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金国,凤凰神殿!
雪白的天然大理石层层垒砌、雕刻成九百九十九道台阶,金碧辉煌的神殿在星辰寥落的夜色下愈发肃穆,静谧的没有一丝声音。
尽管外界云波诡谲,神殿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殿内供奉的凤凰女神像,不知道从哪一刻人重又回到了她屹立千百年的地方。身着孔雀翎衣的男子站在凤凰女神前,他并非虔诚的供奉者,也非参拜者。然而,在王城之内全城戒备的情况下,他却没有惊动任何人,出现在凤凰神殿里。
白衣大祭司对他悄无声息的到来并没有感到惊讶,他只是沐浴焚香,恭敬叩拜凤凰女神。
大祭司已经很苍老,他已经是伺奉两代帝王,本该是白发苍苍、皱纹密布,但出乎意料,年老的大祭司却拥有难以想象的青年模样,他漆黑发如匹锻笔直,负于身后,一丝不苟,面容俊美而冷削,脸上有超出天外的淡泊与透彻。
白衣大祭司向立在凤凰女神像前的男子:“三殿下。”
男子只是目不转睛的望着神殿中的凤凰女神,恍若未闻大祭司的见礼。
久久未听到他的回答,大祭司正要退下,却听见凤凰女神像前的男子开了口:“她终于回去了!”
“神,”大祭司说,“从来都不可抗拒身为神的命运。”
“所以,”男子的声音里无法辨别的情愫,既压抑又沉重,“从一开始,你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阻止我,原来,从那时起你已经知道最后的结果了吗?”
“世间万物充满变数,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数有所不逮——”大祭司淡淡,“我只是奉神的人。”
“你也认为我错了么?”男子茫然而又痛苦地望向大祭司,他似乎想要在这位智者面前找到想要的答案,或者安慰,“我真的错了么……”
“殿下的心中早已经有了答案,”大祭司淡淡地回答,“何须再问!”
男子静默不语,眼里有不顾一切的偏执与狂佞。
白衣大祭司静静退下。
他是世间修行者,是红尘与神界的接轨者,在流金岁月的逝水芳华中,不逾越本分。
月光皎月,照射在银装素裹的楼阁间,风卷起地上的飞雪,发出流动的呼啸声。
关山王府内的凉亭下有人在赏月。那人一身滚金蟠龙袍,外罩一件银灰色的狐裘,他抬手似乎想要拢紧身上的狐裘,露出的内裳袖口处用同色的丝线绣出一只展翅欲飞的苍鹰。南金国尚战,苍鹰为空中飞王,十年前勃青帝便把此图腾封与关山王莫奈为战军图腾,天下家能将此图腾纹绣与衣袖之上的也只有关山王莫奈。
莫奈是极懂得享受的人,若在平常他绝对不会再这样冷的夜里赏月,他本该在暖阁里,嗅着最上等的熏香,品着上好美酒,美人在怀,丝竹弄月。但是不久前他接到了消息,所以不得不放弃自己奢华的享受,在寒冷的夜里等人。
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等待人还没有来,就在莫奈开始怀疑他会不会如约而至时,他听到了脚步声,踩在积雪上发出“吱吱”的声响。他转头,看到了自己等待人,微微一笑:“你来了?”
“我来了。”来人说。
莫奈自言自语地叹息了一句:“你终于来了?”
来人并不理会他,单刀直入:“我要你手里军队。”
“多少?”莫奈问。
“二十万大军以及帜氏部所有力量。”
莫奈眉头蹙起,摇头苦笑:“你的胃口倒是挺大。”
“我不喜欢遗留后患,”来人说,“我要借这次机会结局掉王城内所有反对我的力量。”
“军队借到你手中,恐怕,我再想要拿回比登天还难。”
来人沉默不语,不置可否。
莫奈话锋一转,严肃地说道:“我可以将二十万大军借给你,但你不怕边关防卫薄弱、太虚王朝借机侵入吗?”
“那又如何?”来人冷笑。
莫奈望着他,震惊地道:“你疯了,就算你想要个和太虚王朝开战的理由,也不该悬在内乱之后、人疲马乏之际。”
来人挥袖,莫奈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向来人拉去,他惊叫未出声,来人已经攥住他胸前衣襟,目光凛冽如刀:“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你?”莫奈一惊之后,无奈苦笑,“好,既然如此,我成全你。”
来人的手渐渐松开。
莫奈泰然自若地整了整衣襟,漫不经心地说:“虽然你手里有二十万大军,老四也不是好对付的,更何况他的眼线遍布天下,只要你稍有异动,他就会察觉。”
“这个无需你担心。”来人淡淡。
莫奈知道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虽然早已经预料到了今日,但当它来到时,他还觉得快了些。
初春一月,太虚王朝还笼罩在皑皑白雪中,南金国却已经绿草遍地,鲜花盛开,金色的阳光撒在碧蓝的水波上,打鱼的船家摇橹满载而归。风雨前夕总是祥和宁静的。为生活而奔波的人们这时还不知道战争已经在悄无声息中到来。
二十万大军,势如破竹,从边关打到王城脚下,军队所到之处,抵御者概不留生。身披银色战甲的玄川王子宛如战神,每当遭受到抵抗时,他总是第一个取下对方守将首级,使敌军气势尽丧。短短数月,他不败的神话,在南金国内流传开来,军队虽远在王城数百里外,王城内的人却已经人心惶惶。
南金国,碧霞宫。
金色的光芒笼罩在恢弘的宫宇内,帝王气盛的龙床上,躺卧的老人已经鬓白如霜,神容枯槁。曾经轻裘骏马,意气风发,朝堂上雄才伟略,运筹帷幄,但这一刻垂垂老矣帝王却只能任人宰割,无力抗拒。
一名身材娇小女子跪守在龙床前,她眼角有细小的皱纹,然而这不但没有影响她的美丽,更显现了她的雍容与优雅,她娇弱的身体似乎无法承受华服的重压,身体略微前倾,握住年老帝王肌肉松弛枯瘦的手,脸上是欲语还休的哀恸。
“玄川,”年老的帝王翕动嘴角,开口问道,“玄川呢?”
