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苦命的“野鸳鸯”
轰轰烈烈的人民公社运动,轰轰烈烈了28年,就冷冷清清地收场了,1986年,黄旗寨公社改为了黄旗寨镇,除却恢复了原来的建制,其余的一切都没变,钱天宇依然坐在书记的宝座上,金云鹏也依然是他的武装部部长,金云鹤则继续在粮管所当他的“粮草官”,其他人除了长了岁数,变老了,似乎没有多大变化。
公社改成了镇,上级拨来了一笔专款,一座办公大楼拨地而起,还拉起了几排宽敞明亮的新瓦房,专供镇上的副科以上干部。
按照职务,镇党委书记钱天宇分到了三间大瓦房,可是,就在从老房子里往外搬时,海花却细声细语地说道:“在这里住了几十年,都有感情了,还是不搬了吧?”
钱天宇奇怪地望着她,说道:“你呀,永远是个穷命。放着宽敞明亮的新房不住,非留恋这几间小破屋?”
海花说道:“住了几十年,对老宅子都有感情了。”
钱天宇不屑地笑了笑:“你呀你,闲着那新瓦房,留着给谁?”
海花垂着松软的睫毛,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道:“这么些年来,童干事一直不走运,还住在后院那间偏房房里,又矮又黑,咱可以让给她呀,毕竟,毕竟人家救过我的命啊。”
钱天宇愣了。
是啊,即使跟童溪浪没有那层秘密关系,他也觉得这个女人太背了!
就因为当年造反夺权,前几年年她被被划为了“三种人”,自此,她像瘟神一样,谁见了谁躲,连对她一向好感的钱天宇也渐渐疏远了她。不但如此,按照她的文化水平和工作能力,她早就应该升助理了,可是至今还是个小干事,沾了“三种人”,在提拨使用上,是没人敢说话的。童溪浪不但自己时运差,家庭也很倒霉。她的丈夫张启宏,从县革委主任的位置上一下子发配到山沟里当了记工员,除了工资,其它待遇几乎无从谈起,这个全县最知名的“三种人”在一次挨批之后,拎着一瓶烈酒,踉踉跄跄地来到了矿山的最高峰,站在悬崖上,仰着脖子一口气灌完了酒,将酒瓶狠狠地往地上一摔,仰天长号,在凄厉的嚎啕大哭声中,有对命运不公的痛诉,也有对世道沧桑的愤懑,他总觉得自己冤屈,因为他抗日战争负过伤,解放战争渡过江,现在除却工资没削减,别的待遇都给降了,他觉得委屈啊!悲痛欲绝中,他纵身一跃,绵延的嚎叫声,在峡谷的迷雾中,在山涧深渊里,久久回荡。
张启宏跟童溪浪的夫妻关系虽然形同虚设,可他这一死,她连名义上的依托者都没了,内心更加沉寂、孤苦了。她只有把自己七十多岁的老母亲请来,跟自己相依为命。
海花一提让房,在钱天宇心中激起层层波澜,他虽然工于心计,爱打自己的小算盘,但做事还是有底线的,为人还是有分寸的,抛开跟童溪浪的私情不讲,他对她还是同情和怜悯的,所以,他决定接受海花的建议。虽然她是“三种人”,可仍然是党的干部,属于内部矛盾,让给她一套住房,不会惹多大麻烦的。
办公室内,钱天宇忍着痛疼伏在桌子上,手里有文件,他无心看。随着肾病的加剧,他的腰越来越痛了,也越来越直不起来了。但是,当着别人的面,他不能真实暴露病情,必须打起精神,挺直了腰杆,因为组织部门一旦发现你身体不行了,就会采取调整措施,他可不想将奋斗换来的宝座轻易丢掉。
这时,他听到了敲门声,抬起头,是童溪浪进来了。
“来了?坐吧。”钱天宇指了指前面的椅子,故意掩饰着表情说道。
童溪浪神情木讷地看了钱天宇一眼,缓缓地问道:“找我什么事,钱书记?”
钱天宇思忖了一会,才开口道:“老童啊,这些年来,我对你关心很不够啊,想起来很抱歉啊!”
