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市临江的一条马路上，有一座旧的三层楼的街面房子，楼房外墙上粉刷的泥灰，已经被风吹雨打得斑斑驳驳了，两扇柞木大门，漆着淡灰色的油漆。这便是驻温州海军部队的一处干部家属宿舍。走进大门，两边是厢房。再往里走，就是一个不大的天井，天井中央有一口用青石板砌成井沿的八角水井。顺着南面的厢房拐个弯，有楼梯直通三楼，在三楼顶北面的那间小屋，就是小总机房。长方形的屋子，天花板北低南高，是斜着的，北面有一扇窗。窗下摆着小总机，紧靠西墙一溜放着两张双人铺，屋子既是机房，又兼做寝室。
赵尔春背着背包，步行了30多里地，脸上汗水淋淋地来到了小总机的楼前，瞅了一眼门牌号码，断定没错，就一步跨进了大门。这时，牛根生正在井边洗衣服，看见赵尔春来了，高兴地把衣服往脸盆里一丢，忘了满手都是肥皂沫，就去同赵尔春握手。
“尔春，你可来了，真把我想坏了。”牛根生好像是见到了阔别多年的老朋友似的，满脸喜气地说。接着，又嗔怪道：“你真不像话，打了那么多次电话叫你来玩玩，你就是不肯来，把老朋友都忘了……好了，这下可好了，咱们又在一起了。”
赵尔春笑容满面，也不搭话。只是仔细瞧着牛根生。他发现牛根生好像比以前瘦了些，圆圆的脸，变得有点长了。
牛根生接过赵尔春的背包，陪着赵尔春走上了楼梯。“你还没见过吴亮才同志吧，他现在正值班呢。”牛根生扭头对赵尔春说。说着，就带着赵尔春来到了小总机室。还没进门，他就朝屋里喊：“老吴，赵尔春同志来了。”
赵尔春进门时，老战士吴亮才没起身，正在接转一个电话，等接好电话后，才回头笑一笑，说：“来了？快坐吧。”接着，就没词了。
过了一会儿，赵尔春觉得吴亮才是个不爱多说话的人。黑瘦的脸庞，梳理不整齐的头发中夹杂着一根根挺显眼的白发，眉宇间好像埋着忧愁。忽然，他记起了于指导员对他说过，吴亮才可能有思想包袱。
赵尔春和牛根生先去离小总机几百米远的舰船修理所食堂吃了晚饭后，就回来接吴亮才的班。交了班，吴亮才拿着搪瓷碗走出了门。赵尔春思索了一下，就问牛根生：
“我看老吴好像是有啥心事呢？”
“好像有这么回事吧。”牛根生想了想，说：“他值班倒还挺负责的，但对其他事就不太想干，交了班，就往床上一躺……噢，对了，有好几回我值班时，听到他夜里睡在床上直叹气。问他有啥心事，他明明是醒着的，可却装着睡熟了，硬是不搭理我。有时，我气不过，就刺他几句，也不管用。”
“噢……”赵尔春若有所思地回了一声。
一天早晨，刚起床，赵尔春觉得头昏沉沉的，很不舒服。他想，大概是受凉感冒了。才来小总机没几天，千万不能病倒了，还是去修理所的门诊室拿点药吧。
走进门诊室，见吴亮才背对他坐着，两腿的裤脚卷到了膝盖上，军医拿着个橡皮锤，在认真仔细地敲着吴亮才的膝盖。
“痛吗？”军医轻声问。
“痛……”吴亮才倒吸了一口冷气回答。
军医坐到了椅子上，思索了一会儿，拿起处方笺，边开药边说：“这样吧，你还是先吃点药，等药吃完了，再来检查一下。”
“吃药也不管用的！”吴亮才叹了口气说，“我已经吃了好几大瓶了，可还是这样。唉，我这两条腿算是完了。”赵尔春不知道，对于腿病，的确对吴亮才的压力很大。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关节炎严重了，有造成下肢瘫痪的可能性。他不愿多朝坏处想，可是病痛好像是偏偏要跟他作对似的，老缠着他不放。就这样，心里越急，思想包袱就越重了。谁碰上这种情况能不焦灼呢？每个人都有美好的理想，万一腿瘫痪了，以后该怎么办呢？
几天来一直留心观察着吴亮才的赵尔春，这时明白了吴亮才思想情绪低落的原因。他药也忘记拿就走了。那一天，赵尔春迷迷糊糊，整天脑子里都在想着怎样帮助吴亮才的问题。
冬天，在地理位置偏南的温州，虽然看不到北国那种冰天雪地的严寒景象，可是呼呼刮着的西北风，却也像针尖一样刺入肌肤。
晚上，吴亮才要上床睡觉时，发现自己的棉垫被好像厚了，伸手一摸，见棉垫被由原来的一床变成了两床。他看看另一张床上的牛根生的棉垫被还在，再看睡在自己上铺的赵尔春床上，却只铺着一张草席。他只觉心头一热，鼻根酸溜溜的。“这怎么行呢？大冷天的，赵尔春就睡在草席上，却把棉垫被让给我。不，我不能要！”他猛地抽出一床棉垫被，有些激动地对赵尔春说：“小赵，你的情意我领了，但是这棉垫被……”
