夫下,虹梁欲叱龟鼍驾。沧海为田只片时,黄金与上真同价。”其时单父河堤亦坏,奔腾下注,闾井俱湮,转败为功,洵称快事,而收效最钜者,尤为修浚恩县四女祠支河。当卫河淤塞,漳强汶弱,每闭闸以防沙淤,而粮艘因之积滞。自支河重浚,泄流入海,厥患遂绝。盖本故相刘文正成法。自纪诗云:“禹河故迹屯氏存,支流迤东经鬲津。燕齐错壤水利废,近海略见沟通痕。老黄河身今占种,民力难资官屡空。四女祠前故道湮,临清闸外新沙拥。卫流高处汶流低,浊漳合之五斗泥。挑沙放闸岂长策,粮船不出丁嗟咨。我来议浚申前诏,泄水先从下游导。万夫合作不经旬,千艘遄行著成效。”渊如尤耿介。河工羡余,向归扣费者,独纤芥不取,悉以给引河工费。时曹工尚未合,河督及巡抚亟奏合龙,移其任。寻又奏称合而复开,开则分赔,当半属后任,而当事者并以责之。渊如无难色,曰:“吾无寸椽尺土,然既兼河务,敢不为人受过!”不近利,亦不避害,士大夫所难也。

钱梅溪幼学松雪书,继效山谷。林蠡槎,其师也,谓学山谷颇受其病,当仍以松雪药之。自是,每见赵书,辄手摹,若有神契。嘉庆十八年九月,游吴兴,访松雪游迹,求所谓水晶宫、莲花庄、红蓼滩诸胜,皆不可孜,惟鸥波亭故址存葭荚中,“一品石”在高姓寡妇家。觅其故居,一门甚低,犹元代遗制。遂告之太守赵公(学辙)及乌程、归安二令,为立碣曰“元赵文敏公故里”。归至南浔,舟中夜梦松雪来谢,宛如毕涧飞家所见松雪白绘像。寤而异之,纪诗云:“北海追魂迹已陈,公来入梦更何因。燕台一宦原如奇,鸿迹千年自有真。争说画禅成独绝,但言书法亦谁伦。雌黄却怪华亭老,不肯从公步后尘。”末语谓香光也。文字因缘,通于寤寐,亦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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