他这样一说,童溪浪的眼泪簌簌的落了下来,钱天宇赶紧安慰道:“不要这样嘛,老哭,身子可扛不住啊。”
见童溪浪依然在擦着眼泪,钱天宇又说道:“老童啊,你这也过了大半辈子了,经历了些磨难,也应该跟家里的老母亲享受一下生活啦。”
童溪浪低头擦了眼擦眼泪,又抬起头来,默默地看着他。她知道今天约谈,肯定不会是坏消息的。
钱天宇思量着,满怀感情地说道“唉!我们都老了,我也帮不上你的大忙,镇上不是分房子吗?我就不搬了,你跟大娘住进去吧。”
她惊诧地望着他,问:“海花同意吗?”
他答:“我做通工作了。”
童溪浪噙着泪花,迷茫地望着钱天宇。
钱天宇苦笑道:“唉!我也只能出这些力了。”
能住上书记的房子,是童溪浪做梦都不敢想的。但她并没有继续抒发自己对钱天宇的感激,相反,当钱天宇给足了自己面子,她反而发泄开了自己的积怨:“没想到呀,堂堂大书记,约见了我,还给了我房子。”
“唉!都有难处啊!”钱天宇辩解道。
“占有我的身体时,你怎么没想到难处啊?”她不依不饶。
“老童啊,”钱天宇赶紧打断了她的话头,“你我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提那些事儿干啥呀?”
童溪浪怔了怔,感叹道:“好了,不提了!给了我房子,让你太难看了,说不过去啊!唉,你们这些男人,吃腥时,连只猫都不如,吃完了腥,就道貌岸然了。下辈子,再也不当女人了!”
钱天宇扶着桌子,暴露出了真实的病态:“你看看我,腰都快断了,还在挂念你呀!”
“你?你是怎么了?”童溪浪关切地问。
钱天宇无言地摆摆手,神情很痛苦。
稍顿,他又望着童溪浪说道:“我这一辈子啊,只挂念着两个女人,海花‘农转非’了,你这也有房子了,我的心事也就没了。”
童溪浪苦笑道:“你也行呀,明着暗着,两个女人,这辈子没白活啊!”
钱天宇没有说什么,而是将目光转向了窗外。在镇委大院的梧桐树下,一群年轻年轻人正跳跳跃跃、说说笑笑,他喃喃地自语道:“年轻,真好啊!”
50、比比谁的资格老
金宏伟回来了,当了粮食局长,也算是衣锦还乡吧。但他这次回来,先去了大伯金云鹤的家,手里拎着几瓶好酒,一副林冲雪地讨酒的架势。
侄子来了,李素琴自然忙不迭,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珍馐美馔就摆满了饭桌,金云鹤一边温着竹叶青,一边派人去喊金云鹏夫妇。
金云鹏还没进门,洪钟似的声音就已经滚滚而来:“宏伟,宏伟!你这小子,就跟你大伯亲啊!”在这抱怨中,不仅没有多大的怨气,反而掺杂着些许的欣慰和自豪。
等一家人坐齐了,金宏伟环视了各位长辈,开宗明义道:“我这次来,是来求教大伯这个‘老粮食’的。”
金云鹤望着金宏伟,微微笑道:“当了局长了,说话都一板一眼了,有什么事你说就是了。”
金云鹏乜斜着姜丽娜,直白道:“瞧,咱俩成观察哨了,也好,他们忙他们的,咱喝咱的。”
李素琴也随和着他:“我也算一份吧。”
金宏伟冲着他仨一笑,又转向了大伯:“大伯,如今,粮食市场逐步放开了,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块肥肉,粮行系统要想在竞争中站稳脚跟,挑战是越来越大了。”
金云鹤也点头道:“这竞争那竞争,主要是人的竞争啊!‘粮老大’几十年,官商不分,买卖好做,市场一放开,生存的危机也就来了。”
金宏伟焦虑地说:“大伯,你说的太对了。粮食系统,组织老、人员老,在过去,经营老一套,仓储老办法,对人员的素质要求还相对较低,可现在呢?无论是粮食管理,还是粮食检验,传统的老办法逐步被淘汰,一些电子仪器、精密仪器也陆续配备了,对从业者的文化要求也就越来越高,因此,粮食系统的未来出路,首先是人事制度的改革。”
“精兵简政!精兵简政!”金云鹤还没反应,金云鹏已首先接上了话,“毛主席为啥能跟上形势,屡战屡胜?还不是用了李鼎铭的精兵简政嘛!”