赵尔春已经睡在了床上，见吴亮才这么激动，就披上棉衣，坐了起来，微笑着说：“老吴，你关节炎很严重，需要保暖，可受不得凉啊。你就把这棉垫被先铺上吧。我是山里来的，睡惯了草席，睡在棉垫被上反而不舒服。你要不相信，可以问小牛，他了解我的。”
正在值班的牛根生，见这时没有电话来，就摘下耳机，走了过来，拿过吴亮才手中的那床棉垫被，又铺到了床上。一边铺一边说：“老吴，你就睡吧，要不，小赵他今天夜里可就真的睡不舒服了。”
原来，今天下午，吴亮才不在时，他和赵尔春为了把棉垫被让给吴亮才，还发生了番争执呢。俩人都要把自己的棉垫被让给吴亮才，最后还是赵尔春说服了他。
吴亮才躺在暖和的床上，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说实在的，多一床棉垫被，对他患有较严重关节炎的腿来说，并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但是，这一份温暖，不是用普通的棉垫被可以衡量出来的！吴亮才仿佛感到了赵尔春在用自己的一颗火热的心，温暖着他。泪水悄悄地从吴亮才脸上流淌到了枕头上。
一天，赵尔春从报纸上看到了介绍电影《生命的火花》的影评，阅读完了，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影片女主人公刘海英为了革命事业，英勇顽强地同病魔做斗争的事迹，深深打动了他的心灵，很想马上就能看到这部影片。他还联想到，要是吴亮才看了这部影片，一定会受到很大的教育的。近来，老吴虽然情绪好多了，但有时还是挺悲观的，总认为自己的那双腿已经不管用了，这辈子就没啥出息了。
《生命的火花》这部影片在市里放映后，赵尔春去买了好几次电影票，都由于看的人多，而没买到票。这天下午，他又没睡午觉，同吴亮才和牛根生说了一声，就又去买票了。排了很长时间队，这回总算买到了两张当晚的票和一张明天的票。当他兴冲冲地回到了小总机时，牛根生急着问：“票买到了吗？”
“买到了！”赵尔春扬起手中握着的票，高兴地说，“晚上我值班，你先和老吴去看。”
吴亮才正在写家信，见赵尔春说要值晚上的班，忙搁下笔，感谢地说：“不用了，你老是替我顶班，这哪行呢？反正我也不太爱看电影的，还是你和小牛去看吧。”
“这部电影可好了，你一定要去看。”赵尔春说，“我这还有明天的票呢。”
“你们都不用客气了，今天我打连班！”牛根生说。他早就知道了赵尔春的意思，是想让吴亮才看了这部电影后受些教育。他心里想，还是尔春陪老吴去看好，这样尔春就可以趁热打铁地同老吴多谈谈。以前，牛根生见吴亮才是个比自己入伍时间长的老战士，受党的教育比自己多，但却整天背着思想包袱，没精打采的，心里就有点气，不时刺上吴亮才几句。好在吴亮才是老蔫脾气，你发火，他不发火。这就更叫牛根生来火。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话对吴亮才并没起到什么作用，因而对吴亮才就更有看法了。赵尔春来了以后，热情帮助吴亮才的一言一行，他都看在眼里，记在了心里，深受感动。再加上赵尔春和他谈心时，指出了他那样对待同志的急性子脾气是不对的，使他认识到了自己以前对待吴亮才的态度的确有问题。错了就改，这是他的脾气，三个人开团员生活会时，他就做了自我批评。前几天，他听人说运动员用的护膝对医治关节炎有帮助，就上店里买了一副，送给了是亮才用。他记得父亲以前得过“老寒腿”病，是用一个偏方活好的，就写信回去，叫家里人把偏方寄来，准备配几副药，让吴亮才试着吃吃，看有没有效……
赵尔春对牛根生能了解他的心思，感到很高兴，便对还蒙在鼓里的吴亮才说：“那就咱俩去看吧。”
赵尔春和吴亮才来到了群众电影院门口，时间还早，上一场的电影还没散场。检票员老王见他俩来了，以为又是来帮助打扫场子的，慌忙摆动双手说：“这场放好以后。还有一场呢，你们快回去休息吧。”
“老王同志，这次你可误会了，我们是来看电影的。”赵尔春笑着说。