“他会回来的,”女子含泪说道,“陛下要等到他回来。”
“我知道,我就要死了。”勃青帝忽然感觉一生从未有过的清明,他望向明黄帐顶,苍老的眼里是一片明亮,“这么些年,我一直想着若是颐恒若能回来该有多好啊!你知道吗?颐恒从小到大都很聪明,他很像他的母亲,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女子说:“那孩子一定会生活得很好。”
他覆上她的手,“这些年来,我很对不起你。”
“我不曾怨怼过王,”女子脸上有淡雅地笑,“您日理万机,以天下百姓为重。其实,我很感激你把玄川从小送到神殿跟随大祭司学习术法,也很感激您能让我在王宫内有个容身之所,不受滋扰。”
“他们都不来,只有你送我最后一程。”年老的帝王脸上有释然的萧索,“我很高兴,没有人把我遗忘。”
女子握紧他的手:“我们,都不会遗忘王。”
勃青帝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在风起云涌、无人问津的静谧中阖然长逝。
黎明时分,碧霞宫的宫门打开,年轻的怘伦王子戎装在身,铁甲铮然,跟随在他身后的御医躬身向前,想要查看勃青帝病情,却被女子伸手挡住,她拉起金黄色的龙衾盖在勃青帝脸上,语气里无喜无悲,轻声说:“王已经崩了。”
怘伦王子挥手,他身后的侍卫会意,上前架开勃青帝身前的女子,阉人又尖又细的嗓音撕裂平静的云空:“王崩了……”
王城陷入沉沉的哀郁,白绫悬起,为帝王的逝去而悲戚。
朝臣进入紫宸殿,取出勃青帝留下遗照宣读,四殿下怘伦功绩卓越,体衅民情,继承王位。
一夕间风云变色,朝堂之上,众人哗然。位列三公的长云侯常胜怒喝:“不可能,陛下曾经对我说过,他心属储君是三殿下,怎么会立四殿下继承大统,定是四殿下暗做手脚,串改遗诏,自立为王……”
朝臣心下悚然,虽然有人对勃青帝所立遗诏心有怀疑,但如今怘伦大权在握,稍有不慎,就会惹祸上身,株连九族。
常胜为官四十年,侍奉两代君王,因性情耿直不阿,多次被罢免官职,若不是因为祖上战将立下赫赫战功,封为长云侯,得以侯位庇佑,以常胜的性格,不知道多少次被人下手暗算。
这么多年过去了,久经历事、年逾古稀的老人不但没有收敛耿直的性格,反而更加棱楞,眼内粒沙难容。
“荒唐,”怘伦甩袖怒喝,“我敬你是两朝元老,却不料你居然蓄意谋反,来人,摘去常胜顶戴花翎,削去长云侯封号,押入死牢。”
侍从迅速上前将常胜拖走。
“老夫死不足惜,但我金国江山,不该落入宵小手中……”
常胜的声音逐渐消失,朝堂上众人心下凄然,然而,蓄意谋反的帽子扣在常胜头上,惟恐惹祸上身,没有一人愿意出来求情。
怘伦冷笑:“想必诸位大臣也认为本王的王位做得名不正言不顺?”
朝堂大臣惶然,纷纷跪下;“臣等不敢!”