金云鹤微微一笑,却没作声。
“所以我想,要从粮食队伍的年轻化、知识化入手,在系统内进行一次大的人事制度改革!”
“具体呢?”金云鹤不动声色地问。
“只要不具备初中以上文化程度,年龄超过了五十五岁的,一刀切,全部动员内退!”金宏伟斩钉截铁地说。
“哈哈……”金云鹏咂了一大口酒,指着儿子说道:“你这不是拿着你大伯开刀吗?他虽然‘留洋’青岛,也不过是个高小生,哈哈哈……”他不触主题地笑了起来。
金云鹤却忧心忡忡地望着侄子,说道:“宏伟啊,你这一刀可很险啊!你知道你切下来的都是谁吗?粮食系统的老职工,大部分是从抗美援朝战场上退下来的,他们虽然文化不高,但一个个都有战功啊,你这样惹急了他们,惹出乱子来,可不好收场啊!”
“什么战功不战功的!”自恃功高的金云鹏满不在乎地对金云鹤说。“大哥,你带个头,先退下来,也算是给宏伟这小子帮帮场。至于别人,怕啥,还能捅下个天来!”
金云鹤沉思道:“按说,凭着瘦猴的能力,我也该给他让路了,但……”迟疑了片刻,他又说道:“但,其他人的工作,恐怕不是那么好做吧?”
金宏伟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果敢地说道:“没有壮士断臂的勇气,是搞不了改革的!”
果然不出金云鹤所料,县粮食局的人事制度改革文件一下发,底下的老职工就炸了锅,上访的、申诉的、告状的,几乎要把小小的胶莱城给闹翻了。这一天,是“八一”建军节,一大早儿,县粮食局门前就聚集了一大群上访的老职工,他们穿着泛白的旧军装,背着皱巴巴的军用挎包,静坐在大门前,非要为内退讨个说法不可。
县委马书记知道了这事,电令金宏伟限期解决职工上访问题,否则将按组织程序处理责任人。重压之下,金宏伟只好又请出了金云鹤。
来的路上,金云鹤就犯难,当见到了愤愤然的一群“老粮食”,他也一时也没了底气,可是,他不能看着侄子受折腾啊,必须想法子压住这些“老粮食”。
见到了静坐的老职工,金云鹤先是掏出了一包“大前门”每人敬上了一支烟,并划着一根根火柴,给他们点上,然后才站到一节高台阶上,对大家说:“各位老同志,老伙计,大家也许有人不认识我,论起来,我也算个‘老粮食’了,从保管员到主任,从主任到所长,干了大半辈子了,对粮食真有感情啊,可是,时代在变化,粮食管理也在变化啊,没有文化,咱就操弄不了那些新仪器,咱就适应不了那些新方法,所以,急流勇退,是明智之举啊!”
见没几个人理睬自己,他又不厌其烦地说道:“各位老同志,今年,我也五十五岁,正在杠上,这不,昨天我就打了报告,提前退了。咱退下来,给年轻人让路,有什么不好?谁家没有儿女子孙啊!”
这时,一个络腮胡子的红脸汉子站了起来,对他说道:“你说的这些,我听着并不怎么刺耳朵,可是,可是干得好好的,一下子让退了,这心里难受啊!我们这些人,当兵时,射击刺杀,憋着劲儿练,干了粮食,查水分杀虫子,憋着劲儿学,都成粮食精了,却……却一下子让离岗,这心里,唉!实在是顺不过劲来啊!”
“都一样啊,老伙计。”金云鹤见缝插针,瞄准了出头的络腮胡展开了攻势。他推心置腹地说道:“我从解放前就在粮行里当学徒,也算半个粮食精吧,让我真离开粮食,心里也不好受啊!”
络腮胡倔强地打量着他,疑惑地说道:“你?你真是‘老粮食’?我,我咋看不出来呀?”
“这还有假吗?”金云鹤笑道。
“那你说干粮食,主要靠哪两条?”络腮胡问他。
金云鹤首先抱起双手,以敬在座的十几个老职工,然后又对络腮胡说道:“这粮行里,规矩千千万万,但一个水分一个害虫,是两道鬼门关,把好了,粮食颗粒无损,把不好,粮食残损不全。”
这当儿,站起了一个瘦老头儿,他轻蔑地冲着金云鹤一笑:“光说不练,那可是假把式啊。”
“练?在这儿怎么练?”金云鹤友善地向他笑着。
“这也不难。”瘦老头扭头瞥着粮食局旁边的粮油门市部,说:“我徒弟就在那里当主任,借来一袋子玉米,咱比划比划?”