“什么？”老王面露喜色，“不哄我吧，平常可是请你都请不着呀。不过，这部片子是不错……哎哟，票都卖完了。这样吧，我给你们搬两把倚子放在后面，加个座。”赵尔春有空常来电影院帮助打扫场子。来早了，电影没散场，就在外面等，从不进去看一眼。电影院的同志为了感谢他，多次请他看电影。可把票塞到了他的手里，他又送回去。老王今天见赵尔春主动提出要看电影，真是喜出望外。
赵尔春发现热心的老王显然是搞错了，以为他们还没票呢，忙从上衣袋里摸出票来，说：“老王同志，谢谢你，我们已经有票了。”
“唉—”检票员老王大失所望地叹了一口气，本来以为这下总算有个机会略表谢意了，可……他不由跷起大拇指，夸奖道：“你们解放军同志真是没得说了，样样都过硬啊！”
听着老王的夸奖，一直默然无声地站在一边的吴亮才，很觉惭愧：自己也曾同赵尔春来电影院打扫过几次场子，每当人们拉他们看一场电影时，见赵尔春总是婉言谢绝了，嘴上不说，心里却总觉得有点“那个”。既然咱们帮人家打扫场子，人家好意请咱们看场电影，那就看呗，再说，看完付钱也行啊。而这时，吴亮才的脸臊红起来，在心里说：“不谋私利，全心全意也为人民服务，才能使我军在人民群众心目中享有崇高的威望啊！”
这时老王的儿子光明来了，他背着书包，淘气地舞动着手里的一块乒乓球拍，冲着老王喊道：“阿爸，我要看电影。”
“没票。还不快叫叔叔好。”
“叔叔好！”老王的家就住在小总机边上，这孩子认识赵尔春他们，他叫了一声后，又去缠着老王要电影票。
“不要哕嗦，没有就是没有。不好好做功课，看电影倒是蛮积极的。”老王虎起了脸说。
小光明委屈地噘着嘴，向老王提抗议说：“又不是我要看的，是老师叫我们看的，老师还说下个礼拜的作文课，要写一篇看了电影以后的心得。我写不出来，就怪你！”
赵尔春估摸着老王身边一定是没票了，就拉起小光明的手，温和地说：“叔叔这里有张票，给你看，快拿着吧。”
小光明瞅了父亲一眼，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我不要叔叔的票，要阿爸的。”
老王一看玩笑开大了，急忙笑着对赵尔春说：“我哄他呢，要不是票子紧张，早就叫他来看了。”老王轻轻拍着小光明的脑袋，“你就是不愿看啊，我还要把你找来看呢，让你好好受受教育。”
赵尔春以前在同老王的谈话中得知，老王就有这么一个孩子，爱若掌上明珠。可是小光明贪玩，学习不太用心，成绩比较差些，这一点使老王很不如意。想到这，赵尔春也就开玩笑地对老王说：“一条街里，谁还不知大叔你最疼小光明啊。”
“哼，”老王恨铁不成钢地说：“我才不疼他呢！眼看着再有一个学期，就要小学毕业了，成绩又不好，考不上初中，在家吃闲饭，给我丢脸，我可受不了！”
“阿爸，考不上初中，我就去当工人。你晓得吧，我要去当工人啦！当工人，学习成绩差点没关系，只要有力气就行了。”小光明振振有词地对老王讲述着自己的想法，老王被儿子的天真幼稚闹得哭笑不得，不知说啥好。
“光明，就是当工人也需要科学文化知识啊，在我们的国家里，一个人如果没有文化，就干不好……”赵尔春帮着老王说，话还没说完，场子里已打响了最后一次电影开映前的预备铃，老王催促着他和吴亮才快进场，又说：
“小赵，请你下回有空时，到我们家来，好好帮助帮助小光明。”
看完电影，在回去的路上，赵尔春见吴亮才低头走着路，脸上显出沉思的表情，就自个儿轻声哼起了影片中的插曲：
“宝贵的生命属于人民，让生命的火花放射光芒……”
歌声在像火一样灼着吴亮才。忽然，吴亮才神色激动地站立住了，对并肩走着的赵尔春说：“小赵，我的身体的确是有病，但主要还是思想有病。我老是考虑自己的病情真的恶化了，以后复员回家了怎么办……这可怕的思想病，害得我差点趴下了。我真后悔啊……”说着，竟有些哽咽。
赵尔春为战友的醒悟而高兴，他真挚地说：“老吴，我经常想这样一个问题，一个人的生命在一生中只有一次，但怎样才能生活得有价值，无愧于我们这个伟大的时代呢？我想啊，人一定要具备一种崇高的信仰，有了这种信仰，他就不会顾虑自己的一切！他就会无所畏惧地战斗着！你看，刘海英就是因为有了这种信仰，才创造出惊人的奇迹来的！”这番话，他像是对吴亮才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两个海军战士肩并肩，迈着坚实有力的步伐向前走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