“不敢?”怘伦目视远处,“玄川调集关外二十万大军,一路攻城略地,烧杀抢掠,导致民不聊生,哀鸿遍地,直逼城下,本王决定调集人马,开城迎战,以正君威。”
“陛下盛名。”众大臣高呼,响彻殿堂。
王城之外,二十万大军列阵以待,战铠之外,缟素在身,战争的云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每个人都意识到,勃青帝的死亡,不但没有延缓战争的爆发,反而加速了它的进行。
九重宫殿,烟霞环绕。
金殿前,怘伦一袭铠甲,傲然而立。
勃青帝驾崩已有三日,皇家不比寻常百姓,帝王亡故必要接收臣子朝拜,停棺七日后才能下葬。怘伦亲信臣子上奏,请他早日登基,以免夜长梦多,再生变故。勃青帝一生共育十一子,长子早年不知所踪,次子性子不羁,纨绔难教,成年后就请命远离王成。五子早夭,六子天生身体孱弱,七子栖王是怘伦一母同胞,八子不问世事,唯喜佛道,九子十子十一子尚年幼,不足为惧。
怘伦排行第四,他与三皇子玄川同年而生,只是小了月份。二十几年来,怘伦不甘沉默,从年少时,对于拥有天赐神子光环的兄长,他都带着较量的心态,付出比旁人多万分的努力,不输于任何人。
然而,二十多年努力,付诸于流水,他仍记得勃青帝缠绵病榻、病入膏肓时,对他说:“你性格沉稳内敛,不露锋芒,懂得体察民情,以百姓为先,若生在盛世,必是一个守成的明君。但为今天下战乱迭起,烽火连天,你却会因为性格固步自封,无法成为一个拓疆的王者。”
那一刻,怘伦深深明白,他已经遭到父亲的遗弃。
他不甘心言败,不甘心认输,不甘心匍匐于他人脚下,他必用鲜血垒砌成奠基,登上王位。
校练场内,十万铁血男儿铁甲铮铮。
“玄川私调守关军队,攻打王宫,妄想夺取王位,今日本王以南金国国主之名立誓,必将遏制叛乱,生擒玄川。”怘伦扬剑高呼,“年轻的儿郎们,走上城门,你们便是将生死抛之的战士,若你们谁家中有妻儿老小,放不下的牵挂,就请退出去,本王决不强求。”
校场内一时静默,随即十万将士呼喊震天:“我等誓死追随陛下,我等誓死追随陛下……”
“既然如此,”怘伦扬声,制止十万将士呼声,“众将士列队出发。”
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备战以待。
曾经繁华王都,硝烟弥漫,狂风呼啸,战争来临的恐惧,宛如蚀骨毒素,渗入城中每个人的骨髓。
城外,繁华绿林,已经被军队砍伐,扎成军团帐篷,远远望去,光秃秃的一片,有间接的灰褐色枯枝露出。
怘伦垂目,城下千军万马,铁蹄铮铮。
位列军首的男子身下铁骑鬃鬓飞扬,筋骨健壮,前蹄不停地刨着地面,强劲的肌肉内蕴藏着蓄势待发的迅猛力量。
这是决战生死的一刻!对于战将来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兵家最高境界,不管手握什么筹码,这一战已经无可避免,然而,能多赢得一分战绩,怘伦已经不在意无所不用!
怘伦挥手,娇弱的身影被士兵带上城楼,顾及到对方身份,依旧让一名侍女随侍在侧。
虽身陷囹圄,难料生死,女子却是淡然,清理容颜上有孤注一掷的决绝。
“玄川,你私调边关大军,妄想谋权篡位,今日我以南金四王子之名,平叛乱,斩尔首,祭奠父王在天之灵。”怘伦愤然,将丹霞推至城楼前,“你若不想做个不忠不孝不义之人,就自行卸甲,我便饶你不死。”
玄川冷然不语,望向城上男子,他的眼神幽深的让人看不到底。虽相隔百丈,那如火的目光却让怘伦暗自心惊。
“怘伦,”玄川冷冷扬声,“今日你若伤我母妃丝毫,他日我必将你挫骨扬灰。”
丹霞望向战甲在身的男子,欣慰地说:“我的儿子是翱翔在天际的雄鹰,不会为任何牵绊而折翼。你拿我威胁玄川,赢了这场战争又如何?用这样下流的手段,即便是你登上王位,天下人也会耻笑。”
“成者为王败者寇。”怘伦望向临危不乱的女子,目光却有些萧索,“这场战争,只需要结果就够了。”
没有人看到的袖下,丹霞指尖深深插入血肉,暗藏在指甲里的****,随着裂开的血口,渗入血管:“我虽然是柔弱女子,却也不容他人要挟。”
她微含笑,绝世风华,在一刹那极致绽放,徐徐风中,她似乎听到万军之首的男子低声的呼唤:“母妃。”
“玄川,”她呼喊出声,似乎用尽了她毕生的力量,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不要顾及我,攻城,母亲要看到你成为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王。”
不料三十余年幽居王宫的温婉女子性情如此激烈。怘伦大怒,正要呵斥士兵将丹霞带下去,却见丹霞身体一个趔趄,几欲摔倒。
侍女忙上前扶住丹霞,惊呼出声:“娘娘……”
她嘴角有鲜血缓缓流出,滴在素雅霓裳上,宛如盛开的红艳血莲,分外妖娆。
“你……”怘伦大惊,怒喝,“军医何在?”
侍奉在侧的军医忙上前替丹霞诊脉,却被她一把推开。
丹霞低声喃喃,脸上有释然地笑:“玄川,母亲必不会成为你的负累。”
娇弱的女子不知哪来的力气,如垂死的雄鹰搏击长空,等待力气用尽的那一刻,坠落溪涧。
她翩飞的衣袂,被风吹荡,如同折翼的飞鸟,从浩瀚长空坠落,宛如云锦花在极度的绽放后,瞬间枯萎,她手握着垂败的花朵,任其片片离散,随风而去。