络腮胡也来劲了,往身后一拽挎包,晃着右手说道:“自从有了水分仪,我这只手好久没用场了,今天还真想亮一手呢。”
瘦老头又凑近了金云鹤,挑衅地说道:“别看大胡子粗拉吧唧的,在华东测量水分比武中,可获过大奖哎,怎么,还敢比吗?”
络腮胡也趁机对金云鹤说道:“你比赢了,我们不但承认你是粮食精,还听你的,解散回家!”
金云鹤没有说什么,只是报以微笑。
在众人好事的吆喝声中,一袋子玉米给拎来了。一群老职工打了一个圈儿,将金云鹤和络腮胡围了起来。
络腮胡首先一步上前,在衣服上擦了擦右手,“唰”地将手掌插进了玉米袋子,然后晃着慢慢抽出,平托着十几粒剩余的玉米,吹了吹浮尘,然后用左手儿捏起一粒,右手的指甲狠狠一掐胚儿,随口自信地拖着长腔唱道:“掖单二号,大肚脐眼的,水分13.6。”然后,他又朝着金云鹤撇了撇嘴。
轮到金云鹤了,大家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盯着他,却见他面带微笑,伸出右手,啪地在左掌里甩了个响,然后右手五指并拢,一下就插进了玉米袋里,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再动,那手在玉米袋里待了一会儿功夫,他的眉毛朝上一挑,随着将手掌从玉米袋里拔出,平淡地喊道:“掖单二号,长胚短头,水分13.3。”
这一手儿,可把围观的“老粮食”们给镇住了,他们哪能相信,检验玉米水分,还有不用牙咬不用手掐的!单凭手掌能成吗?这是什么绝活啊?
但,络腮胡震惊之余,并不怎么泄气,他挥舞着大手,向周围的人喊道:“这招那招,测准了才是真招。拿水分仪来,看看谁的准!”
说话间,好事者已从粮油门市部借来一个电子水份仪。众目睽睽之下,水份仪的探头插进了玉米袋,暗灰色的屏幕上的数字开始了不停的跳动,最后,停留在了“13.3”上,大家都无语了,呆呆地望着金云鹤。
而金云鹤却谦和地抱起了双拳,对大家说:“各位老伙计,咱们这些老办法再灵验,也比不上电子仪器啊,如今,都八十年代了,这可是科技的时代,进步的时代,年轻的时代啊!我们这些老家伙,再靠一两手绝活,能撑多久啊?时代在发展,事业也在发展,发展靠什么?靠我们这些老家伙吗?恐怕不行吧,还得靠年轻人啊!咱们就别不服老了,把机会让给年轻人,享享清福,多好啊!”
这时,络腮胡也说了一句实在话:“是啊,内退了,工资又不少一分,何必再自己跟自己过意不去呢!各位,我不管你们了,反正我要回家了,看孙子去喽!”
他这一去,别的人也动摇了……
51、不肖子孙
退下来的金云鹤,并没有像有些人那样,因为不在其位而产生失落感、挫败感,经历过了那么多风浪起伏,虽然自己的潜伏身份直到现在也没有暴露,但是他累了,离开云波诡谲的政治战场,安享一个清静的晚年,是他的内心愿望,但是小侄子金宏升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随着粮食市场的完全放开,社会上冒出了形形色色的粮食经营企业,金宏升瞅准这个时机,将赋闲的金云鹤请出了山,又将响当当的金家粮行的招牌挂了出来。
开业没几天儿,金云鹤就听说青岛有一个“鲁台经贸洽谈会”,一些台商家赶来参加,他觉得,无论是对金家粮行的生意,还是打探方兰的下落,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于是便打点行装,只身去了青岛。
大伯离开后,大权独揽的金宏升激情澎湃,总想借机表现一番,好让金云鹤对自己刮目相看。说来也巧,金云鹤走后的第二天,黄旗寨就来了一位东北粮商,要订购30万斤玉米。
金家粮行开业伊始,哪有这么多的存粮啊?金宏升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利用金家粮行的信誉和金云鹤的威信,从老百姓手里大肆赊购玉米,并承诺与东北客商交易完成后支付粮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