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城隍庙。
整条街道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嘈杂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是整个城镇繁荣的一角缩影。这里是青川镇,地处符阳国西北方向的一个交通要道,军事重镇,归属于东华郡掌管。亦是当今圣上的叔叔,东华公的世袭封地。
此时正是夜市初开的时候,南来北往在此休憩的旅人客商,大多会在此时走上街头,买卖货物,购置行头。因此,城隍庙门口那个摇签算命的摊子,也是人挤人的热闹。
每个人心中都有愿望。当那些愿望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实现在眼前的时候,一些人的脑海里,便会不由自主地仰仗鬼神。鬼神之说,在这片大陆上传承了数千年,飞天遁地,无所不能。可是毕竟谁也没有亲眼见过。但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这些渴望抱负实现的人,就会借助一些看上去很是神异,自己不能理解的东西,来达到预知世事,排解情绪的目的。
算命之事,究竟准与不准,倒在其次。所谓存在即非偶然,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它把人们对于未知的恐惧释放了出来。因此,在符阳国,上至天潢贵胄,下到黎民百姓,无不信奉卜卦之术,恭敬之处更甚于祖宗长辈。
“道长啊,你可得帮帮我啊!隔壁老王家的媳妇儿又给他生了个男娃,为啥俺媳妇儿就一直给俺生女娃啊?你能不能给算算,俺什么时候能有一个男娃啊?”一个一身油渍的邋遢汉子蹲坐在摊前,一脸的焦虑在眉心拧成了川字。
那出摊的道士身穿青色太极法袍,腰挂一柄雪白拂尘。面色红润,微胖的脸上蓄着三捋清须,双眼微闭,盘坐于蒲团之上。听到这屠户所求之事,颊上肌肉微微抽搐,很快又恢复那副宠辱不惊的神情,淡淡道:“此乃小事,你大可不必忧心。那王家的媳妇儿定然是吃了什么良方,你回去向她讨要一副,给你媳妇照吃,不久定会生个男娃。”
“啊?是真的吗?谢谢道长!谢谢道长!”那屠户听了,激动异常,对道士千恩万谢,嘴里咒骂着邻居家忒不厚道,有此良方竟不告诉自己,留下一串沾满猪油的铜钱,兴高采烈的走了。
那道士一把将铜钱揣入衣袖当中,顺便拭了把刚才被那屠户给雷出来的细汗,又坐回原状,淡淡道:“下一个。”
“哈哈,道长果然高明,在下真是佩服之至。”一个身背青布行囊,一袭月白长衫打扮的年轻男子在此驻足,白面无须,剑眉如飞,左手牵一匹枣红大马,纵是风尘仆仆,也难掩其朗朗英姿。
“今日在下想测个字,不知道长能测否?”
那枣红马似是不愿在此停伫,不停地刨着前蹄,低着头颅,两个鼻孔中响着咴咴的嘶鸣。
那道士闭目假寐,听到来人如此客套,显得非常受用,面色微喜,轻笑道:“测字之术,不过小道耳。不知你要测个什么字?”
“只怕这字,道长测不出来吧?”
道士的脸色立即阴翳下来,有些不快的冷笑道:“你但说不妨。我沈墨白若是测不出来,从明日起这城隍庙前的招牌便就此消失。”
“看道长竟有如此信心,想必是身怀异术之人。也好!我今日要测的,是一个日月明字!”
“明字?明字..阴阳共济,日月为明。哈哈,周明,你可算是回来了!”那道士豁然睁开眼睛,一双瞳孔竟是一黑一白,显得颇为骇人。此时从蒲团上站起身来,上前一把拍住年轻男子的肩膀,爽朗的笑声里竟有一丝轻微的颤抖。
“墨白兄,好久不见,你还是这副老样子,哈哈!”那叫周明的年轻男子亦是激动不已,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他们两人自幼相识,这样的把戏不知道演了多少次,依旧乐此不疲。
“我们这种碌碌小民,也不过是仗着读过几年经书在这里混口饭吃罢了。哪及得上你周大公子这般逍遥快活,一去两年啊,竟连半分音信都没有。”沈墨白瞪着周明,话语里分明是浓浓的怨艾。
“唉,一言难尽啊!”周明拍了拍沈墨白的肩膀,笑道:“我这不是刚回来就来你这边了吗?走,到我家喝酒去!今晚不醉不归!”
“这可是你说的啊,我惦记你们家老爷子珍藏的那些陈酿好久了,今晚怎么说也得给我弄点尝尝!”沈墨白伸手在脸上胡乱一抹,那三捋清须竟是粘上去的,此时被抓下来,也是一意气风发的俊朗青年,只是有些微胖而已。
两人牵着马匹在闹市中穿梭而过,连地上占卦用的签筒等物什都不要了,留下身后一群等着问卦的人目瞪口呆。
周府。
两扇漆红的大门紧闭,两旁台阶下是一对雄踞魁伟的石狮,四周高阔的院墙一眼看不到尽头,这便是周明的家。
周家祖上世代居于此地,经营丝绸生意,现今开有十几家布庄,单是在这青云镇上,就有不下五六家位置优越的大布庄是周家的产业。传到周明的父亲,周信老爷子身上,更是积累了无数的家财,在乡下里购置了成片的良田。
可以说,现在的青云镇上,周家即便算不上首富,也是最拨尖的那几家。平日里哪怕是府上的仆人出门,都是昂首挺胸,被人好言好语的奉承着,哪个不开眼的敢去得罪?
但所谓盛极必衰,这周家兴盛到了极致,却偏偏周老爷子膝下一直福薄。一直到年近四十,才有了周明这根独苗,全府上下都当宝贝一样的供着,生怕出了什么差池。周明从小也聪明伶俐,很是讨人喜欢。
但有一样,就是这周明最喜听那些神仙志异,妖怪杂谈,坊间听到那些下人们谈论,便会不顾身份的凑过去聆听。平日里看惯了那些诗书子集,便爱读一些修仙练道的野史。
周信老爷子开始也不以为意,毕竟只有这一个儿子,只要不是太出格,就由得他去吧。直到后来,周明向他辞行,要去名山大川求仙问道之时,周老爷子才开始慌了。
偌大一个家业,就等着你继承了。如今你撇下不要,去寻那天方夜谭般的神明仙道,这要被街坊邻里知道了,岂不要笑话死?
周老爷子死活不放周明走,甚至把他锁了起来,着家丁十二个时辰里轮流看守。眼见周明茶饭不思,日渐消瘦,那出云观里的道长,也就是沈墨白的师父登上门来,亲自劝说,才把周老爷子给说服了。
周明从小就常去这出云观玩耍,和道观里的人都十分亲近。再加上他虔诚奉道,很受道人们的喜爱。此时得了机会,收拾了些细软行头,跨马扬鞭就游历天下去了。
一晃十几年过去,有时候几个月,有时候一年半载,周明都会赶回来一次,每次都是一无所得。周老爷子也慢慢放下心来。觉得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倦了,自然就放弃了。这世间的仙人真要有那么好找,那些个权倾天下的人还不个个都长生不老了?
此时,周明和沈墨白两人正走到门口,一个丫鬟模样的小丫头一身青衣打扮,挎着篮子刚从偏门出来,抬头看到周明二人,一瞬间呆住了。
周明认得这丫头正是平日里服侍自己的竹青,轻声喊了一句。那丫头回过神来,啊呀一声惊叫,把篮子摔在地上,也顾不得捡了,转身风风火火的跑进了院里,边跑边喊:“老爷老爷,公子又回来啦!是公子回来啦!”
待到满院皆动,周府的正门大开,两列家丁护院手提棍棒顺序涌出,分立门旁。周老爷子在丫鬟的搀扶下,拄着拐杖,手捻一串檀珠颤颤巍巍的站在了门口。
两年未见,看到父亲的两鬓比以前益发白了,周明的眼睛顿时湿润了,眼泪在眼眶中打晃,凝集了许久,终于滑落了下来。
“爹!”周明轻声叫了一声,“不孝儿周明回来了。”
“你..你还知道回来?还认得家里还有我这么个父亲?”周老爷子重重哼道:“来人,给我将这个不肖子孙打出去!我周信没有这样的儿子!”许是气大伤身,老爷子连咳了数声,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老爷,您消消火,公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您忍心就这样赶他走吗?”一旁侍奉的丫鬟求情道,紧随着一干家丁都跟着求情。
毕竟是家里的独苗,周老爷子心里也是想念的很,怎么会真心要把他赶走?只是怨他许久不曾回家,心中怨忿。此时有了台阶下,也就此作罢。只是狠狠地瞪了周明两眼,转身就往院子里走去。
周明如蒙大赦,此时早有护院上前接过他手中的枣红马和行囊。周明就和沈墨白一起,在阔别两年之后再次走进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